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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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遗书

尽管每一天都是难熬的,一回首,竟然在这十平米的狭小牢房里已经呆了十八个月,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了。坐牢时间的计算单位已从分钟、小时、天、星期逐步升级为月,以后还会升级成以年为单位。这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人逐渐变得麻木和无奈,最后会适应,甚至于会习惯和认同。时间是一个太伟大的雕刻家,它可以改变一切,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

这个看守所关的囚犯一般是从汉口这边的几个公安分局里从拘留升级为逮捕后转过来的,在这里算新面孔的房客,实际上早在三个月前就被“请”进来了,从他们口里只能听到一点旧闻。尽管消息闭塞,人已有点麻木,但是,外面有一阵风里面就会有一个浪,整个政治气候的冷暖多少还是能有点感觉的,近来我就感到有点冷。

一个多月前来了几个人提我的审,为首的有五十多岁,头发都已经花白,照理说他已不是无端就能血脉贲张的年纪了。不知为何,我一进预审室他就无比愤怒地拍着桌子,说我气焰嚣张,关在牢里还不老实,遥控指挥我的同伙在外边为我翻案闹事,无产阶级坚决不答应等等。他唾沫横飞,一副义愤填膺、对阶级敌人深仇大恨的模样。我却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他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认定我是在玩反审讯的花招,更是怒不可遏,要一下把我打垮,就从卷宗里拿出一份铅印传单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不是你写的?!你跟我装什么蒜?!接过一看,是一份要求释放革命闯将李乾的严正声明,署名单位除钢工总、钢二司等武汉市主要的造反派组织外,还有北航红旗,清华井冈山等全国著名造反派组织的驻汉联络站。我心中一阵惊喜,第一次看到了这样一个有关我的声明,尽管这声明的落款时间是一年之前。不过我很快回到现实,要对付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家伙。我冷了他几分钟不做声,等他像有点沉不气了,我问他了不了解关在里面是个什么状态?一心指望我低头认罪的他被我这样一问后好像有点傻眼,我要他到看守所值班室去问一下我关在里面有没有可能遥控指挥外面的人,问清楚了以后我再回答他的问题。我清楚值班室只会说不可能,如果说有可能,那这里的看守不就是在说自己是一群饭桶?我要这家伙去碰碰钉子,让看守来教教他,不愿意再和这家伙浪费口舌,他悻悻地走了。

事后我感到好笑,世上也有这样的蠢人,这岂不是在给我通风报信、为我打气?燕妮丹等同学在设法送进来的纸条中告诉过我他们正在努力,只是不清楚具体在怎样努力,今天看到了,心里很宽慰,在宽慰之余,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他们在清算造反派,秋后算账的来了。

前几天看守把我叫出来说是提审,在路上我就在想这次是不是又要落实谁的什么新罪证?不想搞点什么新名堂是不会来找我的。预审员是个新面孔,自我介绍是军管会的,现在我这案子由他负责。应他的要求,我复述了“1.5事件”的经过后,他很关切地说你年轻,被坏人利用了,现在要检举揭发幕后操纵的坏人,争取得到宽大处理。我说“1.5事件”没人操纵,从头到尾我都一清二楚。他说有些情况你并不了解,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们背后有黑手,黑手就是任爱生。听到这话,我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感到来者不是一般的不善,这手下得很黑。一件原本很简单,很清楚、很单纯的事情,就是一批怀着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理想主义的学生,在革命导师教诲的指引下,在群众专政和打击流氓势力的号召下,对他们所深恶痛绝且一再寻衅闹事的几个流氓所干的一件过头的事,这虽然是一个迷失里的冲动,但跟什么派性,观点完全不沾边。派性在我们身上能起的作用极其有限,能善待把我们红十月的人打得下了死亡通知书的本校对立面就是证明。现在眼前这个人硬要把这件事说成一个政治事件,把它变成能置一个宽厚的长者于死地的大棒。当年这个长者因公开批评湖北省委镇压群众运动的错误行为,被武汉的“特动”①和流氓连手绑架,他拼着一死逃出了魔窟,现在眼前这个阴谋又要将他死死缠住,如果上次只是老红卫兵和流氓的胡作非为的话,那么这次就是湖北当权者曾思玉、刘丰们的精心罗织了。上次他的拼死一跳还有成功的可能,这次这个宽厚的长者恐怕在劫难逃。这位军管会的来人大概以为对原省委农村工作政治部主任、现省革委会副主任都能肆意罗织罪名,那我不更是他们手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一碟小菜,敢不识时务么?想到这里心一横,你们低估了这碟小菜,我的态度尽管改变不了什么,但这颗算盘珠子绝不是由你们想怎么拨就怎么拨的,想我顺杆爬,做梦!时间会证明这个“利用论”的可笑,会证明“幕后黑手”这个说法的荒唐,但目前这个长者恐怕正在遭难,我真担心他那羸弱的身体能否经得起这第二次摧残。当然,时间会淡忘我在此时坚守了良知和付出的勇气,这不重要,我不会因此改变自己。

我明白地告诉他,你根据你掌握的材料得出你的结论,但我根据我掌握的材料我得不出这个结论。除了在一九六七年的五月初任爱生在昏迷中我看过他一眼外,此后直至“1.5事件”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同任爱生没有任何接触,我没有任何材料可以揭发。这个预审员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拍桌大骂我是国民党法西斯,说我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如果负隅顽抗,将会受到法律的严惩。他要我回号子后好好想一下,想好了写份材料,不要错过这从宽的机会。

回到监号后心里很不平静,看守所近来发生的事也是寒气逼人。“7.0事件”后被中央称为一小撮坏头头的百万雄师负责人就被抓进来了,前不久他们出现在外劳的队伍中。外劳是待处理的在押人员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首先远离了饥饿,其次家人可以见面,送吃的送喝的只要家里有。仅这两样,同在里面忍饥挨饿,饱受思念亲人之苦,还随时可能镣铐上身相比,是从地狱进了天堂。从百万雄师总部的头头到基层单位杀死造反派的凶手,他们全部从地狱到了天堂,看守所没事也要找些事给他们混,实在没事干,就在外面坐着晒太阳,这当然不是看守所所能决定的事,只是落实上面的指示而已,这就是现在的大环境。同监号有一个江汉区汽车油箱厂的党支部书记,伙同保卫科长和几个凶手把他们单位的一个造反派抓起来活活打死,几天前被军管会喊出去谈了一回话,回来后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告诉我,他的问题可能快了。几天后被叫出去外劳,再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没见他的人了,据说放了。外劳的队伍清一色的百万雄师,并且今天放一个明天放一个,阴放一个阳放一个,不动声色的已放得差不多了,再看造反派,别说外劳、释放都没你的份,还被精心地罗织罪名,戴上种种吓人的大帽子,一个个往死里整。如此分明的区别对待,是个傻瓜也能品出其中的味道来。我知道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可能找军管会去理论一番,但心里的声音总要找一个机会发出来,正好,那个军管会的不是要我写揭发材料吗?你想要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的,你不想要的我倒要给你一份。于是一份题为《我要革命》的材料一气呵成:

从我开始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认定了**是我们劳动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我要跟**干一辈子革命。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锻炼,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是人类最光辉、最灿烂的远景,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走向。顺之者存,逆之者亡。**就是掌握革命航船驶向**的最天才舵手,**思想就是指引革命人民向**迈进的最灿烂的灯塔。作为一个要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的革命青年,必须要把学习、宣传、执行、捍卫**思想作为自己毕生的历史使命。要完成这历史使命,就必须把个人的安危、利害、得失统统置之度外,把革命、斗争作为人生的最大幸福,离开了革命,就失去了人生存在的价值,离开了革命,人活着干什么事呢?在文化革命开始以前,对火热革命斗争的向往,渴望能在阶级斗争的暴风雨中为人民的事业横枪跃马、冲锋陷阵,向阶级敌人大冲大砍大杀的强烈心愿,常常在我脑子里翻动,使我热血沸腾,有时彻夜不眠。当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风暴来临时,我简直欢喜若狂。多年的心愿实现了!没赶上在两万五千里的长征途上啃树皮,吃草根,北上抗日打东洋;没赶上在埋葬蒋家王朝的硝烟弥漫的战场刀出鞘,枪上膛,痛痛快快干一仗;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也没能沾上边。如今在我们伟大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下,在新中国诞生后出世的青少年就要为祖国的社会主义革命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了,就要在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激烈搏斗中,以**思想为最锐利的武器,向资产阶级及一切剥削阶级、向一切旧的传统观念,向**的**革命修正主义黑线作全面的大砍大冲大杀了,这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啊!多少个和我一样青春似火的青少年,跃跃欲试,学习**著作和党中央的文件聚精会神,孜孜不倦,谁都在准备充足的精神粮食。战斗打响了,憋了许久的青少年,一个个生龙活虎,争先恐后地奔向战场。夜以继日,一张又一张的革命大字报,像一发发的炮弹,一把把的钢刀杀向“一切剥削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把资、封、修的黑货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反动派造反有理”的杀声震天。在我第一次看到**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和三论《造反有理万岁》时,心中的革命激情简直不可遏止。**对红卫兵的革命造反行动这样的赞扬和支持,**对革命青少年寄以这样无限的希望,除了革命之外,还有什么能在我们的头脑中占据一丝一毫的位置呢?什么也不能!有**为我们撑腰,有**思想为我们领航,我们只能更坚定地革命造反,造**革命。九.二——四绝食,三上北京告状,揪王××,封《湖北日报》,揪陶铸,反击资本主义复辟逆流……,在炮轰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旧湖北省委,在同**及其在中南的代理人陶铸,王××的生死搏斗中,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我们面向北京,仰望明亮的北斗七星;多少个难忘的白天,我们挥笔奋战,痛击罪恶的刘邓陶王,“头可断,血可流,**思想不可丢。”在那难忘的日子里,我们一次又一次深深地感到,能够在革命的暴风雨中,为人民冲锋陷阵,横枪跃马,是一种多大的幸福啊!尽管那么大的风险,那么多的苦头,一个又一个的反复,我们却真是乐在其中。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孕育革命胜利之花的大地上浇上自己的一滴血、一滴汗,革命真是生命的第一需要。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人活着,就是为了革命,要想我离开革命,除非我停止呼吸。革命二字,要我心中深深扎下根,革命,革命,我永远要革命!

由于缺乏阶级斗争的经验——十几岁的娃娃,刚踏上革命的征程,就面临这样一场风暴,别说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即令是一般的阶级搏斗,我们也无任何经验可言啊——在前进的道路上跌了跤,要知道,我一不是为了名,二不是为了利,我是要革命!就是摔跤我的脸也是朝着前方的啊!当然我恨我自己,恨自己没能很好地学习**思想,照**思想办事,我毫不掩饰姑息自己的错误,更不拿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应该做的一点事来安慰自己,来为自己辩护,我无情地剖析自己,认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这些你们都是看到了的。同时,我还要说一句,谁能在这样一个空前规模,空前全面,空前深刻的大革命中一点错误都不犯呢?连那些南征北战几十年,有着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的老将都尚不能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娃娃啊!青少年相对于其它年龄的人,之所以更加敢干革命,敢于造反,就是因为他们顾虑少,框框少,另一方面,他们之所以容易犯错误,不也是因为同样一个原因吗?要允许人家犯错误,允许人家跌跤,要允许人家重新站起来革命啊!我想:对我们这些好心办了坏事的红卫兵小将,在牢里关了一两年,该止步了。作为处理我们问题的机关和负责同志该考虑到:像我们这样不顾个人得失,忠心耿耿跟**干革命的,在武汉市的整个中学生中所占的比重并不算太大啊!把我们同那些将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置于脑后,只想到个人的吃喝玩乐,甚至打架闹事,偷盗扒窃的,为非作歹的人比一比,长期把我们关在这里,不能说不是一种损失,谁痛谁快呢?法治,毕竟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它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啊!对我们这些忠心耿耿跟**干革命的革命青年,要有所爱惜,不要这样随便轻易处置了吧!要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心都是红的啊!把我们放在任何地方,我们都只会奋勇前进,决不会后退半分,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啊!

我被隔绝了革命,隔绝了斗争,隔绝了为**革命路线大喊大叫的战场,隔绝了曾给我巨大帮助的群众,我失去了自由。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这给我以更大的痛苦了。在这漫长的十几个月里,梦里我都在喊“革命,革命,我要革命”,盼了多年的革命刚开了个头,就眼睁睁地被迫同它离开。还有那么多的革命任务等着我们去做,还有那么多的硬仗等着我们去打,在整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时期,还有多少惊心动魄的阶级大搏斗,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还需要我们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价啊!外面,革命的步伐一日千里,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面对这样一幅沸腾的革命景象,我怎能坐得住在里面“闭门思过”呢?国际上帝修反磨刀霍霍,张牙舞爪,为非作歹,国内的阶级敌人并没有死心,正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热情,千百倍增长的仇恨向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作拼死的斗争,离革命的最后胜利还很远很远。在我同社会不多的接触中,确实觉得有不少封资修的黑货需要我们用**思想为武器加以大刀阔斧的砍杀,需要我们作持久的斗争。用**思想占领一切阵地,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与一切旧的传统观念斗,还需要我们付出极大的心血。“我们这一代年青人,将亲自参加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对于这一切,我怎能充耳不闻,坐视不管呢?尽管我身置囹圄,失去了自由,但我的革命热情并没有减退,我仍以极关切的心情,密切注视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每一步进展。也正因为如此,我愈发觉得不能这样长期呆下去,这简直比死还要难受。革命,革命,这是我发出的肺腑之言,革命,革命,我要革命!我要革命!!我要革命!!!

一九六九年七月

写这份材料是同军管会的一个抗争,我不能直言他们的不公,更不能说他们的屁股坐歪了,心里的话不能全说,也要说出一二,这样写也算是一种曲笔吧。

几天后这人来要材料时我交上了这份《我要革命》,这次他要彻底失望了,以后军管会再也没有人来找我要过任爱生的材料。管你说我是什么,说我是土匪法西斯也好,说我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也罢,那是你的看法。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我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说清楚,我在想什么我要说清楚。你们看了后不屑一顾也好,暗自好笑也罢,这些对我都无所谓,我要让你知道这颗算盘珠子不由你们拨,在这个时候我说出了你们不喜欢听的话。

时间在朝前走,“9.7指示”下来后的政治气候一天比一天恐怖,牢里面已人满为患。新来的囚犯讲,外面造反派人人自危,只要被认定是骨干分子有事无事过三刀,什么“五不准”学习班花样翻新,抓住了一点事就往死里整。一天晚上转来一个姓黄的司机,大约一个月前压死了一个据说是维护交通秩序的红小兵(当时官方的小学生组织),他说他这情况按常规根本不会抓,这回点子低,一自己是个造反派,二那个红小兵的父亲是部队一个什么官,不过最多也就判三年。那天晚上他跟我们还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想到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夜,死神正一分一秒地向他逼近,第二天一清早他被喊出去开宣判大会,一个小时后看守来要我把他在号子里面的东西清点一下,写一份清单。听到这话,全监号里的人都傻了,怎么就这事把他给枪毙了?太不可思议。一个生命就这样被了结,他是造反派,后来听说是以阶级报复的罪名杀的。以前我就想过,如果他们得手肯定会再次把我们打成右派、打成**革命,决不会手软,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残酷和血腥,黄司机的命运降临在我身上是完全可能的,要说问题,我比那姓黄的司机严重得多,那司机都能轻飘飘地杀掉,杀我不更是名正言顺?应该有点准备,不然哪一天就毫无征兆地拉出去给毙了,想说什么也来不及。我就写了两份东西,一份是给军管会的,算是政治遗言:

我不知道我这案子是划在教育面里面还是划到打击面里面去,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因此,在这里一方面我本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对革命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如实地交待当时的情况,绝无一点歪曲和隐瞒。同时,我还要在这里提出我的一点建议:打击面不要再扩大了。就我的看法,除对方兴国,符军,祁援朝不怎么了解外,耿祺华,宁汉文,何儒非,柳英发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是忠于**的好人。为革命不怕苦,不怕死,不怕流血,不惜流汗。在同他们的接触中我深切感受到这一点。**说“打击面要小”,对这样的好人,我请求不要处分他们,不管怎样的处分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永不可磨灭的污点,影响他们的一生,影响他们的上辈和后代。对革命来说,是多处分一个人好还是尽可能少处分一个人好?我想不管怎样,还是尽可能少处分一个人好。像他们这样的好人,无论把他们放在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他们都会忠心耿耿、踏踏实实地为革命献上自己的一滴血,一滴汗。对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处分他们呢?让他们的历史更清白一些,不是对革命更有利一些吗?给他们留着清白的历史,他们一定会为革命做出更大的贡献。我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一点错误或没有一点责任,但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急风暴雨中,谁又能说自己一点错误都不犯呢?除非他们本身就是一个“观潮派”或“逍遥派”,如果是这样,那他其实本身就犯了一个错误:不革命。谁要革命,谁就不能担保自己一点错误都不犯。真正的革命者就是从错误中得到教训,得到改正,得到提高,正确地认识自己,正确地认识世界,为革命作出贡献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错误是正确的先导,正确是通过错误才取得的。人们并不因为革命而变成圣人。这里有一个关键,就是看从什么动机出发,一定要严格区别是好人犯错误还是坏人干坏事,一定要从全部历史和和全部工作来分析,如果是坏人干坏事,那就坚决打击决不留情。如果确属好人好心犯错误,那就应该以教育为主。我这里不是说根本不要处分,而是说以教育为主。我们这问题当然不是什么一般的问题,如果一定要给刑事处分,就请只处分我们三人,主要是我。耿祺华,宁汉文,何儒非,柳英发他们都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们还能为革命做出不小的努力。我认为,从刑事处分来说,判三、五年同二十年以至无期并无本质的区别,判刑再轻,劳改犯的帽子也要戴一生。因此,宁可处分我们重一些,也不要在更多的人的清白的历史上留下永远也洗不掉的污点。在我们三个人中,能只判我而不判俞国新、冯栋,就请照办。他们都是很好的革命青年,放他们到三大革命运动中去,他们会跟**革命到底,决不回头的。至于我,只要给我出路,那不论在怎样的环境中,我都要用我的双手,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增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材料,因此写了上面一段话,供办案人员参考。

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材料,是明白地告诉他们我已有了准备。很难说这份东西在军管会那里能不能起一点作用,不过现在能不能起作用不重要,我也没指望现在能起作用,只是让我的档案袋里面有这样一份东西。至少在若干年后如果有人想起来有这么一个案子,曾经枪毙了那样一个学生,查一查档案,看到了这份材料,可能会想是不是该重新做个结论?

再一份就是写给我的亲人和战友的遗书:

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想念你们。在这风云变幻之际,我很难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但不论明天发生了什么都会在我的准备之中。我的理想、我的人格、我的良知、我的追求都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请你们能够记住有一个叫李乾的人,为他所钟爱的革命事业无怨无悔地献出了他的一切。

革命必将战胜反动,**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死不瞑目的李乾

在写这封遗书时,除了几分豪气,还有几分悲凉和无奈。

不久后在一次突击检查号子的行动中,一个叫陈用银的看守七摸八摸从我的被子中查出了那份遗书,他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盯着我说:你准备死?我不做声,只是用平静的眼光看着他。

在较早的时候,我还设法给同学递出去一首诗:

无题

梦魂夜夜竞自由,雄心未已鬓早秋;

平生最怕屈死鬼,志在青云又何求?

注释:

①“特动”是武汉市的老红卫兵成立的一个类似于北京“联动”的组织,全称是“武汉特别行动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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