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山，瓦楞上的余晖还没消尽，便在这时，河面上传来了阵阵桨声，桨声整齐划一，冲刷着庄院的大墙，黄昏也在一种期待的声音里变得更像黄昏。但听划水声，无疑是东门方向过来的一只大船。

成守道跳起道：“这不来了吗。”

十几支桨有节奏地打水，桨声弥漫了大片水域，足以让等待的人感到窒息，象挤满画幅的倨傲的山峦，让人找不到呼吸的天空。徐怀集直起了身子，道：“这不是长青帮的船只。”。

成守道心下一沉：“我去看看。”起身下了石阶。

“守道。”徐怀集唤道，“是接咱们的人来了。”

“是谁把这地方告诉他们？”成守道道，四周扫了一眼，黄昏来临前，便是大宅深院固有的寂寞，也被斜阳涂染作风景，他们兄弟之间的那份亲密，就让这样的景致像一道屏风在悄无声息中隔开了。

徐怀集道：“姜捕头要打探一个落脚点还不容易。”

成守道便道：“咱们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将他赶走。”

徐怀集起身道：“他要给咱们意外之喜，咱们不可败了他的兴致。到了那边，你俩看我眼色行事，不要自作主张。”

“咚，”“咚，”“咚。”西侧小门响了三下。

汲承欢终于展颜一笑：“这是熟人。”

成守道却道：“放着大门不走，此人好生无礼。还是小弟去吧。”

徐怀集道：“那就一起去。世侄留在这儿，晚上长青帮的人带着一个女人过来，你好生守着她，不能让一个陌生人靠近她，更不能让别人伤害了她。你这儿不出事还好，一出便是大事。哑巴是个好帮手，你只要上得了船，他就有办法。”

邓钟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留意城里发生的事，这时猛然发觉自己揪心的竟然是平子野的行踪：一切顺利的话，他已经秘密地过了长江，如果被人发现，仍在此地逗留，那么今晚徐总镖头一行说不定就另有目的，而自己只能是置身事外。沉吟之间，徐怀集已转身离去。

三人转到大堂侧后，打开护墙侧门，一个道人站着门口，身后泊着一只快船，道人五十来岁，身体高瘦，脸上一记暗红的月形刀疤。汲、成两人并不认识，道人却道：“徐兄，这两位可是汲兄弟，成兄弟？”不等徐怀集回答，便道，“在下不践，特来迎接三位过去。”

“原来是清风阁的不践上人。请进屋里坐。”汲承欢发现自己又多说了一句，觑见成守道负着手，堵在门口，抬头望着河面，眼睛便跟着过去，只见河面空空荡荡，飘浮着一层淡淡地暮霭，他每天守着这条河水，早已无动于衷。

不践上人满脸堆笑：“徐兄真有眼光，这屋子四面敞亮，风水不错，你三兄弟在此聚会，跟在我清风阁一样，没人打扰，耳根清净，停留片刻，亦足以涤尽胸中俗气。贫道看着也好生羡慕，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怎么样，现在可以走了吧。”

徐怀集看着汲承欢道：“上人是算准了时间来的，咱们再请人家屋里坐，那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听说姜捕头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不践上人干笑两声，道：“姜捕头向来是喜欢热闹的，但在这儿，你是地主，得顾着地主的性子来，他特意找了一只更大的船只，河水干净，好说话。”

成守道道：“我看还是在院子里好，吵起来可以掉头就走。旁边蹲着一只狗，这就更妙了，我喝醉了，就让狗叫声扶我一把。”

不践上人笑道：“成兄弟酒没喝醉，早被这满江风景陶醉了。”目光象贼一样从徐怀集的肩头溜过去：“我听说你风威镖局刚来了个姓邓的镖头。武功好得很哪。今天如何不带上一起过去？”

徐怀集道：“他是我邹兄弟的高徒，孩子涉世还浅，做这种事，我不忍心。”

不践上人笑道：“原来是书呆子的徒弟。那就算了。过去也未必有事，姜捕头带了两坛好酒过来，待会在宴会上，大家只管喝酒，剩下的事，姜捕头自有安排。”

徐怀集大声道：“咱们走。守成，把门户关好。”

“咚”的一声，侧门关上了。

说话声也从墙外消失了。邓钟听到水面的桨声渐远，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其时太阳已经下山，空敞的老宅突然间生趣全无，他在非花楼里听惯了水声，但觉与水有缘。屋外的水声像一张白纸读不出任何信息，但有水作伴，便不寂寞。

“那女人是谁？”邓钟想，他看出来了，徐总镖头急匆匆地过来，声色俱厉地责问汲承欢，那不过是在掩饰什么，不动声色间叮嘱他不可让女人受到伤害，才是徐怀集的真实目的。“把门户关好”，分明是在提醒邓钟，那么这女人在徐怀集心中的位置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又何必在自家兄弟面前动这番心思，真让人琢磨不透。

月亮渐渐爬高，清辉洒在青砖地面，阴惨惨地陡生寒意，邓钟在不知不觉中踱到了前院，便开门出去，石埠头的小船在月色中不停地晃动着，站在河边，凉风拂面，忽然想起了安安，安安便是河那边的一层薄雾，顿时心静神安。

也不知站了多久，肩头被露水浸湿了，空气中浮动着一阵轻狂的马蹄声。啼声沿着他来时的路渐渐清晰，他转过身去，已看见那一溜奔驰的黑影，在前面树底下一拐，直奔五里庄来。那人冲到石板桥头，稍一观望，打马便回。

月色很快愈合了被来人打破的宁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远处方才传来辘辘车声，车马声缓慢而有节奏，像是夜行人错过了旅店，于是意态从容，信马由缰，又像疲惫的旅人，对前方的道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邓钟无意中摸了一下刀柄，刀柄凉丝丝的。

十几骑马护着马车缓缓而前，走到前面树底下便停了下来，人群中冲出两匹马来，过了青石板桥，直奔到大门外，马上人也不下马，一人故意压低声音道：“前面可是成守道成兄弟？”成守道身材不高，此人显然并不认识他。

邓钟道：“在下姓邓。”也不多言。

说话的那人顿时不知所措，手握住了腰畔的长剑，斜头瞧着另一人，另一人目光闪烁，道：“那是邓钟邓镖头了？”

“正是。”邓钟道。

那两人翻身下马，向着邓钟拱手，后来说话的人道：“不辱徐兄使命就好。在下长青帮青龙堂香主李横雨，这位是南河堂庞宪庞香主。徐兄要的人兄弟们给他带来了。”说到后来，竟是不胜凄惶。

李横雨拍了三声掌，掌声在月夜里远送出去，那边马车便动了。这下马车快了许多，眨眼间便到了跟前。护驾的十余人都是长剑出鞘，见到邓钟，既不招呼，也不下马。李横雨道：“邓镖头，请打开大门。徐兄吩咐，不可让这女子稍受委屈。”

大门立时打开，长青帮的人便向四处散开，横剑而立，如临大敌，李横雨对车夫挥一下手，马车在空地上掉过头来，停在石板桥头，却不见车上有人下来。邓钟正在疑惑，远处如风刮来一阵啼声，邓钟心道：“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让这些男人紧张如斯。”那啼声密如急雨，却清晰可辨，匆忙之中保有一份从容，骑术之精，让邓钟自觉望尘莫及。

月色下浮出了三骑人马的掠影，李横雨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看到三骑马终于缓了下来，众人发出一阵轻声的欢呼。李横雨低吼一声：“都给我看紧了。”便跨到桥头，三骑马从他身边缓缓过去，中间马背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目光异常有力，看到门前的邓钟，微微一颔首，算是招呼。邓钟称奇，但不知这女子是如何在人堆里认出了他。

李横雨紧张不失礼节，抱拳道：“请夫人下马。”

那女子飘身下马。邓钟眼前如划过一道旋弧，不，是旋弧中的一段，优美而冰冷。女子走到门前，便转过身来。

李、庞两人已从车上抬下来一只大箱子，进了大门，穿过前院，径直抬到那边厢房里。出来时如飞而至。

白衣女子万福：“几位香主请回。”

李横雨道：“请夫人入庄。我等要看着夫人进了庄，才能放心离开。”

那女子点一点头，向众人一一望了一眼，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月色照见的不是她曼妙的身子，而是地上那尊移动的影子，长青帮的人谁都没有看她的脸，这张脸并不漂亮，却是一阵清风，让你留恋往事而丧失斗志。众人自觉地低头看着她进了大门，

李横雨身后一人撮嘴呼啸一声，远处树底下便有人响应，紧接着更远处的黑暗中也传来这样的声音。李横雨翻身上马，对邓钟道：“邓镖头，恕我等不能久留，我等记挂着帮主安危，现在就过去了，这儿未必安全，邓镖头自己拿主意，咱们后会有期。”

说得干净利落，那就无需赘言。邓钟关上大门，只听得长青帮的人便象潮水一样从门外退走了。四野又回到了刚才那般安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