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学院是一所部属重大学，座落在市东郊。副教授以上老师几乎全都住在岭南高教宿舍区。这里风景秀丽，远离繁华，没有噪音污染，是个理想的住所。但它距离学院较远，往来多有不便，因此学院派车接送。此外，还给一些德高望重的和身体欠佳的正教授配车。丁炯是副教授，虽年事已高，又有风湿，也还未有资格享此殊遇，只能跟中青年讲师们一道挤大车。这种不公更使他增添了内心的自卑。
吴峰仍如既往，把车直驶入丁家院内，习惯地按一声喇叭。稍倾，彦玲出来，看见真是吴峰，惊喜地问：“什么时候回？”
“昨天上午。”他不打算瞒她。二人并肩进入客厅。客厅显得格外的冷清、空荡。她请他坐，冲来两杯咖啡，自个拿了一杯坐在稍远些的一张沙发。她把一往深情带住，眼眸不时流露一丝忧郁。吴峰没有留意，把目光停留在哥白尼和居里夫人的肖像上，那上面已积有一层薄薄的尘垢，居里夫人的脸上还罩上一层凋零的蜘蛛网。
“丁老得的什么病？”他把目光收回，望她。
“不懂。大夫只是神经受刺激。”
这跟“重度jīng神劳损”有否共同之呢？吴峰不懂医学，无法解答这问题，但在心中却已有一个隐约的定见。正当要什么，任柯文潇潇洒洒地踱步出来。瞥见吴峰，先是一愕，转即满面chūn风，热情招呼。吴峰对他笑笑。“听丁老欠安，特来看看。”
任柯文望一眼吴峰带来的东西，就近吴峰而坐。掏出雪茄，递一支过来。吴峰接过。任柯文又殷勤地替他划火，二人吞云吐雾。
“久不见处长来玩，想必忙甚。”
“回了一趟W市。”
“探望双亲？”
“开会。”吴峰望他。
“W市天气，比南方凉爽多了？”
“盛夏时节其实也差不多。”
彦玲在一旁，听出他俩话不投机偏又虚与委蛇。她最见不得，便对吴峰：“去看爸爸吧。”
任柯文瞥了彦玲一眼，对吴峰一笑，吹着口哨进了里面。吴峰看出他从未有过此种欣快的心情，自然增加了一分留意。丁炯半靠半躺在床上，身后垫了两张被。床尾有台电扇，却并不开。梓涓坐在床前，轻轻摇动区葵扇替他搧风。他夫妇俩见吴峰，非常高兴。
“阿玲你到W市学习了？”丁炯望吴峰。
“昨天回来——您现在好些啦？”
“好多了……”
“什么病呢？”
“大夫，实验搞得过于紧张、jīng神受刺激，得了‘一过xìng脑贫血’。”梓涓代答。
“都放假了，还做什么实验？”吴峰望丁炯。
丁炯极力避开吴峰的目光。他不愿对吴峰谎，但又明知不能直真情。只好趁势猛咳，连脸都变了。梓涓和彦玲忙给他捶背、递药、递茶水。忙碌了一会，丁炯总算止了咳。
任柯文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吴峰看得出，任柯文一来到，丁炯的神情便变悒郁。虽然这变化甚微，梓涓母女不一定看出来，却逃不过吴峰的眼睛。他也明知任柯文正提防自己，并且这气氛跟自己去W市之前大有不同。这些变化，在外围的谭基江组是根本不可能觉察的，这使吴峰略感不安。他也看出丁炯那矛盾交织的心似乎怀有对自己的某种企望，只是这种在眼中的企望稍纵即逝，代之以深深的忧思。吴峰感到自己不能把丁案搁置一边，这并非是对谭基江组信不过；而是因为他们只能在外围监视，未能进到这家人中间来，观察、分析得如此透彻。为了掩饰心中的思绪，他乐陶陶地跟他们讲叙在W市的见闻。欢乐的情调果然唤来了他一家三口的笑。丁炯毕竟是大学者，凭借处世的敏觉，揣摸出吴峰似有来意，可什么样的来意他却又估不出。心里话，他很希望他是为柯文的事而来。但这念头只一闪便消失。他更深知吴峰和任柯文各自代表一个阵营，而自己正处在他们刀剑相拼的夹角！任何一方他都得罪不起。他预感到自己行将要有最大的不幸临降，还有可能殃及妻女……
“这次到W市，回家了吧？”梓涓问。
“很想回，抽不出时间。”
“子女大了，一旦离家就少有回归。殊不知做父母的却在无限思念！真是‘望穿秋水’哩！阿玲东北三年，就不回过一趟——你双亲都健在吧？”梓涓感情真挚，一片慈母心。
吴峰轻轻摇头。“我没有体验过父母爱。父母死的时候什么也没留给我，包括他们的容颜。”
一家人都不吱声。
吴峰：“是姑妈从把我抚养，待我胜如亲生。从姑妈的爱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
“常给姑妈写信吗？”梓涓关切地问。
“写的，我永远忘不了姑妈养育之恩。”
“要写！”丁炯道，“一纸家书，即使寥寥数言，也是告慰平安的福音。”着，他突然一阵剧咳，喘成一团。大家惊慌，梓涓给他捶背，彦玲要给化工医院打电话。吴峰拦住她，道：
“丁老是气喘病，必须有个安静之所调养。我介绍一个这样的地方。”
“什么地方？”彦玲急忙问。
“公安疗养院。”
丁炯夫妇对望一眼。梓涓试探地：“我们不是军人，唯恐不便。再疗养得经批准。”
“这请放心好了，”吴峰，“很多教授是那里的常客——别个不，蒲蜇龙您该知道吧，他也在那里疗养过。”
丁炯虽然有心动，却还有一层不出的苦衷。他偷瞥任柯文一眼，什么也不。吴峰早看在眼里，不作声，只等待他的回答。他垂头，不敢望吴峰。但最终挨不过，只好嗫嗫嚅嚅地望柯文道：“你看，我……是去还是不去？”
任柯文面sè平和，笑笑答道：“姑父，如果没什么不便，您就领处长这份情好啦！”
事情就这么定了。彦玲把丁炯一应生活用品收掇好，吴峰让梓涓也一同送丁炯。当车驶出大院时，丁炯似有一股依依惜别之情，又似有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就像这一去是生离死别，他不断回眸张望……
吴峰送罢丁炯，又把任梓涓送回家，出来时还不到10钟。他这一举措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因为从谭基江口中知道丁炯昏迷在职工医院以后，任柯文还没有机会与丁炯单独接触，因为梓涓母女俩寸步不离他身边。吴峰想趁这机会将他跟任柯文隔开，看任柯文有何反应。同时，这么做也能保证丁炯的安全。吴峰在街头胡乱吃了一碗米粉，驱车回侦办室，徐正写材料。吴峰把帽子和外衣挂在墙上，对徐笑道：
“刚才经过公安医院时，芸问到你。”
徐朝他喷来一个烟圈。“她从来不跟别人打听过我。”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典？”
“还早呢。”他“突”的又喷了个烟圈，低头又写。
吴峰记得有一部书写一位少妇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利用一个狂恋自己的青年做掩护，终于实现了预谋。但对于这种利用她深感内疚，于是把幸福给了他，以赔偿心中的债务。吴峰由此想到自己。“我呢？我该拿什么偿付？”彦玲越表现纯情与真挚，他就越觉得内疚。烟都快要燃到指头了，他也不知道。徐非常惊奇地望他良久，他也不发觉。中午十二，他推出一部单车往卫萍家骑去。卫萍，同样也是一位“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