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几天，四里八乡来的香客多了起来，甄永信也比往常多了些许忙碌，每天关上山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德箱打开，把里面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拾起。虽说硬币的面额极小，划拉起来，也值不多少，可毕竟是到手的活便钱儿，置办油盐酱醋是绰绰有余，这就免去了他每天为这些琐事走街窜户化缘的辛劳。这些都是师傅生前替他积攒下的阴德，不免对已到极乐世界的师傅，崇拜得无可奈何。而香案上的供品呢，除了能解眼下的口腹之欲，还略有盈余，他只得像师傅活着的时候那样，把一些供品晒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日子过得也蛮充实。

四月十八上午，郭家沟的一个老太太来上香，随筐擓来一个陶瓷佛像。佛像是用红布裹着的。老太太求甄和尚给佛像开光。

开光的事儿，师傅活着时没教过他，不过小时候，曾在家乡的夫子庙里见过，对开光的仪式也略知一二，心里也就不怎么慌乱，满口答应着，起身找来师傅用过的毛笔和盛朱砂的小碟子，往碟子里滴两滴水，再拿笔尖搅一搅，碟子里就有了红色。

老太太打开包裹，露出一尊大肚弥勒佛，说是刚请的。佛像有点怪，和一般佛像不一样，弥勒佛左手挂着佛珠，右手大臂下垂，小臂紧贴肚皮，向前伸出，掌心向下。甄永信要把朱砂点到弥勒佛憨笑的眉心时，看见弥勒佛前伸的手指间，夹着一个铁钉，就伸手要把那铁钉拿掉，不想那铁钉却像有了灵性，紧贴佛指不肯离去，甄永信使了劲儿，才把它拽下，再看看铁钉，上面并没有什么粘东西，心里有些蹊跷，试着再拿铁钉靠近佛指，铁钉就在他手里挣脱着，要飞到佛指上，必须用力握紧，才能把它拉回。反复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甄永信就有些着迷。

“俺孙子玩时，不小心指把一块吸铁石掉进了里面，往外倒时，吸铁石就窜进的佛指里，怎么也取不下来。”老太太有些难为情地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甄永信举手颔胸，脸色深沉起来，“我佛训诫：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而今施主这尊瓷像，却连个铁钉都不舍弃，有违我佛教诲，贫僧实在不敢开光。”说罢，就要把佛象还给老太太。

“我也这么想。”老太太叹口气，“就怕他不灵呢，供在家里也保不了平安。你说我那鬼孙子，白白糟蹋了我的钱。”

老太太问这东西不开光，摆在家里好不好？甄永信随口说道，“乱置佛像，众神不至。”老太太说，干脆把它摔碎算了。甄永信听罢，连连摆手，口里念叨着“罪过”，叮嘱道，故意毁损佛像，罪加一等。老太太正愁没有办法，甄永信趁机说道，可以把佛象留在寺里，由他想法儿处置。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挎着筐，下山去了。

一连数日，甄永信都对弥勒佛着了迷。他拿佛手去碰庙里的铁器，所有的铁器都像着了魔，挣扎着要跑到佛指上，他拿佛指划地，一会儿工夫，佛指上就粘满沙土中的铁屑，铁屑结合在一起，像一根根黑针一样，粘在佛指上，逞放射状，又像自卫时的刺猥。

甄永信被佛指的魔力弄得兴奋异常，连续几天，夜里失眠，幻想用这种魔力创造奇迹。终于在第四天夜里，恍惚中，一下子摆脱了各种情绪的纠缠，一个大胆的想法赫然诞生。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都在寺庙旁的山上采集草药，凭着有限的中草药知识，采掘黄连啦，党参啦，车前子啦，而后拿到山下的小河里洗净、晒干、磨成粉末，随后又带上弥勒佛，在河滩上采集铁砂，夜里就把药末用烧纸包成一个个小包。一切办理熨帖，初六早上，甄永信就关上寺门，带上自制的神药，到熊岳城去了。

赶到熊岳城时，天已傍晌，在热闹的十字街上，甄永信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打开包裹，取出弥勒佛，放在身前，又把一大张两边儿写着“佛祖显灵，包医百病”的毛纸，铺在地上，一大堆款式相同的小药包，堆放在两行字的中间，任何问诊的人，只需把患者的病情念叨出来，再向弥勒佛叩三个头，就可以从一堆药包里拣出一包药，让弥勒佛测验，如果弥勒佛掌心向下伸出的手，抓住这包药，这药就是对症的灵药，如果弥勒佛不抓这药，药包会自动跌落下去，这包药就不对症，患者就得从一堆药里另找一包再试，直到找着为止，如果最终找不着，就证明病人患的是死病了。而且这种圣丹灵药极便宜，每包只消一个铜板。

一群看热闹的人，都嗤笑这和尚有些痴癫，不相信一个陶瓷弥勒佛，会有验证药效的灵性。直当一个汉子，照法儿念叨了一遍他母亲患的抽疯病，向弥勒佛叩了三个头，从一堆小药包里选中一包，送到弥勒佛的手下，奇迹刹那出现了，药包倏的被吸附到弥勒佛的手掌，必须用力才能取下。围观的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个个毛骨悚然，担心自己刚才嘲笑这秃驴，属于亵渎神灵，将会遭到佛祖的惩罚，不买药的也纷纷掏出钱来，放在和尚收钱的钵里，以便破财消灾。而家里有病人的，则忙着向弥勒佛念叨患者的病情，取药放到弥勒佛手上，验证是否对症。只一顿饭工夫，一堆药包就卖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对哪一种病也不对症的药了。甄永信就把剩下的药包装进褡裢，收起弥勒佛和钵里的铜板，飘然而去。

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熊岳城人就看见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和尚，在十字街的热闹地角，用弥勒佛显灵的方式，出售万能神药，卖药后又会到钱庄，把铜板兑换成银子。

消息很快传遍附近的十里八乡。又过了些日子，只要这和尚一到，几乎等不及他把一切布置熨帖，一堆药包就被患者抢到手里，排着长队向弥勒佛念叨家里病人的病症，叩了头，就把药包送到弥勒佛手下去验证，灵验了，就兴高采烈，掏出一枚铜板，放到和尚化缘的钵里，不灵验的人，则垂头丧气，心情不悦地问和尚下一次来的准确日期。

这种忙乱，搞得卖药和尚挺狼狈，疲于应付，他一边要指导询诊者如何向弥勒佛念叨病情；几乎同时还要嘱咐他们别忘了叩头；教会他们如何验证药品是否灵验；盯着每一个得到万能灵药的人掏出一板铜板放进钵里，免得求药者手忙脚乱中，忘记了这最后一个环节。

现场的秩序挺乱，必须有人出来维持才行。

前来维持秩序的，是个年轻人，年岁不大，不会超过甄永信。此人面色白净，气质斯文，语调不高，却极具说服力，一会儿工夫，就把混乱的场面，维持得井井有条，他先让问诊者，如何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成一条长队，而后就辅导询诊者如何陈述病情，如何磕头，如何取药验证，并特别强调了，得药后，千万不要忘记掏一枚铜板。

这种辅导是有效的，排队的人几乎都能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念咒语、叩头、验证、掏钱，动作一气呵成，流水作业一般，科学而准确。甄永信甚至可以停下忙碌，完全阖上眼睛，坐在那里静听一枚枚铜枚落进钵里的清脆声，心里滋生出对年轻人的感激。

年轻人说着与本地截然不同的口音，像北方话，却又明显掺杂着烟台方言。他是在围观了几次卖药后，主动帮助维持秩序的，每次卖完药后，只是会心的向甄永信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连一个受助者表达感激的机会都不给，这就让甄永信内心越发感激，老觉着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一天晌午，卖完药后，当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年轻人却没走，而是蹲下-身去，帮甄永信收拾药包，一边收拾，一边交谈，两人就互通了姓名法号和庚齿。年轻人姓贾，名南镇，表字慕仙，胶州府人，多年前离家闯江湖至此。

在把陶瓷弥勒佛拿红布包好装进褡裢后，年轻人开了口，“甄悟师傅，今天可肯赏脸，陪小-弟下顿馆子？”

甄永信听过，马上明白，这年轻人，是在变着法儿索要这几天帮忙的犒赏，便爽快答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今天贫僧做东。”

“师傅此言差矣，”年轻人看透甄和尚的心思，连忙解释道，“小-弟虽穷，也不至于下贱如此，帮了师傅一点儿忙，就讨报偿。更何况今日饭局，也无需小-弟破费，哪里还要师傅费心？只是去了馆子，师傅无须多言，吃了就走，如此而已，可请师傅记好喽。”

甄永信不知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应了声，跟着年轻人，到了一家饭庄。

饭庄的跑堂的见二人进来，也不照应，二人径直走到靠窗的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年轻人先给甄永信斟了一杯，接着又给自己斟上。

年轻人也不叫菜。甄永信正疑心年轻人是不是在等他叫菜？而自己却不懂江湖规矩，愣在这里发懵。犹豫之间，一杯茶还没喝完，跑堂的就端着托盘过来，一声不吱地把菜摆到桌上。都是些素菜，不犯戒，两人便动起筷子。甄永信清楚记得，爹死后，自打结婚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