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笼罩着沉默气氛，苏文敬根本不肯吃刚煮好的粥，面无表情地一直拌搅着碗里的粥，恨不得早点离开桌边。

江言稍微动了动手，结果又把酒给拿了出来。

云裳也准备了秀香的份，却发现她依然默默地坐在泥地房里的角落上。

云裳不以为意，一个人慢慢地吃着。

或许是因为昨晚饿着肚子睡觉，今早又忙碌了大半天，只觉得那碗粥特别美味。

或许是再也按捺不住沉闷的气氛，江言也开始动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真是的……竟然让客人做这种事情。”

云裳放下汤匙，再次面对着江言。

“希望大婶别将小女当做是客人，因为接下来，小女对大婶有事相求。”

“什么事？”

“说实话，小女既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想请大婶让小女暂时在此多叨扰几日。”

苏文敬或江言都非常惊讶地看着云裳。

知道爹爹死讯的那一天，认识了同样因家主亡故而悲痛不已的一家人，云裳心想，这也是一种缘分。

云裳的爹爹对于舍弃家庭的云裳丝毫没有埋怨，一直期望着云裳能够幸福。

这件事救赎了云裳的心，同时也使云裳更为悲痛。

人有时候会被强烈的悲伤心情拖累而变得更脆弱、更不堪一击。

云裳知道，悲伤不会永远存在。

娘亲或外婆去世时就是这样。

姐姐云柳往生时也一样。

云裳没有忘记死去的人，不过，悲伤在日常生活中渐渐地淡去，人不久之后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云裳没有自信能将那种感觉完完全全地传达给苏文敬或江言。

如今，云裳也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完全没有考虑到危险，茫然地站在河岸边，她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目前自己实在不够有资格数落别人。

不过，云裳还是很想为这一家人做点什么。

云裳选择的是留下来陪着他们。

从此，云裳每天都煮早膳和晚膳，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肯吃的时候，云裳就将剩下的饭菜以大婶的名义分给左邻右舍。

夜里，云裳和秀香睡在一起，秀香依然没有反应。

不过云裳发现，稍微揉揉她的身子，她就会乖乖地躺下来。

此外，秀香不再呆在泥地房里，终于会自己在角落上铺上垫被，将枕头并排在一起。

枯树枝敲响窗户的夜里，秀香就会和云裳相互拥抱着，这时候，云裳就会将自己的脸颊贴在秀香那瘦瘦的脸颊上，小声地说道：“好暖和，对吧！”

即便秀香没有回应，云裳也不在意，她认为，即使秀香没有直接和自己说话也没关系，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或窥探着自己的眼眸时，秀香悲伤的心情就会传递过来。

上午，云裳和苏文敬都会一起到菜园里干活，两个人不太常说话，总是各自默默地耕作着。

天空湛蓝，秋的气息逐渐远去，空气清新无比，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冬季即将来临。

云裳待在六安村，已经度过了十来个日子。

这一天，云裳又和苏文敬出门来到菜园里。

“苏文敬，你看。”云裳拔出一棵白芜菁，一直走到苏文敬的身边，“这是以前种的吧，长得这么漂亮，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苏文敬接下芜菁，点了点头。

“就是有点小了些。”

或许是太高兴了，苏文敬笑了。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云裳也非常高兴，脸上同样漾满着笑容。

“用来煮今天的晚膳好了，隔壁的大叔正好送了羊奶，把芜菁煮个熟透，熬一锅美味无比的汤吧。”

或许是分享过几次饭菜，云裳和其他村民也开始了交流，回赠的东西越来越多。

由于秋收大减，村民们没有在稻田里工作，生活应该更加清苦，但村民们还是非常大方地回赠了一些干的薯类，或煮好的豆子之类的食物。

“我还摘了一些小的红萝卜，就拿来油炸一下，再洒点盐巴吃吧，噢对，苏文敬是不是不喜欢吃我煮的饭菜呢？”

云裳转头瞄了一眼身旁的苏文敬，故意逗对方似地问道。

苏文敬则耸了耸肩，“没有，味道还不差。”

“那……为什么，看你不是很想吃。”

“那是因为……”

苏文敬眯着眼睛注视着村子方向，说出了理由。

云裳的脸上漾满着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杂草晃动的声音。

苏文敬和云裳都表情凝重，紧握着手上的锄头或铁锹，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两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红色妖猴的身影，结果，出现的并非朱厌。

仔细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几位村民手拿农具站在两人面前。

当天深夜。

云裳觉得好像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而醒了过来，扭转着上半身，凝神注视着室外，发现睡的地方和泥地房之间的阶梯上有个弓着背的身影。

是江言。

云裳在避免吵醒秀香的状况下，蹑手蹑脚地离开被窝，并问了声：“大婶您怎么了？”

云裳这才发现，江言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云裳坐在她身旁，偷偷地瞄了对方的脸，发现大婶正在哭。

“啊，我没事，这一喝酒，眼泪就不听使唤。”

云裳默默地听着，江言擦了擦眼泪后，脸上微微地笑着，“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女人。当家的在世时，一直劝他喝酒该适可而止，没想到自己却……”

江言泪眼汪汪地，仰望着昏暗屋顶似地继续说道：“总之，就是忍不住要喝酒，想喝个痛快，一不小心就喝得醉到第二天中午都还爬不起来。勉强去到田地里，却四平八稳地躺在田地里呼呼大睡，真是不成体统啊……”

“早知道……”江言突然小声地说道：“当家的会死得那么惨，当时，就应该让他喝个痛快。”

像要代替死去的丈夫似地，江言接二连三地大口喝着酒。

原来还有这种喝酒方式呀……云裳感触良深地想着。

云裳的知己好友狐狸精娥瑛也特别喜欢喝酒，每晚都会喝，不过，她喝酒喝得很欢快，一喝醉就得意洋洋地净说些过去的丰功伟业，说一些非常奇怪、非常有趣的事情，只是和娥瑛在一起，云裳就感染了快乐的气氛。

希望有一天，江言也能享受到喝酒时的欢乐气氛。

希望苏文敬慢慢地走出阴霾，希望江言或秀香的悲伤心情能够慢慢地淡化。

云裳笑道：“今天，苏文敬已经把晚膳吃光了。”

江言依然满脸忧伤地笑着，“那是因为姑娘做的饭很好吃吧。”

“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种的芜菁。其实呀，苏文敬说过我煮的饭强差人意，尤其是粥。”

“咦？”

“苏文敬说大婶是这村子里最会烧菜的人，偶尔会煮粥，先以鸡骨熬好汤，再加上满满的鸡蛋和青葱对吧？苏文敬好像非常喜欢吃大婶煮的粥。”

“谎话连篇。”江言有气无力地摇着头，“他爹死后，那孩子就没吃过我煮的饭……那孩子怪罪我，怪我迟迟不肯从失去当家的悲伤中振作起来。”

“没有，苏文敬是在深深地自责。”云裳语气温柔地反驳道：“苏文敬说过，自己身为长子，却无法保护爹爹。他说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因此，即使是自己一个人也好，都想尽办法要重新振作起来。没有吃大婶煮的东西……不是不想吃，或许是吃不下吧。”

云裳回想起过去，心情无比平静地说道：“我家外婆去世时，并不是因为妖魔在作祟，是像平常人一样地离开了人世间……我难过得有一段时间食不下咽，但是有一天，自己突然发现肚子好饿好饿，而那就是娘亲帮我煮粥的那天。那顿粥既不美味丰盛，也不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只是三天两头会吃上一次的普通粥食。但是，我终于会开始吃饭了，而且是和娘亲两个人面对面吃着，我娘笑着……边笑边流泪，那个时候，我才终于理解到，娘亲对于姥姥的死去是多么地悲伤，不过，她担心我的心情远超过悲伤的心情。”

从那一天起，云裳觉得对于外婆的死，已经没有必要那么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