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过了刘瓦匠他们家所在的那个屯子，汽车在砂石路上一转弯，再走不大一会，就到了采石场。

此山比他山矮，也就是十多层楼那么高。采石场分三层，第一层是堆料场，就是流平的平地，堆成品的平地；第二层是打石头的平面，放炮崩下来的石头都在这里，有离地二层楼高的那样子；再往上都是放炮崩的立陡立崖的豁牙子山。

今早。豁牙子山沐浴在阳光里，在一片连绵的山丘中显得很滑稽，很惹眼。

老板很爱看这个豁牙子山，她看见了豁牙子山都满眼放光，嘴梢上挂着笑，身子前倾，仰视，像个小孩儿看见了奶瓶子。我每一次开车到山跟前都减速，向这个豁牙子行注目礼；到山根上再按一声喇叭，向这个豁牙子致敬。

大奔的车喇叭特别的好听，像萨克斯的一个中音“叭——”。

我一按这喇叭，最兴奋的是那只大狗，高兴地要挣脱铁链奔过来。

紧接着是墩儿，周会计他们都最先知道老板来了。

今天这时候，遍山寨已经插得彩旗招展，那是往林场借的彩旗；一杆红旗立在房山头上，相信是墩儿的创意，只有他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采石场格外的喜庆。

蓝白相间的大棚支在房前，那是中心会场，也是主餐厅；桌椅板凳都摆放整齐，大概客人正在忙排空肚子，一个也还没来。另一个小一点的、紧挨着大棚的是上灶的棚子，几个人忙忙碌碌地满头大汗，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抬头看着老板下车。

老板下车，最先给人看见的是一双黑瓢鞋，接着是黑色的有弹力的裤子，着时装；下车她四外看了看，估计是什么也没有看在眼里，都不在话下；她也没说话，就进了办公室兼财务室兼今天开业庆典的指挥部。

周会计和老郑赶紧起立。周会计赶忙铺椅子垫给老板坐。笑道：

“总经理来得这么早。啥都预备妥了。”

老板笑笑。问老郑：“供山神爷的‘猪’有了吗？”其实，就是一个猪头、四个猪蹄、一个猪尾巴。山神爷是自家人，不计较，象征的有诚心就可以了。

老郑说话声音是高音有磁性而且语速快，我猜想他是唱二人转的科班，他笑道：“昨天我就跟包大棚的掌柜的说了，今天早晨他们掌柜的就都送过来了；周会计把钱也给他们了，他说免了吧，我说我们总经理供山神老爷是一心一意的，得花这份钱，他才装挎兜里了。他们是成年到辈干这个：婚丧嫁娶、开业典礼、不干别的营生，一说供奉山神爷，他们都懂；鞭炮、点心、上供的香都有了。贵宾们的招待室、在里屋，桌椅板凳一切齐备，就等着开席了哇。这会儿、咱们的人闲着没事、都在阴凉地方打扑克呢，有啥事干、喊一嗓子就过来了。”他又说：“让王师傅往那边挪挪车。咱们的大翻斗车我都让他们排在房那边显眼、露脸的地方了，这是采石场的光彩门面，得让来人去客看看总经理的实力；让王师傅把总经理的车排在头里，再来车、依次往后排着去；不为别的，展示一下总经理管山寨，是有规矩的。”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把我听的累够呛。

周会计瞪着小眼睛，急得插不上嘴，没遍数的擦花镜。

老板听听，几乎是没她啥事了。笑道：“我还得去林场打个转。一会回来。”

到了林场的那个屯子。一找人，只有林老二、林老三、办公室主任在位。寒暄了几句，老板问道：

“我就怕你们临阵逃脱。亲自来请来了，你们一个都不能少。果然是少一个人，一把手人呢？”

他们又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的说了一车话。老板脸一变，说道：

“上他家。办公室主任，你领我上他家。我非得把他亲自揪出来！”

办公室主任无奈，上车。领着老板到了林老大家。

林老大家也就是这里普普通通的砖房，但是，是独门独院，菜园子收拾得很漂亮。走过红砖铺成的一条甬路，老板一边走一边说：“王师傅，你去给我摘几根黄瓜，我就想吃几根菜园子的黄瓜。”见有人出得屋来，老板度其样子。笑道：

“是嫂子吧？”办公室主任赶紧介绍说：

“这是采石场的公司的总经理。”

那个叫嫂子的人慌忙笑道：“快屋里坐。屋里坐。”遂拉着老板的手，打开纱窗门，走到屋里。

因是纱窗，我在园子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老板说：“你信不信我把大棚搬到你家道上开席？”

听不见林老大说啥。听老板又说：“那你们留一个人看家。剩下都跟我走。”

又听老板说道：“好，不许反悔了！你们坐你们自己的车去！马上！”

见林老大和媳妇以及办公室主任出来送老板。我就从菜园子往出走，老板还开玩笑说我：“摘几个尝尝鲜就得了呗。你还想给人家罢园哪？咱俩走。他们坐自己的车。”

我俩上了车。办公室主任还站在地下告诉左拐右拐的哪是近道。

一时。回到采石场。老孙，老李，都到了。说没一阵话，老板请的镇里的相关领导也到了。各个采石场的同业也到了。老板正打电话催林场的林老大、林老三、办公室主任，他们坐吉普车也到了。

老郑看看贵宾们都在外边介绍、认识、唠嗑、高谈阔论到了一个阶段。老郑让大家进屋，大声说到：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请到屋里就坐呀。来呀！小的们，高挑门帘子（其实根本就没有门帘）！请里边坐！服务员：沏茶倒水呀。”这都是虚张声势。未免有点滑稽。

来宾们谁计较这个？相互谦让着，或者前后，或者携手，都进了屋。

屋里就是麻将桌，没开席，饭桌就是麻将桌，早已经摆了两桌。麻将扑克应有尽有。老郑大声地笑道：“离开席还有大把的时间。请各位领导，各位来宾，都随便上场打两圈。赢了的，别忘了给我抽个彩头啊！”就听屋里边“不管熟不熟，一码打穷胡”，过了一会传出来稀里哗啦洗牌的声音。

老郑出来。问上灶的大师傅：“还有多长时间啊？”上灶的说：“一个点就好。”

老郑叫墩儿：“去。都叫他们来吧。”

墩儿扯着脖子四处一召唤。司机、炮工、石工、推车的力工、人们都陆陆续续的过来了。大家知道还有一个敬山神爷的过程，就有的站立、有的坐下。听老郑大声地说道：“按照山里的规矩。采石场的人都上山给山神爷磕头。别人就可以不上山啦。”这些人唏哩呼噜从便道上山。

老郑进屋大声地告诉老板：“吉时已到。请总经理敬山神爷啊！”又说：“不是采石场的人，可以麻将照打不误。有赢钱装不下的，找我这儿有面袋子啊。”

出来，老郑紧跑慢跑走在前边去了。

周会计在前边开路，我给老板殿后。本来我打算走她前边，她却拽住我，小声说：“我前边不是你走的。后边去。”我无语了。（划重点）和领导同行，要注意主次。

今天，老板穿一条不打褶的裤子，似紧身又不绷得紧；我在她后边走石头磴，她比我高几磴，眼睛正瞅着她屁股；我不免琢磨，她里边可能穿的是丁字裤，没有内裤的印么？

到了一个空场，一块大石头上已经铺了一块红布，摆上了供品。工人们也没特意的排队，都面朝那个豁牙子山崖肃立着，鸦雀无声。

老郑以手示意老板站在最前边，正对着猪头，距两三步远。旁边稍后是周会计；我因为记住了刚才她告诉我的话，在他们俩的后边。余者不排位次。

老郑看看可以开始了。背书似的说道：“请总经理向山神爷献祭。”

老板走向前，把猪头正了正，退回。

老郑像唱似的唱道：“采石场全体同仁，在今天隆重开业的时候，总经理带领我们，求山神爷保佑全山寨平安。吉祥如意。心想事成。恭喜发财。日进斗金。跪——。”他自己也跪下了。

我身后一片匍匐在地的声音。老板也跪下了。此时，周会计斜眼瞅瞅，大概后悔没给老板带个椅子垫。

老郑唱道：“一叩头。”众人磕头一个。

老郑再唱道：“再叩头。”又磕头一个。

老郑又唱道：“三叩头。”共叩头三个。

老郑一边爬起来，一边唱道：“礼成。”大家都爬起来了，我身后一片拍打裤子上的尘土声。

墩儿不知道是哪一排哪一行？赶紧跑过来，收起来那个“猪”。拿进炮房里，大概这个都是他的了。

我烧香磕头不灵。因为我每逢磕头，就总给前边的磕头女人屁股打分，今天我给老板屁股打9·5分。

回去都走得飞快。都知道，这下可真的开席了。

找座位的找座位，呼朋唤友，老郑又调节人拼桌，好不热闹。

突然，开来两个摩托。油门出奇的大，哄哄哄的故意绕大棚开两圈，停在主桌跟前。四个家伙都没下车，熄灭了火，一个家伙出头道：“谁呀！开业咋不告诉我们哪？”

老郑赶紧悄悄地到老板身边小声地告诉她：“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

我看老板见了这种人极其镇定，不慌不忙地走出人群，极有混社会的老娘派，大声说到：“这是我的山头，我是这儿的总经理，有啥话过来跟我说。咱俩盘盘道。”我不知道盘盘道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她刚刚发明的黑话？反正我很佩服老板挺身而出，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腔。我坐下，暗暗的在腿前边预备了一个板凳。我看见那几个司机也这么样找地方坐下了。都心里有数，这是要开打的架势。

“威呀哈。痛快。”那家伙说道；“交两千块钱管理费，哥几个就走了。管下半年。”

一时，惊动了屋里打麻将的人；我看见屋里的贵宾也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究竟。我看见老孙两手叉腰。我知道他裤腰带挎着一个真家伙，还不到扽出来的时候吧。

老板灼灼逼人的说道：“才两千。那容易！就怕你拿不走！”

“怎么叫拿不走？我们在这儿还没有收不上来的管理费！”

老板根本没在乎他们，说道：“那是没遇见我！今天我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拿不走！咱们是单挑？还是打群架？”

那家伙问道：“此话怎讲？”

“连这都不懂？还出来混！”老板又说：“单挑就是咱俩单打。打群架就是我们一群人打你一个？”这话有点招笑，老板见我们有动手的意思，又说道：“都别动！人都靠边，崩身上血！小子，你下车。咱俩单挑！给大家喝酒助助兴。”

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着这老多人，恐怕是都磨不开面，恐怕是都骑虎难下了。

那个家伙下车，说道：“我一只手就打得你满地找牙。用两个手都是欺负你。来！”说着已然真背着一只手到老板面前，拉开架势。

我看见老板虚晃一拳。那家伙光顾了这一拳了。老板往他裆里一腿，正中他两弹一星儿；那个家伙“哈”的一声，勾勾着腰，跪倒、前倾抢地，呲呲的倒抽凉气，小脸煞白，捂着裆再也不吱声了。他那同来的三个人还要下车帮他，还没下车呢。我们几个嗷的一声，都操起来板凳，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见主帅都那个德行了，哪还敢动一动？

老板一锤定音。过去穿上她的踢掉的瓢鞋，说道：“滚！以后在我的采石场门前过，推着摩托走！再让我看见你一回我就打你一回。还不快滚！”

那家伙，缓过来一点，似乎要说话，老板过去吓唬他道：“还不服是不是！”

吓得他勾勾着腰，捂着裆连连说：“别打了。别打了！服了服了！以后我再也不来了还不行吗。”他勉强上了摩托，还疼得倒抽凉气，几个家伙开着摩托跑了。

看得那做饭的大师傅直叫好。说：“我们受够了他们的欺负。这下开眼了，解气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他直竖大拇哥。

老板朝着众人说道：“入席。喝酒。我年轻的时候，我们那一片没有不怕我这一脚的，见着我都不敢两只手乱放。多少年没打架了，也不会打了，见笑见笑。入席。入席。”

我相信她这话是有点吹。但是她的的确确是赢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