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下午六钟，吴峰刚进到钱家院里，还未上楼，卫萍提了一大网兜的东西下来。她披着一瀑乌发，穿一条藕sè的西式裙，很可身，显得苗条又端庄。

吴峰接过她手中的网兜，沉甸甸地。走到街口等公共汽车时，她对吴峰道：“妈妈是靠西的那条，有个院落有像四合院，院里有颗郁金香，门牌984号。”

二人踏上往荔湾去的四路无轨电车，途中换一次车，在朝阳中路下。二人抄近道过巷步入北门西街。

这里街窄巷深，尽是市民住宅，没有商店和机关大院。行人稀疏，没有机动车辆往来。

街两边，种有枝叶浓荫的风景树。倘是一个人，未免胆怯哩。

此时夕阳刚落，天空染上一层彩霞，四周仍显得yīn森空旷。

北门西街只走了一半，右手边就出现一条冷清清的巷。

除了房舍紧闭着的窗格仍透出些许亮光外，没一盏路灯在亮。

卫萍挨近吴峰，几乎是肩触肩地并行。她对吴峰道：“妈妈，三条巷都叫狮子巷，都有一头石狮把守巷口，闲人免进。”罢，借着微光，她走到巷口，俏皮地用鞋尖去踢了一下一蹲石狮。

那石头狮已经缺齿没耳地一半身子陷入泥中，只露出一颗脑袋仰视行人。吴峰禁不住笑了，她的俏皮很具有一种魅力。

二人漫步，向前约莫二三百米，又到了一个巷口。“这也是狮子巷，”她笑笑，在墙角里找到石狮，指给吴峰看。

大约又走有三百多步，也是一个巷口，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守巷的石狮了。朝西望望，不远处有一堵高墙堵住，已经是到了街的尽头。

“应该是这条哩，”她思忖地。整条巷又窄又深，没有亮光，yīn森森的。从脚下光滑的石板来看，就知道巷年代的悠久。

二人向前移步。吴峰掏出打火机，久不久照看一眼门框上的门牌。

不一会，找到了984号。

从门缝望进去，里面有微弱的亮光。不高的院墙上，露出一株郁金香的枝桠来。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藤，开过的牵牛花已凋萎卷口，未开的花蕾泛出紫sè，无数的喇叭垂满藤葛。

巷里寂静无行人，院门是虚掩的，一推便开。随着“咿呀”一声，二人推门进去。到院里一看，果然就是四合院。

这时，只听一串“叮当叮当”的铃声响，一条黑狗，滚绣球般从黑暗里窜过来。它也不吠，在他俩面前站住，仰起一个脑袋jǐng示着。

吴峰弯下腰想逗一逗它，不想家伙“汪”的一声扑过来就想咬。吴峰眼快手快，它咬不着，窜过来就想叼吴峰的裤脚，吴峰将脚一抬轻轻让过。

东西见弄不过吴峰，突然“汪”的一声扑向卫萍。卫萍一惊，急忙躲到吴峰身后。

吴峰伸脚把家伙跟卫萍隔开，信手取出一粒nǎi糖给它。吴峰将糖粒放在地上，它望吴峰两眼，用鼻子闻了闻那糖，就用嘴把糖叼了，放到远些地方去，既不吃，也不吠了。两人都觉得好玩。

这时正面那间房的门开了，院里出一个男孩，有四五岁光景，穿一套公安服装，屁股边上还斜挎一支手枪。

“叔叔您找谁？”家伙昂头望吴峰。

吴峰蹲下去，拍拍他的后脑勺：“朋友，这条狗是你的？”

“他不叫狗，他是‘黑猊’。”

“嗬，那你就是‘公安’啦？”吴峰认真地。

家伙头。对狗仔道：“他们不是特务，黑猊，我们走。”罢回头就跑，黑狗也响着一串叮当随后而去。那粒nǎi糖还搁在地上。

“真有像我的黑猊。”吴峰笑笑，站起来。

右边的门“咿呀”一声开了，吴姐走出来，笑笑地招呼他俩进房。吴峰把手中的网兜给了卫萍，二人随吴妈进家。吴妈端上两杯茶。

“听宝珠妹病，爸爸和妈妈让我们来看看。现在好些吧，吴妈？”卫萍问，信手将那网兜礼品搁在案桌上面。

“谢谢掂挂，头是不疼了，还烧。”吴妈，对卫萍款式多变的衣饰她不觉惊异，却把吴峰看成不速之客而感突然。

客厅很窄，没有什么缀，又堆放许多做工的物什家伙。跟大街上讲排场、事摆设的市民家庭自有一番差距。让人一看，有一种寒酸的感受，重务实。

“请医师看过吗？”吴峰问。

“看过，是‘间rì疟’，开了单的。”

在一间幽暗而带有霉臭的房间，旧席垫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姑娘，年纪也有十七八了，面黄肌瘦，骨架如柴，肤黑眼细，实在没一人样。

卫萍在她额上摸，还炙热烫手。她呼吸短促，平瘪的胸膛一起一伏。一张薄薄腻旧的灰毯只盖住她的肚皮，披头散发地枕在不到两公分高的枕头上。

卫萍轻轻地替她盖好，吴峰只闻到一股催心呕肺的尿臊腥。床头一只四脚箱上面，有两包药，一个碗里还盛有半碗水。

回到外间坐下。卫萍问吴妈：“姨公和姨婆他们呢？”

“居委开什么会，两个都去了。”

“妈妈原也要来，只是又有手术来不了。她请您原谅。”

“看哪里话，”吴妈凄然一笑，“不必了。”

“这条巷，过去有人养过狮子？”吴峰问。

“几辈都这么——清顺治六年这里出过一个翰林，养有一头护院大狮。后来太久了，也记不得是那条巷，如今三条都叫狮子巷。”

吴峰看出吴妈的眼里有某种不安，在不安中又含有一种沉思。

卫萍掏出三百块钱，塞到吴妈手中，是给宝珠妹买补身的吃。

吴妈也不推辞，默默接过。

而后二人告别出来，吴妈也不留，把他俩送出四合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