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融入社会着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顾予茗从床底拿出了她偷偷藏起来的《A+U》杂志,她已经五年不碰工具笔了,就连电脑上的CAD也已经被她删除了很久。
设计院或是建筑公司,她总要选一个,去碰碰运气,即使和一群小她五六岁的毕业生站在一起着实挺难为情的。
面建筑设计院的时候,让顾予茗没想到的是,HR中的一个,是多年不见的章全。
上次绿地爆破那件事一直让章全对顾予茗怀有歉疚,更何况,他家里的那位,跟阿茗可是五年的上下铺。
于是,顺理成章地,顾予茗得以进入市设计院。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从此就能咸鱼翻身。
她和其他的应届毕业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没有章全,她也必须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工作做起。
她又开始了跑工地跟着工头吃住的生活。
她终于又开始了新生活。
顾予茗作为一个职场新鲜人重新向上爬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快要成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了。
晚上两点,S市的隆恒广场依旧亮着灯光。
程双双终于轧完最后一笔帐,下了楼,发现陈逸的车子居然停在门口。
她驾轻就熟地上了车:“你干嘛不睡觉?”
“你比较辛苦。”双双的CPA还剩两门,最近又是审计忙季,女友几乎整天脚都不沾地。
好吧,说到‘女友’,双双其实到现在都没松口。
本来他是死都不想理祝长庚的,有这种朋友,真是一件令陈逸想死的事情。
比如他一句话都不说就能吸引全场异性的眼光,在比如其实他性格真的超烂奈何还是靠一张脸走遍天下,还好他只对程序这种东西感兴趣,要是哪天他也来跑业务,他非要被他秒秒钟逼死失业不可。
现在也终于到祝长庚求他陈逸的时候了。
“你还记得阿茗吗?”
程双双皱眉:“不记得。”
陈逸又被梗得不知道怎么说话。
不过这是陈逸第一次听见双双主动接话:“干嘛突然提起她?”
快六年了,她妹妹也早就康复了,这丫头到底跑哪儿了?
“我最近有个同事正巧认识她。”
“什么屁同事,还正巧,就他妈是祝长庚吧!”程双双想起自己刚刚轧完帐,六年了,顾予茗那个笨蛋居然还在和祝长庚纠缠,气就不打一出来。
而且她居然和祝长庚联系却对她这个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管不顾?这才是程双双真正动怒的原因。
她想起刚刚毕业那段时间自己疯狂联系顾予茗却不得法的日子:“那女人是不是认为这世界上除了祝长庚就没别的男人了?”
陈逸陷入尴尬:“不然,我去告诉她其实有个叫陈逸的也不错?”
程双双立刻用高跟鞋踩陈逸的脚。
“干嘛啦,我在开车!”陈逸狂打方向盘。
程双双撇撇嘴:“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吻我我就告诉你。”
本来以为会换来又一阵恶语,陈逸没想到,他就这样得到了女神这样难得的一个吻。
还是接吻那种。
“干嘛啦,我在开车!”他又说,终于缴械投降:“她现在在设计院。”
“那她过得很好嘛?!”程双双讽刺道。
陈逸感慨:“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一个人过,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听说也没了。”
陈逸还想继续说下去,却渐渐感觉副驾驶上的双双情绪不太对,停了车查看,才发现她竟然哭了。
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这么脆弱。
他将双双搂在怀里:“你们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
程双双却不住摇头:“不,她最坏了,坏透了。”
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又是一年冬天。
今年的S市,下了雪。
临近年关,设计院是事业单位,大家都是一副收拾行装好过年的样子,因此这竟然成了顾予茗一年中最闲的日子。
她很享受一个人的生活,除了每个月生理期的时候腹中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病根是上次峦森生病的时候落下的,那时她陪着峦森转院,在医院门口的石凳上坐了太久,刚刚回国的时候还能面前支撑,重新开始工作之后,疼痛便渐渐越来越不能忍受。
没有母亲在身边,她又要拼事业,自然没人在意。
她住的地方离省图很近,图书馆静谧安详,是个赶稿画图的好地方,一天的时间中,顾予茗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忍着痛过了几天,在生理期交完了设计图,顾予茗表示自己终于又是一条好汉了。
一夜未眠,她有些厌倦。她喜欢靠窗的座位,累的时候,就望着窗外,看来往的行人行色匆匆,看对面的街道车水马龙。
S市下起初雪的这天,玻璃上开始结了水雾。
她看见雪花落在女孩的贝雷帽上,落在孩子的棒棒糖上,落叶缓缓而下,门口的老人依旧在卖烤红薯,黝黑的油漆桶上,还冒着囱囱热气。
她听不见他的叫卖声,不过她想,初雪的味道,一定是甜的吧。
撑到傍晚,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却走来,给了她一本书。
她总是待在这里,待在这个位子,和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熟,比如尹姐,尹姐总是说“这小顾啊肯定是个守旧又念旧的人”。
自己真的是这样的人吗?顾予茗有时也会想,得出的答案却常常都是否定的——她想要迎接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至于故人,还是留给记忆怀念吧。
这是她不去联系朋友的原因,说到底,她骨子里仍是个冷漠凉薄的人:五年了,再深邃的感情也早该消磨殆尽了。
“尹姐,这不是我的书。”顾予茗接过那本书,连忙道。
尹姐却点点头:“是那边的小姐让我给你的。”说罢便转身离去。
“那边是哪边啊!”顾予茗小声抱怨啊,整个阅览区望过去,乌鸦鸦地,根本就没有她认识的人。
她翻开那本书,是吴明益的《家里水边那么近》。
吴明益,那是双双最喜欢的作家。那年上高中暑假,她从学校的游泳馆落下去,程双双就用这书名讽刺过她,还揶揄说,家里水边那么近,或许上辈子是水鬼,今生才变成只旱鸭。
翻着翻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却从书夹内掉了出来。
顾予茗眨了眨眼,看着地上的本子,犹豫着不知到底要不要捡起来。
那是,双双的笔记本——那年文考前她问她借的那本。
还是选择将它捡起,打开来,那的确是双双的风格,字迹干净整洁,连荧光笔都是用尺规划在本子上的,全然不似顾予茗那种可以在考试卷子上写明星名字的画风。
一整本的干净笔记,除了中间的某页,曾经被撕下如今又被细心贴上。
“只是可怜她,不是可怜你,放心,我没那么瞎,不喜欢打撸理科男。”
这应该是…她写给祝长庚的话。
“混蛋,怎么不来找我?”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顾予茗想也不想便按了回拨。
程双双站在书架后面,看着那女人拿着手机哭着打电话的样子,笑着按了接通。
还是和以前一样蠢没错。
电话被接通,却没有人讲话。
顾予茗好想说句喂,可是这个再也稀松平常不过的字眼,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却无比沉重。
一个‘喂’,一句‘hi’或是‘hello’,这么轻佻日常的问候,却如鲠在喉,她就像个失语的孩子。
她的手还保持拿着手机的姿势,却看见书架后面那个同样拿着手机的人,她的眼中,同样有泪。
她坐在她的对面,挂断了电话。
手机又是一声震动——“你妈没教过你图书馆不能讲话哦?”
顾予茗抬起头,她们之间还隔了一盏小灯,灯光下的双双,周遭散着淡黄色的光影。
她们是这么不同的人,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程双双强势,顾予茗虽然看起来软弱,骨子里仍是个好强的人,她们能成为朋友,大概是上天的恩赐。
世间朋友,大多都是比情侣更加天造地设的巧合,把同事当成交心的好朋友是最愚蠢的做法,而顾予茗和程双双,她们之间没有竞争关系,也不曾成天无时无刻地腻味在一起,彼此的距离感,反而是维持友情最佳的方式。
虽然陈逸再三交代,她和阿茗重逢的时候,一定要强调这都是祝长庚的功劳,但程双双看着对面同样按着手机改了删删了改的顾予茗,觉得这个只属于她们两个的时刻,祝长庚这三个字还是不要跑出来碍眼了。
顾予茗想要输“你好吗?”想想,删去了最后了一个字,只剩下了“你好”这个很怪异的词汇。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的双双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程双双拿起手机又放下,扭头看到了结满雾气的落地窗。
这个女人开始在窗上写字。
她做了一件和她的身份、和她的职位、和此时此刻她身上maxmara高定的衣装完全不相符的事情。
她幼稚无比地在窗前写了一个茗字,一个双字,还画了个爱心框在里面。
顾予茗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短信道:“程双双你好恶心。”
不过一会儿,传来回复,大概是对她发‘你好’的报复,这条短信的内容是:
“nice to meet you,my tea.”(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