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激流勇退 弃商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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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1999 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 北京 宁夏贺兰山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陈崧苼曰,吾十有五很好学。三十劳改没立起来。四十不惑离家闯美没犹豫。五十拼搏不知天命意为何?不知不觉快六十,心里开始细琢磨。

事业有成,初具规模。美华公司从家里地下室搬到自己买的写字套间。业务重心除了保住蒸蒸日上的圣诞佳品,开始向高科技领域拓展。不知不觉,陈崧苼已经年近六十了。人家都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崧苼心里跟明镜似的,人到六十,特别男人到六十,才真是个坎儿,而且是个大坎儿。

崧苼这个信念,还得从河南济源下雁门祖上说起。爷爷陈法元,又矮又瘦,貌不惊人,话不出众,却聪明过人,敢作敢为。跟着父亲从山西洪洞县逃荒到下雁门,先是在荒山野岭上一小片,一小片开荒,后来却有了大发迹。那就是爷爷六十大寿那年。

那年河南大旱。雁门临近一家财主为了还赌债,急于把几十亩棉花地出手。陈法元看准了这个机会,深夜从大树底下挖出了所有积蓄的银元,第二天带着父亲陈怀臻,由中间人领着奔去这家财主大院。中间人也姓陈,算是远房本家。他一路嘱咐可得小心。卖主急于出手,要价虽不高,可地里棉花苗禁不住大旱枯萎无收,那可就赔大发了。陈法元低头赶路,一句不吭。进了院门,到了西屋。那个瘦骨嶙峋的财主正躺在罗汉床上托着根大长烟袋,对着盏油灯,一口一口抽大烟。

“大爷,我把买主给您带来了。”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都带来了。买主还有个小请求。”

“怎么?还外带条件?我这价可不能再低了。”

陈法元紧忙说:“全按您的价。就是想请您再搭上您在下雁门那小片地。”

“哪片地呀?”

中间人赶忙呈上张手画图纸,“就是这小片地。不大,离您府上也太远。”

“您要是答应,我当下交钱,一分不少。”陈法元一点不含糊。

“看在咱们乡里乡亲分上,就这么办吧。师爷,让他们签字画押,交钱。”

师爷把陈法元一行人带到账房,修改了字据,交给陈法元。大字不识的法元又交给怀臻。

怀臻对师爷说:“师爷,字据改得都对。能否再加上一条:卖主同意在售价内含有下雁门小片地,详情见所附图纸。”

“好,把图纸附上,买卖双方都清楚。你还有另一张图纸吗?”

“早就准备好了,一式两份。”

“你这小伙子真精明。”

“我爹不识字,我代我爹签字,再由我爹画押按手印,如何?”

“倒是有此先例,就这么办。”

买卖双方就这么成交了。谁也没想到,几个月后那六十多亩棉花地不仅得了大好收成,陈家还在下雁门那小片荒地上打出口甜水井,挖了五孔窑洞,建起了陈家窑院。别人以为这是陈法元走运撞上了,只有怀臻知道,父亲领着他翻沟过坡,请当地老人抽旱烟,喝老酒,一扯就是大半天。敢情那一个来月的奔跑都是在做深入谨慎调查研究。原来这就是私塾陈法培老师教导他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后来爷爷对父亲说,他深信那年棉花地能有好收成,而且早就看上下雁门这小片荒地,知道在这儿准能打出井来。老人还说,安家要看风水,家后要挡风,家前要有水,全家才能兴旺。算是应着了这句话,从此以后,下雁门陈家还真兴旺了起来。喝水不忘挖井人。后来河南大旱,死了几百万人。多亏有了陈家窑院这口井,下雁门乡亲和陈家后人才算活过来。

父亲六十岁那年,可就大不相同了。二十一岁,离开下雁门,步行三千里进京赶考。北京大学法文系毕业,成了五个大学的布衣教授。日寇侵华,愤然辞去教职。弃文从商,竟成了京城豪富、暗助北平地下党的红色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后,献出120间房的陈家豪宅给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做办公地点。抗美援朝捐了架飞机。接着响应号召又投资工商业。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7年,父亲年到六十,在他自己的工厂劳改,烧了五年锅炉。从此,陈家一头栽下去,再也没爬起来。那些年,父亲结核病复发,瘦了,可还提起精神看书写字。父亲特意给崧苼写下陆游的一首《卜算子》词。“*”时连同四旧文物都烧了,可崧苼一直记在脑里,化在心中。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崧苼四十一岁来美国,拼搏到如今,竟也快六十了。简直不敢信,可不信也得信。再看大卫,已过三十。晓雷,年近三十。“三十而立”,自己没立起来,可绝不能再耽误两个儿子。

那些日子,崧苼和玉英常回国,但都忙于工作,很少有别的消遣。这次回国,忙完了高科技项目投资建厂大事后,出乎玉英意料,崧苼竟拉着她去了宁夏银川。

在火车上,崧苼一路没闲着。从1971年玉英送他去贺兰山说起,把他在贺兰山那两年受的苦,用汗和血炼出来的本事,全实实在在告诉了玉英。许多细节,玉英还是第一次听到。到了银川火车站,接站朋友早已候在那里。

“郝队长,您还认识我吗?”

鬓发花白的大汉紧忙戴上眼镜,“陈崧苼?崧苼!我真不敢认你了。”

“二十多年了,变了,都变了。这是我夫人,孟玉英。”

“常听他说起你。欢迎,欢迎你们来。快上车吧。”

银川变了,大变了。再也不是“一条大街两个楼,一个警察守两头”的老银川了。车到市中心,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高级酒店门口停下来。

“这是刚刚开业的宁夏凯达大酒店。房间订好了。”

“郝队长,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开车先转转。”

“也好。你一准都不认识了。”

开车转来转去,真的都不认识了,都是新建的。连崧苼当年坐卡车一个月来一次的百货大楼也重建了。

“这儿离当年咱们农场还远吧?”

“远着哩,明天去。还是回饭店休息吧。”

“离那家羊肉泡馍馆近吗?”

“哪家?”

“就是1972年我临走前咱们去的那家。”

“在,还在。可火了。”

“咱们就去那家。”

小泡馍馆成了能容百十来人的大饭店。掰着馍,就着凉菜喝老酒,连司机一起四个人聊得那叫痛快。郝队长早就退休了。司机是他儿子,开了家小汽车修理厂。老人常去帮把手。好人得好报,日子过得挺美。

“常听我爸说起你。人好,京戏唱得也好。”

“当年,你爸老是照顾我们这些劳改的。农场咋样?”

“早就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今非昔比啦!”

羊肉泡馍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那叫香!

第二天开着车翻岭过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农场。乌鸦成群,杂草丛生,一片荒地,一片凄凉。当年的大食堂兼会场已被烧成废墟。残垣断壁上当年的标语仍依稀可见。

“当年你们住的帐篷就在这儿。”郝队长指着一片黄土地。

“应该是。离大食堂不远。”崧苼拉着玉英走过来。

“照张相吧。”郝队长儿子建议。

“对,留个纪念。”

“忘不了哇,”郝队长感叹万分,“夏收前,你们一大早去地里给拖拉机开道。蒙着头,扎紧衣裤,拿着镰刀猛干一早晨。小咬儿把你们咬得遍体鳞伤!”

“小咬儿?”玉英不解。

“这儿夏天特有的毒蚊子,扎堆,见谁咬谁,打死都不飞。”

“我最惨。皮肤过敏不说,小咬儿专咬我。全身都烂了。”

“你还让我往你身上抹酒精。疼得眼泪哗哗掉,一声不吭。”

那时候,崧苼眼泪哗哗掉。这时候,玉英眼泪哗哗掉。

晚上,崧苼做东把能请到的农场老人都请来了,在凯达大酒店宴请大家。这些农场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对崧苼他们格外照顾。大家边喝边吃边聊,亲如一家。知道崧苼一家在美国闯得挺好,特高兴,都嘱咐崧苼常回来看看。

宁夏,银川,贺兰山,崧苼永远忘不了。在这儿,他吃了苦,也转了运。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他才得以回到北京。再说,在这里入死出生的历练,书生变成能经风雨的铁人。知恩须报,后来崧苼应聘兼任宁夏大学客座教授,还应邀举办了多次对美合作讲座。

回北京还是坐火车。崧苼和玉英聊了一路。没说别的,全是他把儿子们推上去,自己激流勇退的打算。玉英一百个赞成,一再说该歇歇了。

歇歇?崧苼可没这么想,有太多事要做了,都是以前想做没法儿做,后来想做没空儿做的那些心里事。

一向不大喜欢商务活动的陈崧苼之所以在商海拼搏那么多年,一是得养家,供两个儿子上大学。二是不服气,他就不信不能出头。至于钱,他和父亲一样,看得很轻。挣多少钱算够?一个人一个想法,一个人一个主意。但从他耳闻目睹的活生生事例中,他逐渐明白了,钱越多越受罪,钱越多越不是自己的。有些积蓄存款,可不是为发财,为的是心里安稳。常说“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崧苼改了个字,“知足者常乐,能稳者自安”。

但是,“知足者常乐”,崧苼却没做到。他不能等什么都明白了再常乐。如今,无“官”一身轻,他得抓紧干些自己最喜欢的事,赶紧偷个乐儿。不用说,第一个乐儿当然是京戏。

在许多老朋友帮助下,用小半年时间,中国唱片公司为他录制了四盒京剧录音带,一盘CD,两盘VCD。四盒录音带包括了陈崧苼演唱的五十多段裘派唱段,几乎包括裘盛戎先生所有主要唱段。平时是唱着玩儿,这次进录音棚,在专业乐队伴奏下录音,完全不一样。光是那段集二黄导板、回龙、原板、碰板、散板之大成的《探阴山》,崧苼在家反复听裘盛戎先生各个年代录音,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半个月没出门。自己觉着没什么问题了,可进了录音棚,对着麦克风一张嘴就冒调了。平安里附近的录音棚曾经给裘盛戎先生和其他京剧大师录过音,特专业。崧苼站在密闭录音间麦克风前。文场(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大阮、中阮、唢呐、笛子、海笛子等),武场(大锣、小锣、铙钹等),乐队指挥(俗称打鼓佬,兼打堂鼓)在另个房间,都得听录音调控盘旁录音监制指挥。崧苼戴着耳机,听着伴奏,指挥一挥手,开唱。总监制很内行,改变了原来计划,先从短唱段录。崧苼渐渐适应后,才开始录制《坐寨盗马》《赵氏孤儿》《探阴山》。有了录音经验,陈崧苼开始录制裘派名剧《姚期》。

全剧录音录像过程,让崧苼身受一次深刻教育和全新经历。为了确保录音和录像质量,必须先录音,后录像,不能同时进行。《姚期》的前期录音是全剧所有演员聚齐,分段录。不但录唱段,还要录念白。导演必须掌握好节奏,以备和后期的录像同步。例如,《万花亭·姚期见驾》那场,平时是伴奏跟着演员节奏。现在是要求崧苼上台阶、转身、抖袖动作必须在十八锣伴奏中完成。集体录音更费事。好容易唱念都满意,不知哪位不留神咳嗽一声,那段录制就得作废重来。多亏崧苼从小儿打下的功底,不但板眼瓷实,而且韵味十足。配合崧苼的所有专业演员不停叫好。可是到后期录像,崧苼欠缺身段基本功,让他遇到极大挑战。另外,一米八个头,没处找这么长行头。崧苼只好请专业做戏装的老师傅给他做了三身蟒袍:白蟒,黑蟒,蓝蟒。当时还允许用金线绣戏装。绣蟒袍的两位老师傅非常珍惜这个机会,用了几个月时间,精工细作完成了他们最后的心愿。

现场录像是在北京戏校排练场大舞台上进行的。梅兰芳京剧团众多演员助演。崧苼勾脸,穿好戏装和厚底靴,再戴上盔头,得有两米高。出演大太监的朱锦华先生是裘盛戎先生亲外甥。他不断赞叹,真比当年金三爷(著名京剧花脸金少山先生)还高出半头。后期录像和实况演出完全不同。在舞台上,一边播放前期录好的录音,演员们一边跟着节奏完成所有动作。但是只走身段,只张嘴,不出声。要不是崧苼从小就受到京剧熏陶,真不敢想象一天时间就把后期录像完成了。就说那十八锣上台阶身段,崧苼在家里至少练了三十多遍,才在正式录像时一蹴而就。有了录制《姚期》的经验,陈崧苼特请京剧大家谭元寿先生合录《将相和》。完全按照当年谭富英大师和裘盛戎大师的路数。诚惶诚恐,崧苼只觉得还算说得过去。没想到谭元寿先生对他的唱段做工称赞不已。崧苼心里明白,这只是对他的鼓励。真正让崧苼感激难忘的是这几部录音和录像既是他送给京剧爱好者的礼物,又是传给后人的纪念。同样难得的是那三件金丝刺绣的蟒袍,永远那么精致,那么鲜艳,永久,永远。

《陈崧苼京剧录音录像选集》出版发行后,崧苼应邀参与各地京剧活动日益频繁。他尤其喜欢参加北京京剧票房的活动。票友界能人太多了,演唱水平堪比乃至超过目前专业水准。有一天,他应好友、前门大碗茶创始人尹胜喜先生邀请,去前门老舍茶馆参加票友的一次大型聚会。上了二楼,刚走进茶馆就见一位淑女背影,高个儿,细腰长腿,黑底儿红花旗袍,眼前一亮。接着一阵熟悉的香风扑来,清新,迷惑,又那么熟悉。

“梅乐笛?”

“啊?司谛文。等候多时了。”

“真是巧遇。”

“无巧不成书嘛。我是今天晚会主持人。请问,您准备唱哪段?”

“今天纯为欣赏各位名家演唱而来。”

“那可不行。今天受邀嘉宾都要助兴,您务必要捧场。”

“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唱《将相和》廉颇在府中那段二黄导碰原吧。”导碰原,就是导板、碰板、原板的简称。

“好。您请坐。”淑女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晚会不仅有专业名家,还有来自香港和台湾的名票。气氛非常热烈。陈崧苼尤其欣赏一位盲人票友唱的那段《审潘洪》。地地道道金少山先生的金派。一如演出身段,坐在地毯上,一句导板就引来暴风雨般掌声。在公开场合下,陈崧苼经常演唱《将相和》。廉颇老将负荆请罪,不仅传为佳话,也给后代树立了榜样。回到后台,梅乐笛悄悄递给他张纸条,“请等我。”

持续近两个小时的晚会尽情而散。崧苼还没走出老舍茶馆大门,就见梅乐笛一阵风似的跑下楼来。

“你住在哪儿?”

“香格里拉饭店。”

“太巧了,我也住那儿。”

“我开车来了,一起走吧。”

在车上梅乐笛告诉崧苼她读过许多报刊对他的采访,特别是《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的《有酸才会有甜》和《中国企业报》刊登的《选准跃入世界经济大循环的突破口》。说着,很快就下了西三环紫竹桥。梅乐笛请崧苼到饭店咖啡厅接着聊。

“要点什么?”

“随你。”

“饱吹饿唱。您一定没吃晚饭。”

猜得真准。

“要不要一份三明治?”

太好不过了。

“别只顾我,你要些什么?”崧苼好容易找到机会发问了。

“就要红茶。”

合着全是给崧苼点的。小坐片刻成了促膝长谈。

“早就想联系您。”

“怎么等到今天?”

“您可是大名人,怎么好打搅您。”

“这话就说远了吧?”

“还有……”欲说又止。

“什么?”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心情也不好。”

“有什么能帮忙的?”

梅乐笛沉默良久,双眼湿润,“太晚了。”

“那也要想尽一切办法。”

“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我妈说,这是天意。”

两人沉默半晌。

“凡是我能做的,一定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早就自己干了。”

“真好。”

两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可又都欲言又止。

两人各自回房间。崧苼久久不能入睡,梅乐笛的眼神和声音更让他觉得那么熟悉。特别是她身上飘出来的独特香风,更是让他觉得困惑。他的思绪渐渐远去,不停地追思以往岁月。似乎在梦中,可竟然又清醒地想起他和袁丽芬在大同云冈石窟那次相会……

崧苼年满六十,正式退隐。不是退休,因为他“休”不了,还有很多事要做。美华公司,他只任名誉董事长,玉英只任名誉总经理。任副总经理的大卫和晓雷分工负责公司在美国业务和中国业务,让他们放手去干。家都交给能干的玉英管。他自己开始构思他的第一本英文自传文学小说:《RED CIRCLE》(《红圈》)。他写了首诗,作为激励和纪念:

花甲心志

遥念京都魂天界,

背井离乡生死别。

壮志未酬终生憾,

跪祭高堂泪泣噎。

立身何求荣华贵,

创业全为心气谐。

弃商从文豪情在,

日过中天笑耄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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