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断肠辞别

父亲这个角色，对任何人来讲，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他为子女撑起一片天地，教导他们如何为人处事，子女继承了他的血脉，也承载着他的精神。

1944年春，杨荫杭带着家人回到了苏州庙堂巷的老房子，许久没回过了，再回来时，却已物是人非。他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后，阿圆对外公甚是想念，正好暑假期间，杨绛忙得四脚朝天，便让七妹一家带着阿圆一起回到了苏州老家。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外公，阿圆开心得不得了。

在老家，不但有疼爱她的外公，还有一群兄弟姐妹陪着她玩耍，在这座老房子里，她无忧无虑地跳着、蹦着，享受着童年的欢快。只是，她不知道，在苏州老家的日子，将成为她与外公最后的处时光。

杨绛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弟弟语气沉重地告诉她，父亲病重。她心急如焚，决定第二天就赶回苏州。然而，现实情况下，岂是说走就能走的？上海已被日军所控制，铁路等要道也都有日军把守，可谓一票难求。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坐汽车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杨绛就和弟弟妹妹买了回苏州的车票，客车条件十分简陋，说是客车，却没有像样的车顶，而是用一块破烂的帆布代替，正赶上下雨，乘车的人都遭了殃。车上人挤人，座位有限，没抢到座的人只好站着。这一切对杨绛来说是无所谓的，她也没心思在意这些，一心惦记着父亲。

颠簸几个小时后，车到了太仓，却发现无路可走，前方的路断了，河上也没有桥，除非长了翅膀飞过去，否则肯定过不去。实在想不出办法，司机决定原路返回，若是等到天黑，不仅路难走，还有可能遇到山贼或者日本兵，不但赔了买卖，还得把性命搭进去。

焦急万分的杨绛只好先跟着车回来，回去的速度比去的时候快多了，司机也是生怕稍有耽搁就性命不保。回到家后，杨绛疲惫地说了句，“走了一天，又回来了。”发现全家人都在客堂，个个神色凝重，随即明白过来，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钱锺书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刚才苏州来电话了，爸爸已经过去了。”

犹如晴天霹雳，虽然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但得到证实后，杨绛还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顿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间客堂，丧父之痛让她痛到窒息。一夜未眠，她的脑海中唯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以后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后来，托人买到了火车票，杨绛和弟弟妹妹一起赶回苏州，到家时，见到了父亲的棺木，望着父亲的遗像，泪水泛滥，泪腺已不受控制。她轻轻踱步到厨房，如往常一样，认真地泡了一碗盖碗茶，端到桌子前，这竟成了最后一次为父亲泡茶。钱锺书对岳父敬爱有加，在他眼中，岳父的言行举止皆是一派正义，是值得尊敬的长辈。两个人都是爱好诗词之人，时常凑在一起聊天，每每总能发现彼此有许多相同的见解，不由得更加投缘。

身处战乱的年代，杨荫杭最大的心愿是战争早日结束，不再有血雨腥风，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有他的女儿、女婿，还有可爱的外孙女。然而，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他所期盼的日子，仍未到来。

父亲的去世，让杨绛倍感伤心，自从母亲去世后，些许年来，这是最伤心的一刻。多年后，她写下《回忆我的父亲》，以此缅怀曾经的爱与希望，她也是用这种方式，追忆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她不愿忘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片段。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趣事，她写道：“我父亲不爱谈他自己，我们也不问。我只记得他偶尔谈起此笑话，都是他年轻时代无聊或不讲理的细事。他有个同房间是松江人，把‘书’字读如‘须’。父亲往往故意惹他，说要撒一课须去（上海话“尿”“书”同音）。松江人怒不可遏。他同班有个胖子，大家笑他胖，胖子生气说：‘你们老了都会发胖。’我父亲跟我讲的时候，摩挲着自己发了胖的肚子，忍笑说：‘我对他说，我发了胖，就自杀！’胖子气得呼哧呼哧。”

杨绛曾问父亲，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父亲当时只是回答说，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她听二姑母讲起父亲小时候，说他“捉了一只蛤蟆，对它喷水念咒，把它扣在空花盆底下叫它土遁；过了一星期，记起了那只蛤蟆，翻开花盆一看，蛤蟆还没死，饿成了皮包骨头”，这样的顽皮，确实与普通孩子别无二致。

父亲对杨绛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单说不爱从政这件事，就是受父亲的影响。杨绛曾说：“我想，父亲在北京历任京师高等审判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司法部参事等职，他准看透了当时的政府。宪法不过是一纸空文。他早想辞官不干了。他的顽固不灵，不论在杭州，在北京，都会与官场同僚难与共事。”正直的父亲难以与尔虞我诈的官场同流合污，与其在勾心斗角上劳心劳力，不如辞了这官职。

父亲对植物学颇感兴趣，这一点让杨绛记忆犹新，她回忆说：“每次我们孩子到万牲园（现称动物园）去看狮子老虎，父亲总一人到植物园去，我不懂植物有什么好看。那次他从百花山回来，把采集的每一棵野花野草的枝枝叶叶，都用极小极整齐的白纸条加固在白而厚的大张橡皮纸上，下面注明什么科（如茄科、菊科、蔷薇科等）植物，什么名字。中文下面是拉丁文。多年后，我又看到过那些标本。父亲做标本的时候，我自始至终一直站在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佩服父亲干活儿利索，剪下的小白纸条那么整齐，写的字那么好看，而且从不写错。每张橡皮纸上都蒙上一张透明的薄纸，积成厚厚的一大叠，就用一对木夹子上下夹住，使劲用脚踩扁，用绳子紧紧捆住。”

在杨绛的记忆中，还有无数幅与父亲相关的画面，纵然洋洋洒洒几万字，也难以描述完全。

父亲去世后，杨绛整理了父亲生前的一些文章，汇集成册，取名为《老圃遗文辑》，以此寄托哀思。她想念父亲，这种想念无法停止，她写道：“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

她只好拥着深深浅浅的回忆，继续行走在这世上，只是，她再也做不成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