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1990 底特律 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 爱旺小镇 纽约

陈崧苼在世界汽车年会演讲引起出乎意料的轰动，在通用总部也引起强烈反响。奥康诺副总裁要求他尽快完成一项重大任务，把对华合作项目300多页可行性研究文件浓缩为20分钟的口头报告，10分钟的问答。准备向通用总部董事会汇报。

五人工作小组日夜加班，写了改，改了写。陈崧苼背了说，说了背。口头报告可以看稿，10分钟问答可就没谱了。大小列出了50多个问题，又缩减为10多个关键问题。在会议室演练时，奥康诺副总裁亲自提问，陈崧苼一一作答。让他紧张冒汗的是竟没有一个回答满意通过。

“司谛文，你的回答过于生硬。要知道，提问的各位董事对中国实情了解很少。”

“是不是要少说一些数字？”

“关键数字要说，更要突出要点：通用必须尽快进入中国。”

“要抢在西德大众、日本丰田等对手前面。”

“对！这才是关键所在。”

崧苼和助手们又是连夜加班。到了向董事会报告那天，奥康诺副总裁带领崧苼等六位高管提前来到通用大楼14层，在董事会会议室侧屋静候。在此关键时刻，崧苼反倒平静下来。说实话，这是他演话剧唱京戏练出的本事。左等右等，一位中年男子推门走进来。

“下一个就是中国议题报告。请准备。”

崧苼又一次检查投影报告要点次序，准备登场亮相。

等了许久，那位中年男子又走进来。

“报告和问答总体时间需从30分钟减少到15分钟。请准备。”

时间少了一半。崧苼匆忙再整理报告，奥康诺副总裁又逐页用粗笔划掉不少章节。崧苼直冒汗，心怦怦跳。等了又等，那位中年男子终于走进来。

“对不起，中国议题报告取消了。”

陈崧苼脑子嗡的一声，不知所措，惘然若失。看样子，他轰动世界汽车年会的演讲并没能打动通用总部董事会。大家失望地又从14楼下到4楼。第二天，奥康诺副总裁单独告知崧苼，董事会不认为公司眼前黄金机会在中国，史密斯董事长也无能为力。只有耐心等待。谁能想到，这一等就等了10年！

1997年，通用汽车公司才在上海建立第一个合资企业。

至今，通用中国在华有12家合资企业，2家研发中心，员工58000人。

仅2012年，通用中国在华就销售了2836128辆汽车。

可是，2009年，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经营不善正式向美国政府申请破产保护。

2013年到2014年，新通用公司重组，中国通用业务纳入新通用公司。美国政府放弃在通用最后股份。

从某种意义说，中国通用救了新美国通用！

说来有意思，20年后，陈崧苼在纽约肯尼迪机场贵宾休息室巧遇史密斯董事长。出于对这位在通用公司工作了41年老领导的尊重，崧苼主动上前打招呼。

“史密斯先生，您好！”

发福的通用老董事长记忆力绝佳，“你是司谛文？”

“是。您还是那么精神。”

“老了，不中用了。”

“看您说的，您比我只年长一岁。”

“哦？你可比我精神多了。很可惜，你那么早就离开了通用。”

“当时就是急于为中美合作实实在在做些事？”

“不怪你。当时通用压力很大，面临严重财务危机。中国项目只好推迟了。”

“当时不清楚公司难处。不过，您力排众议，后来还是决定对华投资15亿美元。如今中国通用的辉煌业绩，您是奠基人。”

“过奖了。有眼光的还是你。”

“过奖，过奖。实不敢当。”

“当年你给董事会的报告，后来我都仔细看过了。很受启发。看来，我们的眼光跟不上中国的飞快发展。我们落后了。”

两人会心一笑。

服务小姐走来告知史密斯先生该准备登机了。老先生一如既往，轻装简从，自己拉着箱子和崧苼亲切道别。

后来听说一代传奇的史密斯先生准备回老家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市养老。他儿子在那儿有家杂货店，老人想去那里帮把手。风光五十年的大名人竟如此安排自己的晚年。崧苼深深敬佩之余，又回想起老父亲何尝不是如此？慈父，北平豪富，但他的心愿不在陈家豪宅，却想回老家河南济源雁门办学，自己当个山村教师。只不过是后来风云变幻，不能如愿以偿罢了。

通用总部董事会对待如此紧要中国项目所持冷淡态度，冷了陈崧苼一片火热的心。一向乐观向上的他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不好和同事们说，不敢和玉英说，自己一个人坐卧不安，苦苦思索。上级和同事们，对他只有同情，没人责怪。年终奖评，他还是一如既往，再得优奖。按照优、良、中、差四个级别，优，得工资50%年奖；良，25%；中，0%；差，警告，严重者降级。随着崧苼基本工资提升，50%年终奖可不是小数，足够他过去几年挣的。绝大多数中上层骨干进了通用这个保险箱，都是一直工作到退休，没有半途而废的。但是，陈崧苼却胆大包天，萌生了挂印封金，辞退通用的念头。不是老板辞员工，是员工辞老板！

三十而立，到了四十他也没立起来。五十知天命，再有两年他就五十了。难道天命就是和通用一起耗下去？何时是个头？国内那边如何交代？心中抱负何时实现？一连串问号让他无言答对。没钱时的难处，他受过。有了钱还犯难，还是头一回。

犯难归犯难，大卫眼看上大学的事可不能有半点疏忽。底特律周围有不少大学，崧苼却特别看重GMI，通用工艺学院。位于密执安州弗林特市的这所学院是通用汽车公司创建的。最早只招收通用公司员工子女，后来逐渐对外开放。该学院的CO-OP（互助教学方式）独出一格，最著名专业是制造系统工程和工业系统工程。报考学生，除了要通过入学考试，还必须有一家“赞助”公司。学制五年，除极短的寒暑假外，三个月在校读书，三个月在“赞助”公司工厂实习，直到毕业。家长支付学杂费和住宿费。“赞助”公司负责安排实习并支付工资。毕业后，“赞助”公司负责安排该赞助生工作。这对大卫太合适了。不仅学知识，练英文，在实习中还能直接接触社会，认知美国实情。崧苼带全家去GMI实地考察，特别满意。意外遇见当年GMI学生，如今身为GMI校董的克拉派克先生，更是重大收获。

“您是司谛文·陈先生？”

“是我。请问您是？”

“卡尔·克拉派克。这是我的名片。”

美国奥的斯电梯公司总裁。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指教。”

“我读过许多有关您的报道。可否去校董室谈谈？”

玉英带着大卫和晓雷继续参观校园。崧苼随着克拉派克先生走进校董室，其实就是GMI的校史博物馆。赞助公司几十家（目前已有数百家）。原是这里的学生，后成为校董的名人有数十位。

“我原来也在通用公司工作，担任过庞蒂克汽车装配厂厂长。”

“冒昧问，您为何离开通用？”

“当然是为了更好发展。”

“一直在奥的斯电梯公司？”

“是。不会离开奥的斯，更不会离开美国联合技术公司了。”

“为什么？”

“奥的斯电梯始终位居世界第一。联合技术公司多方面经营，前途无量。”

“真是羡慕。”

“有空到公司看看。天津奥的斯合资公司建立快三年了，要有更大发展。”

“感谢您的好意。我一定去。”

“提前告知航班，我派车去接您。今天全家出动，有意让孩子考GMI？”

“是。想让老大试试。”

“那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儿？”

“就是他，大卫。”

“太好了。如果确实有意，我们奥的斯公司可以赞助他。”

“真的？”

“当然。一言为定。”

吉人自有天相。这次意外会面，简短交谈，深深打动崧苼的心。就算真的离开通用，也得有个下家接着啊！和玉英商量后，崧苼利用假期时间飞去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举牌接他的司机立即送他到奥的斯电梯公司总部。电梯界世界老大，拥有近五万员工的总部，不大的三层楼，简朴的办公区，很是不显眼。

“欢迎，欢迎。”克拉派克总裁把崧苼让进他的办公室。“这是有关公司的一些材料，你回去细读。今天主要谈中国项目。”天津奥的斯合资企业目前面临极大挑战。中国电梯市场规模不大。高楼盖得少，电梯用量自然少。至于扶梯，对绝大多数用户还是见所未见的新鲜事。但是，未来潜力很大，必须早作准备。由于合资中方占大股，出任董事长。奥的斯委任的外方总经理几乎有职无权，举步艰难。覆盖全国的业务扩展，急需一位深知国内情况，能协调双方的得力人选。

“说实话，我早就想专程拜访你。没想到我们在GMI见面了。”

“您怎么就看中了我？”

“你协调中美双方创立北京吉普的经验和能力。你所说的向不可能挑战精神。”

“我的具体工作？”

“出任外方任命的天津奥的斯公司副董事长。”

崧苼心里暗暗一惊。

“需要我常驻天津？”

“不需常驻，但需经常出差。”

“我的具体任务？”

“协调好和天津市政府关系。协调好合资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关系。领头策划合资公司覆盖沿海大城市十处以上办事处和维修点。”

“何时就职？”

“越快越好。”

崧苼稍稍停顿，“我会认真考虑。”

克拉派克总裁推了推眼镜，“怎么？你就不问问具体待遇？”

“您说的是熬份儿（OFFER）？”

“难道这不是你最关心的？”

崧苼微微一笑，“关心，但不是最主要的。”

“好！请稍等。”

不一会儿，克拉派克总裁陪同一位高身材男士走了进来。

“我来介绍，这位是奥的斯公司董事长，乔治·大卫先生。”

“司谛文，非常高兴见到你。”握手分量相当重，“特别是把工资待遇看作第二位的高人。”

董事长都惊动了？崧苼暗暗一惊。

“不过，作为公司总裁，我还是要负责任说明，你在公司职务是公司总部副总裁-亚太中国事务，在总部工作。兼任天津奥的斯合资公司董事会副董事长。”

接着，他明确以下几点：

年基本工资：高达六位数（比他在通用工资+奖金还高）。

股票期权（STOCK OPTION）：作为公司高层人员特殊待遇。

配车，医疗保险，三星期年休假（逐年增加，最多年休假四星期，可分开用）。

公司负责全部搬迁费用，提供临时住房直到买房安家。

长期出差中国补贴，及其他。

董事长亲切地嘱咐，“有何其他要求，尽管提。关键是要尽快。下月中天津奥的斯合资公司要开董事会。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出席。”

接着，乔治·大卫董事长认真详尽说了他的想法和对陈崧苼的期望。直到崧苼航班起飞前30分钟，他和克拉派克总裁才亲自送崧苼下楼上车赶往飞机场。一路狂奔赶到机场，崧苼是最后登机的乘客。到了家，崧苼兴奋地向玉英和两个儿子说明情况。在美国汽车公司，他只是参与创建北京吉普公司。在通用公司，至今都是纸上谈兵，而且会拖得很久。在奥的斯，他终于能有施展他的抱负实战机会。不是空谈，是实干。

全家都支持他，二话不说开始准备搬迁。难点是他向厚待他的通用总部提出辞呈。出乎意料，领导、同事、下属却都非常理解。好说好散。

1987年8月，陈崧苼离开了通用汽车公司，正式加入美国奥的斯电梯公司。来搬家的特大号卡车，不仅搬走了所有家具衣物，还把他们自己的一辆别克轿车也装上了车。他们的住房也很快出手，还赚了三万美元。让玉英安心的是由奥的斯公司赞助，大卫被GMI制造工程系录取，暑期后就去报到。离奥的斯总部不远的一所著名中学也录取了晓雷。全家在临时住所只住了一个多月，就在康涅狄格州爱旺镇老王路（OLD KINGS ROAD，AVON，CONNECTICUT）半山上买了新居。鸟枪换炮步步高，新居前高树鲜花大花园，新居后院就在属于自己的半坡山地脚下。圣诞节不用买圣诞树，上自己的山上刨棵松树就全齐了。当年康州不收州税，不少有钱人都往这儿奔，屋价节节攀高。这所房，五十多万美元，花光全家积蓄，还贷了不少款。

站在门前半山上，上看晴空万里，下看树草成荫，崧苼无限激动，感慨万分。这就是他向往的美好世界吗？

中国天津奥的斯电梯公司是最后一家冠名“中国”的合资企业。开业近三年，虽颇有发展，但两面受“敌”。一面是更早成立的北京建设部和瑞士迅达电梯公司的合资公司。一面是公司内部纠纷。美方委派的外籍总经理不大尊重中方董事长，和中方副总经理合作也欠默契，说白了就是独断专行。副董事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崧苼这第一把火就烧在外方总经理身上。可是，外方总经理是电梯界老人，有阅历，有能力。这把火烧得有分寸，让他心服口服。崧苼决定就从在沿海大城市设立“销售维修分公司”开始。上海，是第一站。

上海，创业经商绝非易事。陈崧苼安排的首件大事是安排奥的斯总部乔治·大卫董事长访问上海。为此，先下毛毛雨铺路造势。精心选择对奥的斯电梯和扶梯至关重要的有关部门和潜在客户，连续召开座谈会、咨询会、奥的斯产品介绍会。广交朋友，特别是举足轻重的关键朋友。大小会之前，陈崧苼总是先召开公司内部会议。中方董事长主持，他和外方总经理重点发言，中方副总经理再做补充。一下子，大家的劲儿使到一起，拧到一起了。以前开会都绷着脸，现在谈笑风生。会后再喝上几杯，过去的纠结烟消云散。化干戈为玉帛，内部纠纷很快就逐步化解了。

在所有介绍会上，陈崧苼突出强调以下几点：

奥的斯电梯公司是以世界电梯发明人奥的斯先生命名，于1853年在美国创立的，始终是世界电梯业老大。

接着，他放映用真实照片编辑的幻灯片。为了试验研究中的首部研制电梯可靠性，奥的斯先生亲自站在四面透空试验电梯里，从特意搭起木架的高台上落下来。周围众多观众以热烈掌声向他致敬。

1900年，奥的斯公司向上海大厦销售并安装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电梯。介绍会在上海大厦召开，就是想请大家乘坐这部老电梯，过把瘾。

奥的斯电梯、扶梯和人行走道产品遍布世界200多个国家和地区。我们正在洽谈在上海建立分公司，急切期盼为上海的飞速发展服务。

同时，陈崧苼通过有关渠道向上海市领导透露：即将升任美国联合技术公司总裁的奥的斯乔治·大卫董事长期待近期访问上海。

不久，上海市长接见了乔治·大卫和陈崧苼。

一通百通，一顺百顺。中国奥的斯在上海取得的成功，带动了在其他十多个大城市业务的迅速发展。至今已是遍布全国，业绩斐然。对陈崧苼个人来说，也是收获颇丰。

物质方面，他拿到了更多公司股票期权奖励。奥的斯公司发给他若干美国联合汽车公司股票，但由公司保管。两年内，他随时可以“出手”部分或全部股票。股票升值部分，扣除手续费，以现金支付给他。崧苼等到满两年“出手”，没有手续费，他的银行账户净得大于六位数存款。比他全年工资还多。

精神方面，陈崧苼悟出终身享用的理念：文化经商。企业要有企业文化。个人，要有文化个人。没有文化底蕴的企业，无法持续发展。没有文化底蕴的企业家，也许能赚点钱，但终将昙花一现，甚至遗憾终生。

比陈崧苼年轻三岁的乔治·大卫飞黄腾达，升任美国联合技术公司总裁后不久，又升任为总部董事长兼最高执行官，连续12年为公司创造了非凡业绩。退休前，仅“出手”股票期权就收入8000多万美元。但是，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两次婚，领养过三个孩子，个人生活并不幸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