第二十二章 家,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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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1989 北京 康涅狄格州 底特律

有国才有家,那是说在自己的祖国。如今身居异国,家,高于一切。

事业有成,收入颇丰,但崧苼却乐不起来。一年得有大半年出差在外,驻扎天津。家里全由玉英支撑。他深深觉得对不起这位贤妻良母。

到1989年3月底,陈崧苼任职中国奥的斯电梯公司副董事长已有两年了。这段时间高楼大厦在国内沿海各大城市如雨后春笋。高写字楼、高住宅楼、大商场都急需电梯和扶梯。国内的老液压电梯早已跟不上新时代要求。奥的斯高速平稳新式电梯受到越来越多的客户青睐,供不应求。合资公司产量翻番,利润翻番,形势一片大好。一天他下班后回到天津水晶宫饭店住处,前台经理告诉他一位女士来访,留下封信。出乎意料,竟是多年未见的当年小伙伴袁丽芬的留言,还留下她在天津朋友家的地址和电话。崧苼立即叫出租车赶去她的住处。车开到一栋居民楼前,崧苼推开车门刚要下车,从楼上的一扇开启窗户里传出崧苼熟悉的声音。

“你别上来了,我下去。”

一会儿,穿着件红外衣的丽芬从楼上跑下来。大眼睛,俊俏瓜子脸一点没变,就是眼角添了些皱纹,显得有些疲惫。还是那么苗条,那么漂亮。

“今晚有事吗?”

“没事。我们去吃晚饭好吗?”崧苼拉开出租车车门,丽芬微笑着上了车。

出租车很快开到小白楼吉士林西餐厅。小时候,只要来天津玩儿,陈袁两家大人们总是带他们来吉士林。两人选了个偏静餐桌坐下来。

“想吃什么?”崧苼问。

“你点菜吧。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丽芬投给崧苼又一个微笑。

崧苼点过菜,急忙问道:“真是意外惊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还不好找?都上《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成了知名人物了!”

“别开玩笑。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可不是嘛。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说的。上次见面是在西单。”

“你还记得?”

“当然。”

“十年了。那是1979年3月17号,星期六。”

“你连日子都记得!”崧苼感慨万分。

“许多事都忘了。可有些事记一辈子。”

丽芬喜欢的土豆沙拉、泡菜、奶油鸡茸汤、炸猪排、奶油烤鱼端上桌。还是老样儿,丽芬把猪排切开,夹到崧苼盘子里。

“我们喝点酒好吗?”

“谈心比喝酒更有味道。”

“那你先说,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丽芬简单地告诉崧苼她一直在外漂泊,回不到北京,后来去了香港。

“一直在香港?”

“把我母亲送回青岛老家,我就去了香港。已经好多年了。”

“梅阿姨好吗?”

“还好,就是不愿去香港。在青岛有亲戚照顾。你呢?”

“从1981年至今,总算拼出来了。我们一家四口都在美国。”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当然。”丽芬露出一丝苦笑。

交谈戛然而止。两人默默吃完了饭。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走走好吗?”

“好。”

街上行人不多。不知为什么,两人似乎故意拉开距离,连手都不敢碰一下。

“她好吗?”

“谁?”

“就是那个特美特甜的女孩子。”

“好。我一个人在美国三年多,都是她支撑这个家,一直照顾我父亲。后来才带两个孩子去了美国。”

“真好。多亏了她。”

“你呢?”

“我,我离婚了。”

“离婚了?”

“早就离了。”

崧苼不敢再继续这个不愉快话题。

“你在香港定居了?”

“定居了。一直在香港和台湾教戏。”

不知不觉到了丽芬住所。丽芬问崧苼如果有时间,她非常想和崧苼一起去给崧苼父母扫墓。还想一起再去一次他们幼时常去的云冈石窟。崧苼欣然同意。

利用周末,崧苼陪丽芬去了北京。时值清明,来万安公墓扫墓的人很多。丽芬特意准备了素雅的花篮,跪拜在墓前,痛哭了好久。崧苼搀起丽芬,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墓地。赶往北京火车站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语,仍然沉浸在对如烟往事的追忆中。

火车到大同时,天已擦黑了。崧苼事先托人在唯一接待海外朋友的大同宾馆订了两间客房。丽芬觉得有些乏累,就在宾馆里吃了碗刀削面,两人分别回房歇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街上小吃店吃了早餐,乘公共汽车去云冈石窟。这是崧苼和丽芬幼时常来的地方。想当年,在京剧界闯荡多年的袁叔叔和梅阿姨曾多次带他们来这里观摩千姿百态的石佛雕像,乐舞雕刻。民间乐舞艺术,表现佛界伎乐,优美飘逸。经袁叔叔和梅阿姨解说,更丰富了小丽芬和小崧苼对京剧一招一式的理解。这次旧地重游,丽芬和崧苼感慨良多。崧苼觉察丽芬体力似乎有些不支,二人在石佛前坐下来。一股迷茫又熟悉的清香又飘过来。

“这条红围巾,你一直留着?”

“就剩下这件信物了,一辈子都会跟着我。”

“那年我九岁,你十一。”

“北平围城,眼看大年就过不去了。陈伯母给我家送来救命粮食。你亲手给我围上这条红围巾。”

“还是这么鲜艳,多了一股香味儿。”

“一直放在祖传的樟木箱里。”

“怪不得你身上老是这么香。”

“往事如云,都是过去的事了。”

“要不是袁叔和梅阿姨劝阻,我兴许也进入京剧界了。”

“那就也跟我一起受罪了。”

两人静默良久。

“我有个女儿。”丽芬突然说道。

“女儿?多大了?”

“二十七。已经从美国大学进修回来了。”

“表演艺术专业?”

“不是。新闻专业。现在香港一家报业集团当记者。”

“在香港有女儿陪着你,多好。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不打算结婚了。”

“怎么?”

“怕了。我能把女儿托付给你吗?”丽芬仰视着高大佛像,仿佛在向佛爷祈祷。

“当然。怎么提起这事?”

“女儿是我唯一所有。你又是我唯一可托付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会再见。”丽芬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

“你话里有话,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放心。”崧苼把自己名片递给丽芬,“让你女儿随时和我联系。”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该走了,要不赶不上火车了。”

丽芬没有告诉崧苼她在香港的住址和电话。崧苼也没好问。再也想不到,1989年4月1日,在云冈石窟,竟是他和丽芬最后一次会面。那股幽香,一直飘在他心里,隐隐约约,似乎又迎面飘来……

回到美国的家,崧苼大吃一惊!玉英脚上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给快要下学的晓雷准备晚饭。猛地见崧苼从车库推门进来,一向刚强的她腿一软,扑到崧苼怀里,满腔热泪刷地掉下来。正巧,晓雷走进来。

“爸,”晓雷拿出快餐盒,“我嘱咐我妈别做饭,她就是不听。”

“哪儿能老吃快餐啊?”

“只要您脚快点好,吃什么都成。”

不一会儿,大卫不放心,又从GMI学校打来电话。这顿饭吃得实在堵心,崧苼心里更不是滋味。晚上,崧苼给玉英洗脚。受伤那只脚还淤着血,肿得老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等玉英睡踏实了,崧苼一人走出门外。坐在大门前石阶上,下面昏暗暗青松绿树,上面亮烁烁皓月繁星。清风吹来,头脑顿时清醒许多。再过一年,晓雷也要上大学了。难道他就忍心把玉英一个人撇在家里?难道他就愿意大半年两地分居的日子?就算钱挣得再多,房子住得再大,职位升得再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奔头?他眼前顿时闪过慈父单身去南洋创业又中途折返那段经历。北平沦陷,大学都挂上日本膏药旗。父亲愤然辞去所有教授职务,只身南下。千辛万苦到了香港,突然得知母亲摔伤,左臂骨折。父亲断然中途折返,冒着更大风险返回北平。一心就是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崧苼心里拿定了主意。明月穿过云端,清风透彻清新。崧苼心里朦朦胧胧出现个大胆新想法。

就在这节骨眼,崧苼意外接到封信。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周末立即飞去底特律。

来信者是只有数面之缘的老赛门先生。两人初次意外见面还是几年前,在底特律活塞队篮球馆,通用公司长期包厢。包厢为的是招待公司贵宾来客,大多时间都没什么人。空着也是空着,崧苼他们奖金级人员成了填空候补,得了大便宜。公司贵宾包厢只要有闲座,经办人就会四处打电话拉客。这样的贵宾票,少说也得几百美元,蹭票一分钱不花。一开始,崧苼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和管票人熟了,成了豪华包厢常客。能容二十来人的包厢位于球场正席上层。三排座后面还有酒吧台,美酒带小吃,一律免费。这么好的事,蹭票的还真不多。一来,热衷篮球的人远低于橄榄球和棒球。二来,拉家带口的下班都往家赶,没那个闲空。崧苼常来填空,管票的还感谢不尽呢。包厢酒吧台每次都准备名酒小吃。喝不完的酒还可以收起来,剩下的小吃都得扔掉。值班黑大叔心疼,拉住崧苼求助。

“司谛文,有件事求你。”

“您说。”

“剩下的点心,我都送给养老院。今天剩得太多了,你带走点吧?”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您带走吧。”

“那可不行。你带,可以。我带,不允许。”

“连吃带拿,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总比扔了好。”

连吃带拿,还是人家求他。真是稀罕事。崧苼早点不发愁了。按英文发音,甜圈叫“都拿”,松饼叫“卧佛”,松糕叫“马粪”,面包圈叫“白狗”,他的冰箱里应有尽有。好吃是好吃,老吃也受不了,吃得他满脸长疙瘩。后来一见这老四样,他就躲得远远的,没吃就饱了。

所好的是老去看球赛,又把崧苼篮球瘾勾起来了。一米八个头,投篮又准,从中学到大学,他不是校队就是系队。打了那么多年球,看了那么多场球赛,再看底特律活塞队,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号称谁见谁怵的“坏小子”,在戴利教练打造下,打一场进一步,打进季后赛,直逼总冠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活塞队苦等41年后,连拿两届总冠军。秘诀是不只靠进攻投篮,关键靠铁血防守。名将乔丹,大鸟伯德所在球队都败在他们手下。蹭票看球,白吃白喝,算是蹭点小便宜。更大的便宜是在这里崧苼认识了许多人,结交了不少朋友。这是从家去公司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得不到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就是在这个包厢,他巧遇老赛门先生。这位前辈挚友在他人生路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你也喜欢活塞队?”文质彬彬的老赛门问道。

“铁杆球迷。”

“见到你好几次了。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

两人互换名片。乔治·赛门,美国设备公司董事长。

“中国专家?”

“不敢当。”

“客气。很希望我们尽快再见面。”

还真巧,作为密执安州长访华团成员,两人很快就又见了面。老赛门董事长是商务代表团成员,很想更多了解市场潜力极大的中国。两人成了忘年交,好朋友。

万没想到,这次来底特律,老赛门董事长不仅亲自到机场接机,而且请崧苼去他家里做客。在美国请客人来办公室,常见;请来家里,很少见;让崧苼在家里客房过夜,更少见。按照美国待客习惯,老赛门先生先带领崧苼参观他的豪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三栋楼,九洞高尔夫球场,游泳池,网球场,一圈转下来半个多小时。边走边聊,老赛门先生轻描淡写地向崧苼介绍了他贫苦起家经历。

只念过高中,“二战”中作为海军航空兵打过多次硬仗,战后退役在设备修理厂当学徒,一干就是6年。一般人就会傻干活儿,他就喜欢刨根问底长知识。美国投入“二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为了做好准备,机械设备设计使用年限大大加长。本应10年报废的,延长到20年。等“二战”结束,大多设备还是好好的。机会人人都有,能否抓住就看谁能先走一步。赛门先生不是先走了一步,而是先走了好几步、好几十步,才有了今天。

“现在市场习惯变了。新建工厂,除特别必需的,一般都先去二手设备市场。USED EQUIPMENT.”

“用过的设备。”

“对,又不对。有的旧设备根本没用过。”

“还有这事儿?”

“有,多了。眼下就有一整套四缸发动机流水生产线,许多设备还没开箱呢。”

“那为什么要出手?”

“四缸发动机生产过剩,市场需求下降。”

“中国市场可是急需。”

“绝佳机会。当年购置这套设备花了两个多亿美元。现在要价,你猜猜多少?”

“不好说。”

“要价才二千多万美元。”

“才是原价的十分之一!”

“设备闲置一天,损坏一天。卖家急于出手,价钱还可商量。”

“对我这个外行,简直不可想象。”

“中国市场,你可是内行。请你来,就是商量此事。”

“谁家的设备?”

“你的老东家,通用汽车公司。”

“啊?在什么地方?”

“就在弗林特。通用那家发动机厂要关门了。”

崧苼一惊。离开通用公司前,他还陪中方代表团去那家工厂考察过。

“二手设备可不是仅此一家。我们公司目前有线索的还有三千吨大型锻压设备,新式医疗扫描设备等等。中国市场可能都需要。”

“肯定需要。中国大市场刚刚起步,潜力很大。”

“好!晚餐在家吃烤肉。咱们边吃边谈。”

户外凉棚下,老赛门先生的夫人和两个儿子也来了。吃得那叫香,聊得那叫痛快。两个儿子就在老赛门的美国设备公司工作。家族公司有其特有优势。心连心,心掏心。大事一起商量,小事自己做主。正所谓: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开拓中国和亚洲市场是他们一致定下来的急办大事。父子三人一再向崧苼敬酒,虽没明说,都期待和他长期合作。对崧苼说,真是恰逢其时,求之不得。他的下步打算,有眉目,有盼头了。

在美国,拿绿卡的还有中国护照,还是中国人。在美国联合技术公司,由于介入一些保密项目,陈崧苼不得不由绿卡变为美国籍,成了“假洋鬼子”。无法挽回的苦涩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异国他乡,对于没了“根”的他,家,就是一切。家,高于一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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