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跑前跑后忙着，在天黑透前把自己嫡系人马收拢在一起，占据了整个屯子西侧，周围严密布防，路障、柴垛堆满路口，唯恐其他人等趁乱来个黑吃黑。

临时指挥部设在屯子西边一座大宅，原先是中左屯千户的私宅，宽阔坚实；千户不知所踪，听说被罗瞎子所部砍了脑袋，他当然懒得理会这背运千户的死活，反正宅子没人来抢就行了。坐在大堂吃了一杯茶水，喘息稍定，那花白胡子老头便被带进来。

老头一进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口称“好汉爷饶命，小老儿有机密军情要报与大王”。赵山虎着脸，连声冷笑；老滑头能有屁的机密军情？无非又想花言巧语蒙混过关。他挥挥手，几个手下“当啷”拔出腰刀，在老头面前比划着，满脸的狰狞。

他打算先吓唬一番，好歹榨出点干货。这老头面相忠厚，其实可不简单，乱军丛中都能保住性命。先前老头与屯内老弱妇孺躲藏于库房时，本已面临绝境，可老头硬是用仅有的一点筹码安然脱身，顺带还救了几百号人。

赵山摆足架势，正欲给老头一点威压，忽闻厢房莲步声细碎，微微幽香袭人，转头一看，云鬓紫裙的一位丽人，却是韩家小姐来此；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修长苗条的身影，头罩灰布，只露出两只灵动的大眼睛，乌溜溜直转，好似韩小姐一只小尾巴，居然是那济宁城清唱大家罗婵儿。

韩家小姐望见赵山对跪在地上的老人家凶狠万状，当即气得柳眉竖起，喝道：“赵山，你欲何为？”

赵山一个激灵，赶忙堆起笑脸：“这不是聊天来着嘛？”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此前“名声鹊起”，眼下又收拾一个白胡子老头，万一传到外面去，还不知道给编排成啥样呢？他几步走到老头面前，伸手把对方扶起，笑眯眯说道：“老头，方才你要说个机密‘笑话’，俺事忙，改日再说可好？”

老头一脸忠厚，陪笑道：“好汉爷有令，敢不从命？”

“哼哼……”韩小姐冷着脸看他，轻声吟道：“……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赵山痛苦地抓头皮，韩小姐跟他掉书袋，他差得远了；苦思片刻，他一拍大腿叫道：“论语上的！你瞧，我还记得。哪章来着？我再想想……”罗婵儿原本躲在韩思身后，几乎寸步不离，这时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被笑得老羞成怒，不满道：“我这不是正回忆嘛……”罗婵儿一看见他的脸，吓得小嘴一咧，急忙又躲韩小姐后面去了。

韩思冷哼数声，上前扶起那花白胡子老头，轻声慢语道：“老人家受惊了，夜色已深，请回吧。”赵山站着不吭声，任由老头施施然离去，心说走了正好。这老头眼睛毒，再看下去，老底都被看穿啦！

他命人端来饭食，拱拱手说道：“两位姑娘慢用。军务繁忙，耽搁不得，赵山去矣。”不待俩人答话，扭头便走。他宁愿和手下兄弟粗茶淡饭，也不想留在此处听韩家小姐唠叨个没完。何况现今他立足未稳，手下良莠不齐，人心不济，真心不敢马虎。

走到院中，不当值的汉子们或在木凳上翘着脚，或席地而坐，居然把偌大的宅子挤得满满当当。他拿着杂粮饼子走到人丛中，与他们粗言秽语说个不停，抽空就给手下人打气：“些许鸟官兵算个甚？还不是被俺们砍得落花流水……吃饱喝足，俺们在山东横着走！”

“赵大爷威武！”

“傻三爷威风啊……俺们听三爷招呼！”

汉子们一边啃着饼子，一边七嘴八舌闹个不停。

赵山对边上使个眼色，然后振臂高呼：“跟着我赵山——有饭吃！”

底下机灵的汉子便跟着叫起来：“跟着赵大爷——有饭吃！”

正闹得热烈，忽闻外面通报，紧接着夏老先儿领着一人进来。老头脸色不大好，见面就道：“彪爷、杜会首等遣人召唤老朽，说是晚间一众头领们议事。赵爷，你看……”说到此处住了口，神情有异，目光却往一边瞥去。

赵山早注意到夏老头身边那高瘦汉子；他们这些人滚在一处多日，谁不知道谁呀？这汉子乃是陈大彪族亲，唤作陈春，在彪爷手底下地位颇为不低，一向是作为体己亲信使唤的。现在遣他过来，想必不止是招呼人这么简单。他皱着眉头问道：“陈爷有何见教？”

陈春站在那儿腰背挺直一脸桀骜，闻言淡淡说道：“彪爷命俺过来，是招呼夏先儿过去议事来着。”说完，转身对夏老头做个手势，道：“头领们都去了，不敢耽搁。夏先儿赶紧的吧。”竟然看也不看赵山一眼。

赵山被气乐了，笑道：“陈爷说笑话呢。头领们都去了？莫非陈爷一句话，我赵山就不算头领了？”

陈春“嘿嘿”冷笑数声，朗声道：“俺们彪爷说啦，背主干奴才，不配做这些好汉们的头领。晚间头领们议事，赵爷就不必去啦。告辞！”说完一拱手，转身欲走。

一个高大身影站出来，挡在门口；此人气度沉稳，望之仿佛山岳，正是许朝山是也。陈春慑于其威势，身形略微一停顿，就打算侧身绕过去；许朝山伸手拦住，喝道：“陈春，说甚么‘背主干奴才’？给俺分说个明白。”嗓音低沉浑厚，满院人听后皆住口不言。

陈春站定脚步，手伸向腰间，沉肩拔背做戒备状，冷笑道：“偷窃主家，淫*辱自家小姐，这还不算‘背主干奴才’？”

“你？”许朝山双目圆睁，手指着对方，气得一时无言。

赵山无意口舌之争，见这陈春嘴皮子挺利索，便往旁边使个眼色。焦大早等得不耐烦，一个健步冲上去，朝陈春后腿弯就跺下去，破口骂道：“你一个腌臜汉，陈大彪手底下的走卒罢了。狗一般的人物，也敢在俺们赵爷面前呱噪？！”

陈春一个不防被踢倒在地，打个滚欲爬起来，不料许朝山上前一步，大脚踩下去，踏着他的背硬生生把人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陈春乃是往日里在济宁运河边厮混的人物，啥三教九流没见过？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高声叫道：“许爷住手，俺陈春走这一遭，是给彪爷做事的。”他是要脸的人，说这话已经近乎于讨饶了。

赵山板起脸，严肃地说道：“陈春挑拨离间，办事不力，我赵山今个替彪爷管教一二。掌嘴二十，以示薄惩。”焦大卷起袖子左右开弓，两只蒲扇大的巴掌舞得虎虎生风，噼里啪啦抽下去，把陈春一张窄脸活生生抽成圆脸。

赵山问道：“陈春，此番教你怎生做人，这也是为你好。你可服气？”

陈春再也不敢硬顶，颤声道：“赵爷莫要打了，俺陈春服气。”他一挥手，许朝山抬起脚，喝道：“倘若再敢诬蔑，俺许朝山听见，须饶不得你。”陈春爬起来抹把脸，扭头便走，只留下一道怨毒的目光，毒蛇一般忽闪而逝。

赵山转过头，换了一副笑脸：“夏老先儿，头领们还等着您议事呢，可不敢耽搁。俺在此处等你便是。”

“啊……”夏老头惊得一声叫，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道：“老朽……这就去，这就去……”

赵山一直送到街口，微笑道：“慢慢谈，不急。宵夜俺给您留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