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染指世俗

功名利禄，十人有九人想要得到，但欲望是无止境的，生命却是有限的，一生若是只为了名利而活，未免太单调。杨绛是无意做官的，但为了更有意义的事情，当一次官也未尝不可。

一天，杨绛的家中迎来一位旧相识——振华女校的老校长季玉先生。这些年来二人从未谋面，她的突然到访让杨绛颇为意外，激动地说，“怎么敢当让您来看我。”

季玉校长此次前来是有所重托，她眼含热泪，对昔日的学生说：“振华，振华，振兴中华！”杨绛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但她并不清楚恩师想要让她做些什么，自顾自说道：“我也许能教一两门课……只半年。”

老校长没再多坐，只说今天有事，约定明天详谈，留下地址后便离开了。杨绛有些摸不清头脑，琢磨着或许是振华女校的校友聚会，但去了之后，只见到季玉先生一个人。她告诉杨绛，董事会有意请她做校长。听到这么个消息，杨绛直言自己做不了，但老校长一再坚持，说做也要做，不做也要做。

杨绛向来对做官不感兴趣，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受父亲的影响，这么多年来，她觉得只要不做官，做什么都好。父亲曾在官位，遇到的不平之事数不胜数，杨绛听从父亲的劝告，不做官，哪怕是大学里的系主任都不做，就安心做学问。

但盛情难却，到底要不要去做这个校长，她心里十分纠结，便询问父亲的意见。之前，杨荫杭是振华学校的校董事会成员，他了解振华女校的历史，也认可季玉的人品，所以他认为此事可做。一番思考后，杨绛决定接受这个任务。

建校需要做的事情又多又杂，杨绛上任时，学校是从零开始。她需要选择合适的地方，需要甄选任课老师，因为没有任何经验，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事情，比如要学着做预算、做薪水，要学会统筹各个老师，制定规章制度形成约束力……所幸，有季玉先生在一旁指点，杨绛上手很快。

不久后，老校长将振华女校的美元存折和钤记印章亲自交给杨绛，嘱咐道：“归你全权处理。”交接完毕后，老校长便离开了，振华女校从这一刻起，要依靠杨绛撑下去。不做则已，做就做到最好，这是杨绛的信念。

1939年，经过一年的筹备，振华女校分校正式招生，开学在即。学校里的任课老师有些是杨绛的父亲推荐过来的，有些是杨绛自己推荐的，他们分别负责教授不同的科目，杨绛负责教高三班的英语课。这样，学校的教师队伍就完成了。入校的学生有之前的一部分，也有来上海避难的孩子，大家在振华女校重拾功课。

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杨绛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中，留给家庭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尤其是对女儿，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日夜守护在她身边，连女儿生病出疹子的时候她都坚守岗位，没能抽出时间照顾女儿。做母亲的，自然心中有愧，但看着振华女校步入正轨，她坚信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半年的时间内，她通过不断摸索，形成了一套高效的管理模式，振华女校越办越好，这是她最期待看到的结果，也没有辜负季玉先生对她的信任。然而，她累极了，做校长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精力，与此同时，她既要承担高三班的英语教学工作，还要给富商的孩子补课，一人分饰多重角色，这让她快吃不消了。

难得有空闲，杨绛就会陪着女儿，给她唱童谣，哄着她玩，逗着她笑。阿圆可爱极了，三岁的时候，看见“朋”字，就对妈妈说：“这两个‘月’在亲热呢！”杨绛听到后，颇为女儿感到骄傲，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奇妙的想法。钱锺书得知女儿的妙思后，不由得作诗一首：“颖悟如娘创似翁，正来朋字竟能通。方知左氏夸娇女，不数刘家有丑童。”

阿圆也得到了外公杨荫杭的宠爱，对她犹如对小时候的杨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年来，家中兄弟姐妹众多，还从未有人与他同睡一张床，哪怕是战乱的时候，床很大也是一个人睡，如今他的床比单人床大点有限，却也要和阿圆睡在一起，时刻不愿分开。

杨绛的弟弟从维也纳医科大学留学归来后，家中变得拥挤起来，杨绛主动提出搬出去住，但父亲舍不得阿圆，对阿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小小的阿圆听了外公的话，一下子哭了起来，伤心极了，一向不轻易落泪的父亲也跟着哽咽起来，一老一小抱在一起痛哭。

杨绛依旧忙于工作，鲜有时间陪着阿圆玩，所以每次她回到家，阿圆就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妈妈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当妈妈坐下来准备工作时，阿圆便知道妈妈暂时是不会陪她玩的，不免有些落寞，在她的意识中，是那些本子抢走了妈妈，一时气不过，还会用小拳头捶打那些试卷。看着女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杨绛的心里也难受极了，可还是狠下心，继续埋头于工作。

阿圆得不到妈妈的陪伴，钱锺书也得不到妻子的陪伴。自从结婚后，两个人一起来到国外，三年的时间从未分开过，如今回到国内，却要日日忍受别离的痛苦。他想念着妻子，便常常写信给她，奈何却很少收到回信，相思之苦难以解除，他写道：“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想念着她，却见不到她。

1938年9月，钱锺书从昆明回到上海探亲，当时正赶上杨绛为建校四处奔波，看着妻子如此辛苦，他心疼不已，但表示绝对支持，她是雄鹰就应该展翅飞翔，搏击长空，若是待在家里做家庭主妇，未免委屈了她。

有家人的鼎力相助，杨绛可以倾心于工作，用她的努力换来崭新的振华。若说有愧，大概是对阿圆有所亏欠吧，不过相信阿圆懂事后，会理解母亲的选择。

杨绛曾与季玉先生约定以半年为期，一转眼便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杨绛给季玉先生写了一封诚恳的辞职信，当时季玉先生正在东山，收到信后立马赶回上海，劝说杨绛再坚持半年，杨绛只好听从老校长的安排，说好暑假就辞职。

又是半年的时间，杨绛旧事重提，但季玉先生仍不同意，千辛万苦得来的人才，岂能轻易让她离开。但这一次，杨绛十分坚决，她肯定是要走的。双方互不让步，后来杨绛向季玉先生推荐了自己的同学沈淑，她同样很优秀，也答应了来振华。

暑假时，杨绛召开了董事会，她准备就此机会宣布自己辞职的事。但是，季玉先生哪里肯同意，她找来几位老前辈，让他们去找杨绛谈话，杨绛只得低头听着，最后还是没能如愿辞职。一次不成，那就两次，杨绛先后找大家谈辞职的事情，最后季玉先生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同意了。

振华中学上海分校校长，是杨绛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她尽心竭力，兢兢业业，不负他人的重托。

振华在她的努力下蒸蒸日上，这其中有她的功劳，但为人谦虚低调的杨绛却说：“我做小小一个校长，得到一个重要经验，影响我一生。我自知年轻无识，留心在同事间没半分架子，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但是他们和我之间，总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无法融入群众之中。我懂了做‘领导’的与群众的‘间隔’，下决心：我一辈子在群众中，一辈子是老百姓之一。”

做官并非她之所愿，但做出一份成绩却是她一贯的坚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