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丧母之痛

与家人远隔万水千山，彼此的境况难以及时了解，自然很是挂念。杨绛思乡心切，时常往家里写信，询问家人的近况，时不时也能收到回信，还能稍微宽慰她一下。一封封信笺漂洋过海，经过许多时日才能来到彼此手中，轻飘飘的信纸上寄托着沉甸甸的思念。

自从阿圆降生后，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不免让杨绛心生忧虑。后来，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原来国内多地都已沦陷，其中就有她的家乡。报纸上的字眼刺痛了她的心脏，她不由得更加担心亲人的安危，可动荡的时局中，想要取得联络谈何容易，这让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杨绛在焦虑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盼来了三姐的信，告诉她父亲已经带着家人辗转来到上海，叮嘱她要安心读书。在这之前，大姐曾来过信，大致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但她好奇为什么没有提及母亲。敏感的她一再询问，却没人理会她的问题。直到许多天后，大姐才吐露实情，原来母亲在逃难途中去世了。

杨绛望着信上的内容，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还有太多没来得及做的事情，阿圆还未见过她的外婆，还未亲口唤她一声，积攒了太多关于做母亲的感动，如今却没法说给她听了。

养儿才知父母恩，她已经知道了，母亲却先离开了。杨绛难以扛下这样的打击，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在悲伤中不能自已。钱锺书就静静陪在她身边，想方设法安慰她，看着她如此伤感，他也很难过。

后来，杨绛说：“我曾写过《回忆我的父亲》和《回忆我的姑母》，我很奇怪，怎么没写《回忆我的母亲》呢？大概因为接触较少。小时候妈妈难得有工夫照顾我。而且我总觉得，妈妈只疼大弟弟，不喜欢我，我脾气不好。女佣们都说：‘四小姐最难伺候’。”

母亲在杨绛心中，为人“忠厚老实，绝不敏捷”，她回忆说：“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不感觉，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骂我’。但是她从不计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宽大，不念旧恶，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友好相处，一辈子没一个冤家。”

她在文章的末尾，语气平缓，说了一句：“我们的妈妈从此没有了。”然而，我们却从这平静的语气中，读出了她内心的汹涌澎湃。

直到回国，杨绛才了解母亲去世的前前后后。母亲去世的前一年，苏州第一次遭到日军的空袭，炮火纷飞，浓烟滚滚。那时，父亲、母亲还有大姐和小妹在家，因为杨家的宅子比较大，估计日军以为是政府要地，便在上空不断盘旋，重点打击。不得已之下，家人们只能四处找地方躲藏，可想而知情况之危急。

战争让人们成了逃亡者，在逃难时，一家人都泻肚子，好不容易来到苏州香山躲了起来。第二年秋天，母亲感染了恶性疟疾，本不是大病，但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治疗，高烧持续不退，最终没能熬过去。

为了让妻子有个安身之处，父亲杨荫杭用几担白米换来一具棺材，忍着伤悲将妻子入殓安葬。下葬那天，飘着细雨，混着杨家人的眼泪，冲刷着这个世界的悲哀。这里没有属于杨家的墓地，只能临时借用，没有墓碑，父亲就在周围但凡能写字的地方，都写上了母亲的名字，每一笔都承载着他的哀思与不舍。

四十年间的夫妻缘分，曾经越是美好，如今就越是煎熬。

从年少到花甲，时间匆匆而过，留下满鬓白发和满地心碎。父亲不忍心留妻子一个人在这里，全家人便回到苏州老家，眼前的一切又勾起了大家的心伤，满目疮痍，竟找不到半点往日的影子。

得知家人处于危险之中，杨绛与钱锺书决定立即回国。他们在巴黎的生活学习都很顺利，而且钱锺书的奖学金还有一年，原本可以留在法国继续过安稳日子，但是，任何事都比不上与家人共患难重要。

打定主意后，他们开始着手买回国的船票，奈何很难买到，只好四处拜托朋友帮忙，最后是里昂大学为他们买到了票。

同杨家一样，钱家也不得不辗转奔波于各地，最后在亲戚家住了下来，暂避战乱。战争一日没有停息，百姓就难有一天安稳。回国前，钱锺书便已开始联系国内的老师和同学，希望能够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最终决定去西南联合大学做外文系的教授。

抗日战争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所大学千里迢迢向南迁移，在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留学归来的人，一般需要由讲师做起，慢慢升至教授，西南联合大学看重钱锺书的才学，直接任命他为教授。每月有三百元的薪水，这在当时可谓高收入，既能施展自己的才华，又能保障一家三口的生活，他欣然应允。

当时，放眼全中国，上海被称为“孤岛”，拥有暂时的安全，但谁也说不准哪一日便沦陷了。杨绛的父亲正在上海，她格外想念父亲，担忧他的身体，所以决定去探望父亲，从而不得不与钱锺书兵分两路。

坐在回国的船上，杨绛与钱锺书不由得感慨万千，三年前与三年后的光景，竟有如此之大的差别。来的时候，是一对新婚夫妇，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而回去的时候，是三口之家，多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却无心再谈天说地，心里装着的全是因战争而起的烦闷。

临行前，杨绛为阿圆准备了一些简单的乳制品和辅食，但上船之后才发现，船上物资极度匮乏，只能勉强果腹，实在谈不上可口。杨绛与钱锺书自然能将就，但阿圆刚刚断奶，却要跟着遭罪。在船上的日子，阿圆只有土豆泥可以吃，原本准备的食物根本无法维持这一路，下船时，原本胖乎乎的阿圆已经瘦了好多，杨绛心中难过，却只能叹气。

抵达香港后，钱锺书便上岸了，他必须从香港经过海防去往云南昆明。还留在船上的杨绛，望着渐渐远去的丈夫，心中五味杂陈。结婚后，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分开，她担心丈夫，也担心父亲，可如今的大环境之下，她只能先顾及一方。阿圆还小，还看不懂这残酷的现实，算是一种幸运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