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

必须得死，

因为活着已是我的罪恶之源。

——太宰治《人间失格》

严凤雅自述的故事写得并不长，寥寥几千个字便概括了他近三十年的人生。

可怜又可恨。

苏陌归不置一言, 每个人在生命的某个时期都会面对一个十字路口, 是向左还是向右, 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结果, 只能由自己承担。

她将严凤雅的帖子设置为管理员可见, 后下载他私信发送的‘礼物’。

“有点意思呢！”戴在脚上的电子脚镣不时的闪着蓝灯, 苏陌归舔舔唇角，翘着腿, 将头靠在旁边男人的肩上，明显被这份礼物勾起了兴趣。

“唉，言妈妈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我们不告诉他。”男人目光落在苏陌归的脚镣上, 皱着眉想了想，语气有些可爱。

苏陌归被男人认真的样子逗笑, 也跟着点头道：“好, 不告诉他。”

周深深觉得自己生病了。

病得不轻。

她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死尸一样白的天花板, 开始幻想将那两个人用大白呢子塑封了裹进天花板的吊顶里，看着他们挣扎，求饶, 痛哭，忏悔, 直到死亡。

那样她才觉得开心。

可她捣碎了吊顶，里面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尸体。

于是她又觉得难受了, 难受得睡不着，难受得大把大把掉头发，难受得坐立难安，难受得活着就觉得痛苦。

周深深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

她不再去学校，不再出门，也不再和人说话，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就像缩在壳里的蜗牛，远离了世界，似乎才能得到安全。

她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被突如而来的台风连根拔起，没有了阳光，根脉尽断。和其他花儿一起躺在泥淖里，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她打破镜子，用锋利尖锐的镜片划破静脉，看着殷红的血从血管里一点一点的流出来，时间缓慢而痛苦，每一秒都让她生不如死。

活着就是罪恶。

她已经不期待明天的太阳，不想看五彩的世界，不愿意听关怀的声音，不想说原谅的话语。

她的心死了，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喉咙哑了。

她灵魂被囚禁，在苦苦挣扎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罪恶的剧情。

她吃下一整瓶安眠药，睁着眼睛等待永久的沉睡。

可是大脑太过清醒，身体和神经在对抗，灵魂游荡，看着她的身体再一次被拯救回来。

死亡变成了一件难事。

周深深如一个木偶坐在书桌前，麻木的看着电脑，输入有关死亡、自杀的词汇。

原谅她过去十几年太过幸福的生活，才让她有关苦难的知识如此贫瘠。

她需要求助。

她相信，灰暗的世界里有太多和她一样坠入泥淖里的人。

她们需要互相帮助来逃离世界。

一天。

两天。

三天。

周深深反复的搜索，不停的实践，她知道她总会成功杀死这具罪恶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她点进了一个叫做\'鲸落\'的个人网站。

白色屏幕上蓝色鲸鱼的图标一闪而过。

紧接着跳入眼前的是三个选择问答题。

1，下列颜色你选择：

a蓝色 b黑色 c红色 d粉色 e其他

2，下列形状你选择：

a三角 b圆 c多边形 d五角形 e其他

3，从下列选项中选出你第一眼看见的选择：

a糖果 b尖刀 c鲜花 d药丸 e圣经

周深深分别选择了c、a、b，然后页面跳转，她进入到一个注册登录页面。

需要输入真实姓名、昵称、账号密码和职业。

周深深耐心的注册账号，然后登录进入一个全新的页面。

网站以蓝白配色为主，蓝色页头上有一只白色的鲸鱼图标，旁边用中英文分别写着鲸落两个字。页面分为两部分，左侧窄的一边是登录会员的个人信息显示，右侧是类似现在贴吧的设计结构，由一条条会员发布的帖子展示为主，会员可以对帖子进行回复也可以发帖。

周深深随意的打开了一条帖子，意兴阑珊的看了眼，正准备退出时，扫到帖子的内容，瞬间被抓住了眼球。

她屏住呼吸。

牵动心脏的神经紧紧的被崩直，她滑动鼠标从帖子的第一个字开始仔细的看。

是一个求助帖。

标题是：前男友用□□要挟我□□，我该怎样才能和他一起死！

内容详细的讲述了楼主和飞行员前男友分手三年后，前男友用楼主的□□威胁楼主进行□□，楼主不从，前男友就将楼主的照片发给楼主的公司领导和亲人，逼得楼主和家人辞职搬家，多次自杀未遂。楼主报警后费时近一年前男友也只得到了罚款500元的行政处罚，而前男友到现在还在给楼主发威胁和辱骂的短信，四处造谣抹黑楼主和楼主的家人。楼主想和前男友同归于尽。

帖子下面有十几条回复。

有安慰的，觉得楼主不值得用自己的生命换渣男的命。

也有出主意的，让楼主找人打渣男一顿抢回照片，或者设计也拍照渣男的□□。

而最吸引周深深目光的是最后一条回复，回复人的昵称为管理员p·one。

回复的内容详细的制定了如何让渣男身败名裂遭到恶报的方法，同时也为楼主如何获得所有人的支持同情从舆论的低点站到制高点，最后还给楼主留下了几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帖子的发布时间在半个月之前，楼主并没有更新事情的最后结果，周深深退出帖子又找了其他的几个帖子看，发现所有的求助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管理员xxx的回复之后，帖子都不会再有后续更新。

不更新的原因有两个：

1，发帖人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依旧陷在现实生活的沼泽里，无暇在关注曾经发过的求助帖。

2，发帖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但网站限制了发帖人的登录。

周深深是个聪明的姑娘，所以她更倾向于第二种，这个叫做鲸落的个人网站是只针对如她这般身在绝境中的人开放的。

她不知道编写这个网站的人是用的什么算法抓取到了她的浏览信息，才出在了她的搜索推荐词条里，但她知道聚集在这个网站并留下足迹的都是什么人。

她们是一群只能相互取暖依偎的可怜人。

周深深只犹豫了两秒。

她在黑夜中徘徊了好久，如今终于看见了一点点光，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向它，抓紧它。

她新建了一个帖子。

光标不停的在电脑屏幕上闪烁移动，她的手指在移动，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苦痛已经愤恨统统化为了文字记录下来。

一周后·芦城

芦城的冬天有点冷。

苏陌归提前三天到了芦城，坐地铁先去见了周深深，在周家的别墅里。

她穿着一件过于宽松的白色荷叶边睡衣，头发凌乱而毛燥，面无血色，眼神混浊，像一具行走的尸体坐在大门的台阶上，太阳照在她头顶，她抬头无神的眼睛只在看见苏陌归的那一秒亮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

周深深不想见人，整栋别墅只有她一个人。

她邀请苏陌归到客厅坐下，然后起身为她斟茶，倒茶时衣袖抬起，苏陌归清楚的看见她露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利器割裂的伤疤，新旧交叉，宛如罗网。

“周节节是你弟弟？”苏陌归没有喝茶，她看着周深深问得直接。

周深深点头，神情寡淡，因为长期不见光和没有好好休息吃饭，整个人病怏怏的毫无生气，“是。”

苏陌归将查到的资料递给周深深，告诉她事实，“他也是参与者。”

周深深震了一下，低头看着苏陌归给的资料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愤怒自己弟弟的恶劣还是回忆起了痛苦的往事。

她静静的看完资料，问：“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受害者？”

“目前查到的至少有十个。”

“他应该得到惩罚。”周深深抬头看着苏陌归，语气坚定。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没有人可以例外。

十一月的尾巴，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十二月的开始，窗台的小花长出的新的叶子。

周深深去纹身店在满是伤疤的手臂上纹了几株交缠的曼珠沙华，她回到学校重新开始好好学习，她开始面对不堪的记忆，在苦难里成长。

她从地狱里回来，她珍惜身在光明之下的每一秒。

她照顾父母，友爱同学，帮助每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她相信，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回到芦城景月看过苏陌归悄悄给她的u盘里的内容后，立即就交给了楚辞。

三天后，也就是农历新年小年这天，芦城发生了一件震惊全省乃至全国的新闻。

曾多次被评为‘感动华夏’的知名慈善人士，已故安福镇兰芳孤儿院院长张兰芳女士，被四十三名曾经在兰芳孤儿院生活过的人实名举报xing侵、虐童、jian杀未成年人等多项罪名。

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尽管张兰芳已经去世，但公检方依旧对张兰芳提起了刑事诉讼，张兰芳的亲生儿子作为被告人家属出席。

庭审全程直播，全国人民都可以在网络直播观看，昔日的受害者作为证人一一出席，将张兰芳的罪恶全部揭露出来。

昔日的感动华夏十大人物，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恶臭蟑螂老鼠。

因为案件的恶劣影响，省厅派了几百位民警到达安福镇兰芳孤儿院后的坟山上清理被张兰芳随意抛弃的尸体，势必要将所有被害者都找到，给予他们一个归宿。

景月站在楚辞身旁，紧紧的握着宽大而温暖的手掌，看着一具具从坟山里找出的尸骸，大多都已经不完整，一排排的被放在洁白的棉布上。

哪怕之后对尸骸进行分类，检验等工作十分庞杂，这一刻她也觉得满足。

就算他们是孤儿，也有值得被所有人记住的名字。

“楚队，你觉得苏陌归为什么会查这个案子？”

“应该是严凤雅查的，这件案子时间太久，受害者众多，如果不是当事人是很难查清楚的。大概很多年前严凤雅就已经开始在找被张兰芳侵犯过的受害者，只是后来……”楚辞沉默了一下，“那盘棋局应该是他故意留下给苏陌归的，他之前给法官转过大笔资金，让法官投资《密室大逃亡》的游戏成为线下乐园的设计者之一，要弄到游戏的地图应该很容易。我推测，在严凤雅自杀之前他应该给苏陌归留下过有关法官的信息，让苏陌归到芦城来获取游戏地图或者说取走这个u盘。”

“他为什么不直接将u盘交给警方？”

楚辞看着在烈日下不辞辛劳不怕苦不怕臭的警察兄弟们，眼睛里都是骄傲的光彩。

“或许他只相信苏陌归，相信她一定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楚辞也不觉得失落，他做警察这么多年，被人怀疑、愤恨、误解得太多了，他没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们。

他只求无愧于这身警服，这颗炙热的红心。

“没关系，楚队长，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们，明天一定会更好。”

楚辞点头，然后戴上手套也加入到其中。

冬日暖阳，万里无云，今天没有黑暗，只有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