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她见他沉默，轻声问。

“想你刚才的，”

她叹息：“爸爸四十五岁才结婚。他对妈妈：‘为弥补晚婚的不足，梓涓，你得给我生三男三女’。天意作成，妈妈生我以后，果然相继生了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可是生一个死一个，只剩我一个。我从背药罐长大，在爸爸的鞭教下长大，在学校里我又是在叽骂中成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吴峰不大明白。

“也算不了什么。”她文静一笑，“爸爸妈妈因家庭原因不好，我当然跟着黑啦！”

从史局长那里接受任务时，吴峰只知道这位美丽的女郎尚未涉足爱河，才使自己得以借此机会接近她，可哪想到她生活里还有种种坎坷？他不想和她谈出身的事，就突然把腿一拍，道：“看我，差忘了，带有东西给你呢！”

二人出来。吴峰从车上拿出一个用油纸严严包着的东西，沉甸甸地递给她。她拆开，是一副黄灿灿亮铮铮的麦克斯韦滚摆。那横杆上还镌有一溜蝌蚪文，她不由手舞足蹈。

“还是产自詹姆斯·克拉克·麦的故乡呐，你怎样弄到，吴峰？”

吴峰淡淡一笑：“世上的事从来如此，只要顺乎客观，只要肯用功夫，加上一机缘，就少有不成功。”

回到房间彦玲还是那么地爱不释手：“麦克斯韦是电磁理论的发明者。”她，“一个理论的发现，总给人类在征服自然的斗争中创建下胜利的基础。”

“不错，钱氏理论开创了微观物理学新纪元，其意义远在电磁理论之上。”

“怎么，你——也知道钱氏理论？”

“钱氏理论是当代科学瑰宝。卫萍有一位科学家爸爸，彦玲，你也一样，丁老也是科学家。”吴峰yù套她的话。

“不，相比之下，我爸爸差远了。”彦玲轻叹一声，不再话，只是静静地摆弄麦氏滚摆。

见彦玲不愿谈父亲，吴峰又自然地把话题拉到任梓涓身上。彦玲很乐意引吴峰进了妈妈的书房。任梓涓自己有一个可观的书房，所有书柜都敞开。她私人藏书之多使吴峰不胜惊奇。“请随便些，妈妈很高兴别人翻她的书。”彦玲笑。虽此吴峰并不去动，他双手背在身后满怀兴趣地浏览。吴峰知道这位女士当过短期大学助教之后便辞职闲居，却未知根本原因。许多书吴峰看不懂，因为都是外文书籍。幸得彦玲在一旁指。一会，任梓涓面带微笑进来，手中还捏有一把葵扇、一本书。吴峰极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她笑笑，示意吴峰继续看。她举止温柔文静，面孔上还浅浅地存留有未完全逝去的青chūn容貌，那神态很给人一种亲近感。

应她之邀吴峰来到宽敞的客厅。客厅陈设很豪华考究，几乎应有尽有，一看便知属于一种享受型家庭。最显眼处有两个，一是摆在左侧那架高级的三角大钢琴，一是正中墙壁上高挂的两帧外国学者肖像。吴峰很留意那肖像，此种开诚布公地家风，与他们处世平和的态度都甚不相符。两张肖像上的人吴峰都认得，左边这位是创立了太阳学的哥白尼，右边是“镭的母亲”。左侧厅壁上有一幅“任怨任劳”枯藤体书法。右侧是一幅黄山远眺，国画，画上蚁字为“出宰山水县，读书松桂林”。此外，有两个镜屏，里面尽是照片。吴峰由不得走近看了一遍，几乎都是丁老在世界各地照的、年轻时代的相片。欣赏毕，吴峰落落不拘地坐在少发上，接过彦玲递来的茶和烟。梓涓也捏定一杯茶，端坐在另一张沙发里。任梓涓不停地搧动手中葵扇，指着肖像对吴峰道：

“我好几回劝他取下，他总舍不得。黄山这幅，是柯文带来的。”

吴峰问道：“丁老是化学家，照理应该崇拜诸如罗蒙诺索夫、道尔顿，为何倒是他两个？”

任梓涓有意回避他的问题，含蓄地：“人是应该有所追求的。我也曾问自己，难道此生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企求在世人的记忆里被认为是曾经有用的，便是我的满足。”

吴峰见她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去了言简意赅地谈及她自己，这使吴峰难以揣摸她的用意。知道遇到了一位锐睿多思的母xìng。她短短几句，就把胸怀抱负和蒙受不幸的感触委婉地剖露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心情不佳，还是为了使女儿跟男友有多些交谈的天地，她借口疲倦回卧室了。丁炯和任柯文不在，他俩到俱乐部看国际象棋比赛。

“妈妈喜欢抚书思古，去了又惆怅世态炎凉。和爸爸一样爱叙往事，爱重温旧梦。”

“刚才你妈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彦玲不假思索地，“大凡行医的都信仰巴甫洛夫，搞电的钟爱瓦特，唱戏的崇尚莎翁，各有所衷。我们物理界少不了爱因斯坦、牛顿、麦克斯韦和钱正清。”讲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悄然道，“独我爸爸与众不同，搞化学的偏崇拜物理学家。和妈妈一样，我无法向你解释。”

吴峰笑起来：“好大一个弯，还是白听了。”

“吴峰，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想到——居里夫人也曾得诺贝尔化学奖、哥白尼是为捍卫真理而献身？”

吴峰经她拨，省悟地笑了。他又问她：“你表哥为什么不申请一个职业？”

“他，多住一年半载就回那边。如今除了讲古，也陪爸爸外出散散心，或帮爸爸译些文献——爸爸唯不懂俄文。”

“丁老是懒怠事业的，译文献干吗呢？”

彦玲深深一叹：“毕竟他也是个学者，只是胸中抱负没有付诸实践的机会罢。三十年代，爸爸作为理论化学的追求者，也曾致力于配位场理论研究，后来因需要才转攻应用化学。只是命途多舛，才落到如今。”

她与吴峰无话不谈，毫无保留。吴峰觉得似乎时机成熟了，上一支烟，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丁老曾是化学领域的佼佼者，听他有过一项发明？”

她瞥他一眼。“十六年了，早已被世人遗忘。他从此与事业无缘。”罢，轻轻一叹。

“做人倘连一上进心也没有，生活才索然无味呢。我看丁老决不是这样的人。”

“不这个，我们谈令人愉快的罢。”

吴峰笑笑：“一家都在外，丁老为何回国？”

“很简单，他热爱生养他的故乡，他想用科学医治疮痍满目的祖国。”她边边留意吴峰的神sè，“却不料，现实辜负了他。”

“你爸爸和你谈过他的发明吗？”

“没有。”她紧盯吴峰的眼睛，稍倾笑道，“好像你很关心这件事？”

“秘密吗？如果秘密就不问了。”

“不，不算秘密。他是有过一回发明，但没有宣布，没有论文发表。之后不久他……寂然出走，两三天后又回来了，是一位契友邂逅相邀，住了两天。可以妈妈发现他神情恍惚……为此妈妈曾暗暗访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决无此事。无疑是爸爸对妈妈了谎。他到家第二天突然病了，而且病势来得凶险！可以连医师都查不出病根，只是‘重度jīng神劳损’。在医院一住两个月，总算拣回了命。但从此之后他对事业的热情便一落千丈，对那项发明讳莫如深……这个事也就成了我们家一个深深的谜。唉，人的幸与不幸，其间存在着二律背反。”

“病好后，他在xìng格方面有什么改变吗？”

“……此后判若二人，脾气更耿了，动不动发火，可也比以往更疼我和妈妈。”到这里她笑笑，“爸爸虽凶，一哭起来却也柔肠寸断。其实他泪水比谁都多，一个故事一场电影都能使他流泪。”

吴峰没有话。他不想把话题深入，以免加重她的疑心，yù速而不达，于是谈起了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