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萍的家在凤凰岗高能所第一宿舍区北大院，地处凤凰岗最北端。院里，是一排排各自dú lì的高级住宅单元，都是清一sè的园林式建筑。她家的住房，是彼得教授一家住过的寓所，一幢苏式楼。前面一百米左右有一个红砖黄瓦的餐厅，专供科学家临时进膳之用。这个宿舍区住的几乎都是肩负高级职务的科学家。

卫萍的妈妈曾宪洁是新华外科医院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卫萍有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工作。家里有个保姆吴妈，是个老实巴脚的乡下寡妇，方柏教授调走时留下的。年纪虽已五十开外，身骨却很硬朗。她具有多数农村老妇所共有的品质，即勤俭，朴实，诚恳。沉默寡言而擅于cāo持家务，虽然是文盲却为人谦和有礼。人都她终年在高级知识分子家，也深受高深知识的熏陶，话做事，待人接物都不时流露出受过教养的素质呢。她实际上成了钱家的“总管”，一应生活琐碎、衣食住行全由她掌握调济。

吴峰出示证件后，推车入内。屈指一算，南方大戏院门前那事至今，是有三个多月未涉足此地了。风景如画的天地，一切依旧，到处都显得非常肃静。他把单车停靠在楼的楼梯口下，正了正军帽。水泥栏栅外，一株枝叶婆娑的玉兰正盛开香气浓郁的花。楼前有一垅花圃，种有几株黄穗冠和大红玫瑰。一只粉蝶在花间停停飞飞，飞飞停停，飘忽不定。吴峰刚想抬步，刚好吴妈从斜梯下来。看见吴峰，忙笑着招呼。吴峰敬重她，因为她诚心支持吴峰跟卫萍好。她拎一只热水瓶，踏梯而下，身前永远束一块天蓝sè的干净围裙。

“您好，吴妈。”吴峰对她笑笑。

“你好久不上我们家了。”她下得楼来，放慢脚步，不待吴峰问，就亲热中稍带尊敬地，“都在，在后院百花园里，练——‘午间拳’呢。”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吴峰道，“你还是上楼坐吧，他们也该回了。”着，她提着热水瓶朝前面餐厅走去。吴峰穿过楼梯下的后门出去，果然见钱老和卫萍正在一丛葇荑花旁边慢悠悠运拳。葇荑花右侧不远，种有一垅高高的夹竹桃。当钱老运步到夹竹桃后面时，便被挡住看不见了。他们也没有发现吴峰。吴峰慢步走去，到处都是花卉。夹竹桃的后面，还有几棵玫瑰，几盆太阳花，再过去就是墙脚下。而在墙的左侧，近墙根的地方有一株两人高的桂树，桠桠杈杈长满翠绿的叶子和无数的蓓蕾。听卫萍过这株桂树是方教授从他故乡G市移来。别的桂树都开黄花，独这树开的桂花是白sè的，醇香浓郁。卫萍穿一件绛sè的短袖子紧身运动袄，下着一条轻飘飘的丝绸运动裤。当她抬眼发现吴峰时，吴峰已经站了好一会。

三个人上了楼。钱正清不敢近电风扇，拿起一把折扇搧风。他略微雍肿的面孔上带有一丝疲惫的倦意，两个眼眶下浮起一圈深蓝sè的眼泡，颞边已有几粒老人斑。卫萍端来三杯凉茶，然后扭身坐在电风扇对面的沙发上，无拘无束地享受风的吹拂。吴峰感觉到在这里比在丁炯家有更多的随和，jīng神未有压抑。

“毛发变白脱落，皮肤干皱，衰老的表现。”钱正清端起茶，一饮而尽。“老曾要我坚持早中晚练拳，能延年益寿。可生老病死乃大自然的法则，谁违抗得了？”他乐观地笑道，“再老的都不死，后来的还有立脚之地？”

卫萍努嘴一笑。“长慢跑，抗衰老。想要练出神效，贵在坚持。”

客厅的摆设亦是十分适眼的，没有太过奢华的家电，布置得当，干净清洁，令人清心悦目。客厅左sè，多了一架竖式钢琴。摆在那里，赋予人一种肃穆又惬意的氛围。阳台上，有几盆玫瑰、剑葛、仙人球、**、黄芍药。

“曾副教授呢？”

“妈妈还不懂爸爸回来。”卫萍手中一杯茶，走近窗口，倚在那里，向窗外远眺。蓝空下，不时有几只白鸽掠过。卫萍凝望片刻，便转身回寝室。吴峰跟钱正清在客厅叙。一会，她换衣出来，满面chūn风地走到电视机前，拧开电，“啪啪”地按键选频道。吴妈上楼，对吴峰淡淡一笑，进入了餐厅。不一会出来，喊进去吃饭。吴峰是吃过一碗粉了，不饿。所以当他们进餐厅吃饭时，他独自在客厅看电视。饭后，钱正清要去总部，他对吴妈晚饭不回来吃了。楼下传来车的喇叭声，是李按时把车开进院里来接他。卫萍替爸爸拎公文包，和吴峰一道送爸爸下楼。

钱正清走后，吴峰和卫萍回到客厅。吴妈从盥洗室出来，提了一桶沔水下楼，拿到百花园去浇花。吴峰问卫萍，什么时候买的大钢琴。卫萍只应一声“不久前”，便走近钢琴边，珍爱地抚摸。吴峰看出她极力要把黯淡的眼神抹去，却又不愿显出勉强的笑。他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可是不便解释，只好也跟着沉默一阵。卫萍掀开钢琴盖，轻柔地在键上按。吴峰来到她的旁边，笑了笑：

“你一向乐观，今天怎么啦？”

“一件事就够烦了，你不见爸爸，眼睛都陷啦？”她望他一眼，似还有些话想，但不。

吴峰默然。知道是案件的事压在她心头，自己又何尝不如此？如果单是南方大戏院的事她决不会这样，因为自己现在的到来至少已明并非那回事；而自己的天职她不是不了解，平素她是极聪敏的姑娘呢！可见是图纸被摄的事了。他取出一支烟衔在嘴上，划燃火，抽了一口。“你外边的朋友中，有知道钱老的发明吗——我指‘五二三’？”

“她们只谈钱氏理论，谈基本粒子。”

“有没有偶尔谈到‘五二三’的？”

“工程这么大，我们不谈别人就不谈？”

吴峰语塞。卫萍的话无懈可击。因为要不是这个案，虽然跟她关系这么密切，自己真也不知道“五二三”就是她爸爸发明的，而她就是这项伟大工程的保密员！由此可知她一家的为人了。卫萍已把无限的愁绪释去，悠然弹起一曲《漳河水》。她已经把感情全倾注进了乐曲中，一会高亢，激情飞扬；一会低沉，或抑或止。也似乎忘记了有个吴峰在场。吴峰是很久没有听到如此优美的音乐了，但他并没有被陶醉。吸着烟，在客厅来回踱步。待卫萍弹罢，他到她旁边。“曾副教授的科室有几位副主任？”

“连妈妈共三个。在她前面是廖文光教授，一位很了不起的外科专家。另一个是谢副教授。”

“为什么大夫也叫教授呢？”

“因为他们曾是医学院的教授。”

“廖教授我听过，他还是个生物学博士。”

“是，”卫萍，“刚出席过在W市召开的世界医学讨论会，创伤愈合领域有独到的研究。”

廖文光三代侨居海外。回国前是马尼拉大学外科副教授，父亲是医学博士，后来发迹做了大亨，声蜚马尼拉，办医院开药厂。但生活无度，声名狼藉。加上同事中不乏jiān佞人，才使他愤然回国，先在医学院执鞭，到新华医院才是近几年的事。

“他和曾副教授关系不错吧？”

“妈妈向来对谁都一视同仁，跟谁都合得来——但又不是那种和事佬。”她望吴峰，“你为什么关心起医院的事？”

吴峰笑笑：“你心情不快，些别的，烦愁就会很快逝去。”

“谢谢关心。”她嫣然一笑，“廖教授也怪，从不串门，也不带别人到他房间去玩，孤独。”

“想必是金屋藏娇，怕别人发现？”

卫萍只是轻轻一笑，吴峰走近窗口，往院子望了望。院庭空荡，蝉声嘈杂。吴妈拎了一只菜篮，和一位步态有些蹒跚的老太太正往院外而去。她们各人手中都打一把伞。吴峰认不得那老太太是谁，问卫萍。卫萍走过来朝她背景投去两眼，静静地道：“李设计师的老母。”

“李胤山！”吴峰蓦然想到今早那档案，有一份就是李胤山的。他不由紧盯她的背影，直到消逝在远处了，才回过头。“她家住哪里？”

“呶，对面那栋楼不是？”卫萍信手一指。

吴峰望楼沉思。

此时正值艳阳高照，天空未有一丝云彩。整个宿舍区掩映在一片绿树红花里。吴峰让这景致吸引住了，不禁念及五月天的凤凰岗，那妍开的火红sè凤凰花，密密簇簇，把整个街区缀成火一样的海洋，那才真叫美呢！

吴峰想了一下，问道：“能否允许我进10号保密楼一次？”

“对不起，我得先请示。”卫萍眼神游移。

吴峰安祥地头。卫萍公事公办，真个动手拨电话，讲了稍许，才搁下话筒。对吴峰：“去吧，同意了。”二人下楼，踏上北去的林荫道。虽是并肩而行，却谁也不话，吴峰边走边留心观测周围地形，心中还在默默地数脚步。走有一千零二十四步之后，来到一栋别致的楼前。他看一眼手表，走了十五分半钟——稍慢步伐。由此估计钱家楼距此不过七百四十米。二人停步，把这奇特的10号楼及周围景致浏览一番。楼下的jǐng卫刚好接到通知，不再验证便热情地招呼，请吴峰上楼。楼上，吴峰很注意卫萍开门的动作。待她开了门进去后，他才凭栏远眺。风吹过，格外凉爽。透过树梢间，远处有一栋大楼不时可见人进进出出，似乎手中都拿有书。不消，准是图书馆了。他目测，估计距此四百米左右。卫萍招呼他进来，他以浏览的目光打量室一番，把眼睛停留在门上。他没有发现电子报jǐng装置。

“如果刚才拿钥匙开门的是我，会不会触发电子jǐng报器？”他问。

“你呢？”她扬扬眉，觉得问得多余。

坐在办公桌边望窗口外林间路，只要有人过往都一目了然。那从路上经过的人只要抬头，无疑也会清晰地看到室内来。

“平时，走那路的人多吗？”

“那是第一宿舍区和第三宿舍区之间的过道，也是第三宿舍区的人出外的路。”卫萍朝路望，“职工上下班，学生读书，家属出街都走过。”她望吴峰问，“保密室也看？”

“不必。”吴峰摇头。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作案者不触发电子jǐng报器。他又朝楼周围的树木沉思。楼近处虽有路灯，可因为树木稠密，晚间若有人躲在树后，jǐng卫也难发现。“这周围，有没有红外扫描？”他又问。

“这里已是‘白虎节堂’，用不着电子扫描了。”

“那个家伙怎么进得来，又开得柜呢？”

“是呀，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卫萍望他的眼睛，“你看，你都进来了，可jǐng报器在哪里也找不到——我从你眼里看出来。连你都这样，何况别人？”

吴峰请她出去，重新再开启一回大门。她略一思忖，顺从地做了。吴峰在她开门时，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尤留心记下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开门的步骤连续自如，其间毫无停顿，神情极为平和，跟rì常开启别的门没什么两样。进门后，巴眨着两个美丽的大眼睛望吴峰。似在用眼睛发问，稍带含有一丝挑衅。吴峰不睬她，闭目回忆一番她开门的动作，直待都记熟在脑子里。他分析，电子jǐng报器是敏感的，外人不可能躲得。可是，作案者携微型照相机进来也没有触它，这关键的关键，应该就在于……启开这道门的动作了。只要动作与内设报jǐng机关相适应，开得了门实际上也就是关闭了电子jǐng报器！想到这里，吴峰问卫萍要钥匙。她有些犹犹豫豫，但又不敢违拗，也明知他此行的意图，便给了他。吴峰接过，命令她在楼梯口站着，不许靠近。卫萍顺从，忐忑不安地望他。最后令她大为吃惊，他竟然顺利地开得了钢门，没有触发jǐng报器！她完全折服了，并且过了好久还惊讶不止。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了。”当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后，吴峰的浓眉不仅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作案者所以能避开电子jǐng报器，一定是借助与保密员的特殊关系才得上这来，并因此学到启开钢门的动作。只是作案者是属于哪边——是郑少岗那边，还是她这边？他抱着没有多大指望的口吻问她：以往开门时有谁跟在后面？她的回答果然使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外人绝对上不来，她指的外人即是有资格阅图以外的人。有资格到楼阅图的人全都是“五二三”的科学家，就是他们也并不直接进保密室，都是在楼梯间候阅。再他们是“五二三”的领导和专家，退一步来他们中即使有变节者，那也无须冒这个风险，就可以凭仗他们阅图的私利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把设计图偷拍了照片去。当然，只有部分阅图权的专家就不属这个范围了。吴峰同意她这种法。她还肯定她自己一家人，爸爸、妈妈、吴妈，以及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都从来没有随她到过这里。这时吴峰已经想得更远：作案者何以有许多把钥匙——大门的，布幔后面门的，10号保险柜的？这些问题卫萍当然回答不了。他问她：

“下午，你有时间吗？”

她扬了扬眉，以目光代问。

“我们上公园去。”

“……嗯，去就去呗。”她轻轻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