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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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达鲁率领的匈奴迎亲车队进入了长安城。礼部官员将他们迎入馆驿下榻,晚餐后达鲁漫步出门,到长安市上闲走。大国都城,自不寻常,市井繁华,货物琳琅,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达鲁的眼睛觉得不够用了,真个是有些眼花缭乱。正东张西望之际,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达鲁激灵一下,在这长安城内,他无一个熟人,是谁有此动作?达鲁转过身,见一人站在面前,分明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你是……”

“达鲁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日前,在雁门聂家庄,我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呀。”

“啊!你是聂庄主。”

“不敢当,鄙人聂一。”

达鲁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在聂家庄不是已经了结,你又追到京城来是何用意?”

“这事复杂了。”

“怎么,又有什么说道?”

“这……”聂一四外看看,“这街衢之上,人多眼杂,况且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那,怎么办?”

“你我选一僻静的茶楼,边品茗边谈如何?”

“好吧。”

二人拐入小巷,走进一家小茶馆,挑了一个雅间,堂倌泡上茶后,达鲁递给一些散碎银两,叮嘱堂倌:“不招呼你,不许进来打扰。”

“小的记下了。”堂倌识趣地退走。

达鲁为聂一斟上香茶:“庄主,有什么话请开尊口吧。”

“咳!”聂一先是叹息一声,“说来真是令人气恨难消,我无颜再回聂家庄了。”

“聂庄主到底是所为何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在你们离开聂家庄后,也立即启程,并先于你们到了长安。今日去王恢将军府拜访,向他揭穿了你们假冒浑邪王的伎俩。”

“你,聂庄主,你怎能如此不仁!”达鲁当时就慌神了,“这,岂能还有我们的活命。”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聂一继续讲下去,“我满以为定能得到重赏,谁料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凉屁股。”

“莫非王恢他不感兴趣?”

“倒也不是,他要我在客栈住下等候,言说是待你们到京,即上金殿对质。不许我离开,要随叫随到。”

“你反倒没了自由。”

“达鲁将军你说,我千里迢迢报信来,为的就是封官受赏,这可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连句好话都没落着。我回到聂家庄,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真想一死了之。”

达鲁觉得有机可乘,笑眯眯试探着问:“聂庄主,不知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呢?”

“人生一世,名利二字。当然是二者皆所欲也。”

“好,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名利二字,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你有金山还是当了皇帝?”

“我虽说没有,我家浑邪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要黄金万两,你能给吗?”

“不在话下。”

“我要做大将军,行吗?”

“让你统率一万人马,如何?”

“给我这样高的任用和奖赏,但不知要我做甚?”

“很简单,你在金殿上证实浑邪王是真的。”

“那,那可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哪。”

“惟有你当着皇上证明我们无假,我们才能安然返回,我才能在浑邪王面前为你争得官位和黄金哪!”

“可是,我若被万岁斩首,哪里还有黄金和大将军哪?”

“聂庄主,你只是对王恢讲了真假浑邪王之事,皇上并未亲耳听见,反嘴不是欺君,我看不会有何风险。”

“那,我就依你之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也枉来人世一场。”聂一又叮嘱道,“不过你们躲过了这场劫难,回到匈奴之后,别事过不认账,可不能涮我泡我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失言,在千乘万骑马蹄下身为肉酱。”达鲁只想保命,千方百计要聂一相信。

“将军何必立此重誓。”聂一显得深信不疑。

次日早朝,礼部侍郎出班奏道:“万岁,匈奴浑邪王奉旨迎亲,昨夜已在馆驿下榻,请求陛见,特此请旨定夺。”

武帝已是心中有数:“宣他上殿。”

假浑邪王卫将在达鲁陪同下步上金殿,先行叩拜之礼:“参见大汉皇帝陛下,愿上皇天子万寿无疆。”

“平身,赐座。”武帝发出口谕。

“且慢,为臣有本启奏。”王恢抢步出班。

“王将军有何事奏闻。”

“万岁,这个浑邪王是假冒的。”王恢用手一指卫将。

武帝现出惊讶之态:“此话从何说起?”

王恢侃侃奏道:“那匈奴浑邪王和亲是假,试探我国为实,是他担心被扣为人质,欺我朝未见过其人,故而派卫将冒充。此举乃欺君之罪,乞万岁将其拿下,同时发兵征剿匈奴。”

“王将军此说,有何为凭?”达鲁在一旁反问,“我方浑邪王亦千乘之躯,怎会着人随意代替?”

“万岁,雁门士绅聂一亲自进京举报,他在聂家庄曾与达鲁一行发生冲突,因而知其内幕。”王恢振振有词,“臣已带他在殿外候旨,陛下可传唤当殿问个子午卯酉。”

达鲁也不示弱:“皇帝陛下,我等愿与聂一当面对质。”

“竟有这等事!”武帝传谕,“带聂一。”

聂一上殿后双膝跪倒:“草民聂一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雁门关外聂家庄的聂一?”武帝发问。

“正是小人。”

“你是如何知晓那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万岁,这,这事还有内情。”

“不要吞吞吐吐,与朕从实讲来。”

“草民一见天颜,便已心中打鼓,不敢有半点隐瞒。”聂一左右看看达鲁和王恢,“小人父母和家人曾遭匈奴杀害,怀有刻骨仇恨,在聂家庄见到匈奴迎亲车队,心下甚是难受,我大汉公主怎能下嫁胡人,闻听王将军主战,故登门求见,请王将军奏明圣上,匈奴不可信,和亲不可取,非战难绝后患。”

“朕问你浑邪王是真是假?”

“容小人慢慢奏闻。”聂一接下去说,“王将军言道,他又何尝不想出击匈奴,奈何万岁执意要与之和亲。他对小人说,要战即需让万岁动怒,他劝草民一口咬定浑邪王是假,万岁一气之下定然发兵。”

“大胆聂一,你在我家明明言称浑邪王是假,在万岁面前,你却为何编出这套言语?”

聂一转对王恢:“王大人,天威赫赫,小人一见皇上就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欺君,还望谅情。”

达鲁可是得意洋洋:“皇帝陛下,我们怎敢假冒,如今真假已是分明,且看万岁如何处置。”

武帝显然是气得不轻,他怒喝一声:“王恢,你好大胆子,竟敢串通聂一,要骗朕上当,这还了得!”

“万岁,为臣决无此意。”王恢连连叩头,“臣是看透了匈奴人的狼子野心,料定他们必无真意和亲,万岁切勿轻信,当早下决心,迅即出兵征剿,将胡贼彻底击溃,以绝后患。”

“王恢,你越发不识进退了。我朝与浑邪王的友谊,岂容你诋毁破坏,若不对你惩处,岂不令浑邪王寒心。”武帝殿宣旨,“着将王恢降为雁门太守,逐出长安,永生不得返回京师。”

“万岁,不听臣言日后将悔之莫及呀!”

“轰出殿去!”

殿前武士哪管王恢声嘶力竭地讨饶,架起王恢拖出殿去。

武帝盯住聂一冷笑几声:“此事你须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推出殿外。”武帝顿住不说了。

聂一叩首恰如鸡啄米:“万岁,饶命啊!”

武帝将手一挥:“重责四十大板。”

聂一被押出殿外,双臀给打得鲜血淋漓。

武帝威严地看着群臣:“公主出嫁浑邪王,朕与他即是至亲,匈奴与大汉生生世世和好,再有敢言战者,王恢聂一就是前车之鉴。”

群臣回应:“我等谨遵圣命。”

武帝含笑问道:“浑邪王与达鲁大人以为如何?”

假浑邪王卫将答曰:“皇上圣明,皇恩浩荡,我匈奴人当永世与大汉修好,永保两国和平。”

达鲁亦步亦趋:“皇上对浑邪王的大恩,将铭记匈奴人的心中,此后我族人若有言战者,浑邪王必将其万马踏为肉酱。”

当日,假浑邪王接了假公主离开了长安,一场尔虞我诈的政治游戏,拉开了帷幕。

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大漠的天气一向恶劣,今年又比往年偏寒,刚过八月中秋,就已是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了。一座座帐蓬,像是雪地上星罗棋布的蘑菇,成群的牛羊,在雪地里艰难地觅食。牲口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冻土,搜寻雪中的草根。只有战马在得到喂养的草料后,撒着欢儿在雪野里奔跑嘶鸣。被貂裘严密包裹着的聂一,心中多有感慨。胡地如此荒凉,匈奴能不南侵?而胡人宁可让牲畜挨饿,也不让战马受饥,这分明是时时准备着战斗,这是一个以战为生的民族啊!

经过十数日的奔波,聂一到达了河南地,这里是黄河河套地区,一向水草肥美,浑邪王的大本营就扎根在此。聂一由达鲁导引,进入了单于宝帐,行君臣大礼参拜:“参见王爷千岁!”

“罢了。”浑邪王发问,“你在长安救护本王部下有功,早该来领赏,为何迟至今日啊?”

“王爷有所不知,”聂一坐在覆盖狼皮的木墩上,“只因在金殿被打,臀部伤口化脓,不能骑马,难以出行,日前方得痊愈,所以未能早日得见大汗天颜。”

“本王已听达鲁奏报,多亏你在长安相救,达鲁所许之事,本王一概应允。黄金千两业已备妥。”浑邪王挥手,曾扮作浑邪王的卫将,手端着耀眼的黄金走上,直送到聂一面前。

聂一双手接过:“谢王爷重赏。”

“本王还要封你为御帐都尉。”

“谢王爷!”但是聂一的声音不够响亮。

“怎么,莫非嫌少?”

“非也,在下并不是为高官厚禄重赏而来。”

“还有何要求,尽请直言。”

“王爷,我要报仇啊。”

“报什么仇?”浑邪王有几分生疑,“难道你对当年亲人之死还耿耿于怀,要报此仇吗?”

“王爷误会了。”聂一言道,“我在长安,遭到毒打,一番忠心,反成了驴肝肺,这怎不叫人记恨在心。”

“原来为此,都尉可放宽心,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为你雪此仇恨。”

“王爷,还等何时机,绝好机会就在眼前哪。”

“你且讲来。”

“那汉将军王恢,一心一意要为朝廷出力,谁料反被刘彻贬官,现蜗居雁门边地,每日里愁肠百结。在下行前我二人曾共饮谈心,他言说愿将雁门郡献与大王,让我将他心迹奏明。”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你该不是诈降吧?”

“在下被毒打和王将军遭贬斥,皆达鲁将军亲眼所见,这岂能有假?”

达鲁对此深信不疑:“大王在上,聂都尉一片忠心,臣以为所言不差。”

聂一接下去说:“王爷,我与王恢为内应,大军即可通过雁门长驱直入,那么汉土中州也是唾手可得也。”

浑邪王被说得动了心:“若真如都尉所说,本王求之不得。”

“常言道,食王之禄,忠王之事,臣与王恢为内应,管叫雁门一带汉土尽属大王所有。”

“都尉与王恢能成此大业,本王还当加封重赏。”

“王爷既是下了决心,臣这就返回雁门,与王将军做好准备,十日后恭迎王爷大驾。”

“一言为定。”浑邪王特地在座位上起身,算是礼送聂一。

计划得以实现,聂一恨不能一步飞回。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不过四日光景,就已驰入长安.武帝闻报,心中大喜,当下传旨,命李广、公孙贺、韩安国、王恢四人为大将,在雁门关前的马邑城,埋伏下三十万大军,单等浑邪王人马到达,即将匈奴人马一网打尽。

十月下旬,这几日天气又是格外的好,真是个难得的小阳春。暖融融的丽日挂在一碧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风,田野中庄稼业已收割殆尽,举目一片空阔苍茫。浑邪王统率十万马军,井然有序地向前进发。按约定,聂一、王恢在马邑相迎,想起雁门关附近方圆千里的锦绣河山就要收入囊中,浑邪王真是忍不住面带笑容。因为这不只是雁门一郡之地的得失,实则雁门乃匈奴进入中原的门户。此前往往是为进入中原,在雁门都要经过一番苦战。待到艰难取胜,匈奴一方也是精疲力尽,而汉国的增援人马也已从各地赶来,匈奴则不得已退兵。就是说因为有了雁门这个屏障,匈奴总是难以取得大胜。而今雁门已是不战可取,长驱直入,整个河东中原也成顺手牵羊之势,这怎不令人欣喜。

达鲁见状逢迎讨好道:“大王此战,兵不血刃而得汉国大片土地,立下不世奇功,青史留下芳名,伟绩可比三皇五帝。”

“岂敢同先皇类比,但本王发誓要据有中原,让长安成为我国的马圈,我十万铁骑要饮马长江。”

“大王请看,这田野中牛马肥壮,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头之多,待雁门到手,数不清的男丁女妇,金银珠宝,牛羊猪鸡,全为我大王所有。那休屠王就难望我王之项背也。”

浑邪王没有回答,他一言未发。

达鲁心下奇怪,自己这番话为何没能引起浑斜王的兴趣呢?他偷眼打量,见主人双睛瞪圆向田野里四处张望不止。禁不住发问:“大王,你这是看甚,莫非还有何异常不成?”

“正是。”浑邪王应声说,“你看,这遍野牲畜何止几百头,却为何没有一个放牧之人?”

“这……”达鲁分析说,“也许牧人在哪里背风休息,我们不曾看见而已。”

“不对!本王已是一路观察许久,根本没有牧人。”

“这么多牲畜,它们的主人就放心?”

“可疑之处正在于此。”浑邪王以他的经验,越发生疑,“此处地处边境,我大军经常奔袭,以往田野中莫说是这成百上千的牛马大牲畜,就连一只鸡都难得见到,今日却是如此众多的牲畜悠闲地吃草,岂不是太反常了?”

“大王觉得疑在何处呢?”

“这分明是摆样子给我们看的。”

“难道说聂一是诈降?”

“还难断定,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聂一有鬼,我们这十万大军可就断送啦!”

“那该怎么办,如何判断聂一有否阴谋?”达鲁说,“约定在马邑见面,只有到了那里再辨真伪了。”

“不!传令全军,停止前进。”

“这却为何?”

“这里距马邑尚有二十里路,你现在就去马邑探一下虚实,要聂一前来迎接。他若是不来,即心中有鬼。”

达鲁有几分胆怯:“大王,聂都尉答应在马邑相迎,想来不会有假,我们只管前去相会就是。”

“本王命你前往,休要推三阻四。”浑邪王瞪起双眼,“难道说你还要抗命不成?”

“下官不敢。”达鲁赶紧应承下来。

“快去快回,不要让本王等得太久。”

“下官遵命。”达鲁策马如飞,先行往马邑而去。

浑邪王传令:“原地休息。”他也下了战马,卫将为他铺上地毡,浑邪王席地而坐,静候达鲁返回。

马邑城里,大将军李广和王恢在焦急地等待匈奴大军进入伏击区。马邑城外十里路程内,两侧皆是崇山峻岭,中间一条官道曲折迂回,汉军三十万已是严阵以待,只要浑邪王率军进入,势必要全军覆没。马探报称匈奴军距山谷谷口仅有十里路了,王恢和李广相视一笑,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又一个马探匆匆来报:“二位将军,匈奴军马原地不动停止不前,而派一人单骑而来。”

二人相对,无不现出惊疑神色。王恢将手一挥:“再探。”

李广不无忧虑:“王将军,莫非浑邪王看出了破绽?”

“不会的!”王恢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如若生疑,匈奴大军自当退兵遁去,何必要原地停留呢?”

李广提醒道:“王将军,万岁倾举国财力,调集三十万人马,在长安专候捷报,此战若是不能如愿,你我都难以向万岁交待呀!”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战场战局,瞬息万变,作为臣子,你我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国家,效忠圣上,力争早送胜利消息。但万一有变,局势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万岁亦当体恤臣下。”

“照王将军所说,这埋伏的计划,有流产的可能?”

“不,我始终坚信此战定能全歼匈奴十万大军,”王恢又加重一下语气,“浑邪王不是生擒,也将被斩杀在战场。”

一旁侍立的聂一也充满信心:“李大人,浑邪王和达鲁对我深信不疑,小人觉得不会落空。”

正说之时,门下来报:“二位大人,匈奴都护将军达鲁求见。”

李广看看王恢:“他是来探虚实的,如若见我在,必起疑心,我当回避才是。”

“将军所言极是。”王恢吩咐门子,“领他来见。”

达鲁进得厅堂,不住地左顾右盼。聂一迎上前去:“将军为何这般小心,两侧可是没有刀斧手啊。”

“聂都尉取笑了。”

王恢先发治人:“达鲁将军,原定大王和你并全军同来,却为何单人独骑来到马邑。”

达鲁早有准备:“王大人有所不知,二位既已归顺,就是我家大王帐下之臣,王爷驾到,总该远道相迎,方为人臣之道,故而特来请二位前去接驾,以免怠慢之罪。”

王恢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见状,聂一在旁为之解围:“达鲁将军,马邑离雁门已有数十里路程,我二人接到马邑,难道还不是远道相迎吗?”

“啊,这个……”轮到达鲁不知所措了,“二位若再迎到军前,不是更显忠心可嘉吗?”

“达鲁将军,是否对我二人存有疑虑了?”聂一索性以攻为守。

“啊,不,不,这是哪里话来。”达鲁矢口否认,“若不信任,大王能带十万大军践约?”

“那又何必定要我二人再离马邑相迎呢?”

达鲁不好再认真相强:“我这是为二位着想,相迎与否二位自己拿主意,去不去悉听尊便。”

王恢一时间没了主张:“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劳顿,且到客驿休息。”

“大王在路上立等,我就顾不得休息了。”

王恢又沉吟片刻:“那好,我去去就来。”

“王大人何处去?”

王恢也不正面回答:“聂都尉,你且陪陪达鲁将军。”

李广一直在后堂将前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恢一过来他即言道:“王大人,浑邪王笃定已是生疑,否则不会如此要求你二人相迎。”

“李将军看该如何应对?”

“这还不明摆着,为了不致功亏一篑,你二人应即随达鲁前往途中相迎。”李广说罢,又觉有几分不妥,“只是如此一来,你二人引匈奴大军进入伏击谷口后,要想脱身亦非易事。”

“李将军所言极是,”王恢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为表示我方的诚意,何妨就派聂一前去迎接。他为人机敏,事急时也好脱身。”

“王将军不去,浑邪王定然还有疑心。但大人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涉险,且叫聂一担此重任吧。”

王恢回到前厅,达鲁已等得心焦,颇有些不耐烦:“王大人这是与谁商议去了,该不会是请旨吧?”

“达鲁将军怎能如此猜疑。”王恢脸上现出不悦,“适才本将军内急,难道一定要同你明说不成?”

“在下误会了,还请见谅。”达鲁逼问,“但不知王大人与聂都尉能否屈驾相迎大王?”

“部队无人节制不妥,为免除大王和将军的疑心,也为表我等的忠心,就让聂都尉随将军你往迎。”

聂一心中也明白这会有生命危险:“王大人,难道非要出迎不可吗?”

“聂都尉不要计较。”王恢半是暗示,“你我二人总要去一个,还是我留在城中带兵才是。”

聂一不好再说,他清楚得很,如若拒绝,自己的身家性命难保。达鲁呢总算没有白来,有聂一相迎,回到浑邪王处也可以交待下去了。二人乘马出城,加鞭飞驰而去。

浑邪王等得心急火燎,见达鲁归来,劈头便是训斥:“本王还以为你死在了路上,为何迟迟不归?”

“大王,下官不敢耽误,见到了王大人后,他就派聂都尉来迎。”

聂一上前拜见:“王大人让卑职禀告大王,一切按原计划准备就绪,恭迎大王龙驾进城,雁门全郡已是大王囊中之物。”

这番话说得浑邪王心花怒放:“好好,雁门这道难开的屏障,已属我所有,且看我大军直捣中原。”

“不久的将来,长安也将属于我们尊贵的王爷。”聂一尽量挑浑邪王爱听的说,“王爷请吧。”

聂一在前领路,匈奴大军由浑邪王统率又继续前进,向着汉国三十万大军布成的埋伏阵,向着全军覆没的死亡谷一步一步走去。越接近谷口,地势越加险峻。奇峰耸立,怪石嶙峋,古树参天,遮荫蔽日。一阵阵凄风从谷口里涌出,吹得浑邪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且住!”浑邪王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眼看距谷口不过一里多路,聂一正自窃喜,大功就要告成。浑邪王这一命令着实叫他一惊:“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浑邪王实际是害怕了,但他不能有失身份明说,顺势抱起双膀,“真是寒风刺骨啊!”

“大王长年在塞外风雪中驰骋,这些许萧瑟秋风又算得什么。”聂一劝说,“羊羔美酒都为大王准备停当,过了这山谷,进了马邑城,饱餐一顿,出场透汗,寒气就会驱尽了。”

达鲁是毫无戒备之心:“大王,您再加上一件披风,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王恢大人一定是等急了。”

浑邪王望着前方的险峻山谷,心下犯核计: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山谷如此险恶,万一有埋伏,十万人马不等于钻进了汉军的口袋吗?不能轻易涉险,要再查探一下虚实。他的视野里,在前方谷口山坡处,有一个烽火亭,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叫过达鲁来:“你带百十个精兵,到那烽火亭中,务必抓一个活口来,我自有用处。”

“遵命!”达鲁当即挑点人马。

聂一心说糟糕,这一抓来活口自己岂不就要暴露,那么性命就要不保。他不失时机意欲制止:“大王,那烽火亭是以往为防敌人入侵报信用的,而今我与王恢俱已归顺,又何必抓人来核实呢?”

浑邪王不为所动:“此事无须你多言,本王自有道理。”

聂一见浑邪王下定了决心,情知难以阻止,伏击全歼的计划要泡汤,现在就顾不得别的了,自己逃命要紧。他登时改变了口气,变成主动请缨:“既然大王要活口,我与达鲁将军一同去捉人,由我带路会方便许多。”

浑邪王却不赞成:“有达鲁百人足矣,何劳聂都尉再辛苦。”

“为大王效劳,乃理所当然。”聂一哪管批准与否,跟随着队伍纵马出发,转眼即已去远,浑邪王叫他,他也不应了。

不过一刻钟,达鲁已将烽火亭亭长捉来,押至浑邪王面前交差:“大王,活口抓来了。”

浑邪王也不说话,先拔出肋下弯刀,架在亭长的脖子上,发出几声阴森的冷笑:“说,要死还是要活。”

“大王饶命。”

“要活就说实话。”

“大王有何吩咐?”

“说,山谷内有多少伏兵?”

“多少小人不知,”亭长倒是说的实话,“小人看见有许多人马,隐蔽在丛林之中。”

“为的要将我匈奴大军一网打尽吗?”

“这个小的也不知晓。”

“胡说,不讲真话,要了你的狗命。”浑邪王手下发力,亭长后颈被切破,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

“大王手下留情啊。”亭长叫屈,“你就是砍下小人的吃饭家什,小人也不敢信口开河呀。大王你想,这等军事机密,能叫小的这种人知道吗?”

“大王,何不叫聂一同他对质,一问便知端的。”达鲁献计。

浑邪王想想觉得也有道理:“聂都尉。“

无人应声,达鲁也加大声音呼唤:“聂都尉何在?”

众人找遍附近,哪里还有聂一的踪影。浑邪王这时才算明白了,他满脸怒气训问达鲁:“聂一现在何处?”

“大王,卑职不知啊。”

“他不是和你同去烽火亭了吗?”

“下官未曾留意。”

“他是心虚趁机溜走了。”

“这么说,他,他们是诈降了?”达鲁感到一阵阵后怕,“这么险峻的地势,我们的十万大军进去,还不得被汉军包围啊。幸亏大王机警,我们才躲过了这场灾难。”

“现在也不能说就安全了,说不定汉军已经开始行动了。”浑邪王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后队改为前队,准备全速退回。”

马邑城中,王恢与李广在为是否采取军事行动而激烈争论。

李广主张:“匈奴迟迟不进,说明已十有八九看破了埋伏,我三十万大军不能坐失这战机,应当出战了。”

王恢意见相左:“匈奴大军进入伏击谷地,我军方能将其全歼,如眼下从埋伏地杀出,浑邪王势必退走不战,那么这数月的准备,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现在的问题是,如若浑邪王即刻退走,我们就将一无所获。现在出战,尽管不能将其全歼,总可消灭部分敌人,向万岁也有一个交待。”李广极力劝说,“王将军,运筹这三十万大军,耗费了多少钱粮,我们若无功而返,实在是无颜面见万岁和百官哪。”

“正因为这场战争准备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我们不能轻言放弃,聂一还在匈奴军中,眼下尚未山穷水尽,还有希望实现我们的全歼匈奴人马的计划。”王恢坚持己见,“如果贸然出兵,将即将钻入口袋的敌军惊跑,我们将铸成难以弥补的大错,那将是悔之晚矣。”

“王将军,你如此固执,只怕是眼睁睁失去战机啊。”李广急得在房中直打转转,不住地叹气连声。但是武帝钦命的最高统帅是王恢,他无权超越王恢作出决定,调动军队。

聂一跌跌撞撞闯进房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子打晃站立不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恢一见就知大势不妙,他急切地发问:“聂庄主,为何这般模样?”

李广心中已有八分猜到,心说大势去矣:“聂壮士,那浑邪王是不是已识破你们的诈降计?”

“正是如此。”聂一依然喘息不止,“浑邪王不会进入谷口了,他们已捉住烽火亭长,下一步就是退兵逃跑了。”

“那!”王恢这下子知道着急了,“李将军,我们立即下令出击吧。”

李广苦笑着摇摇头:“来不及了。”

探马匆匆闯来急报:“二位将军,匈奴人马后队改为前队,已撤离谷口,退出数里之遥了。”

王恢听罢,无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

汉军空糜三十万钱粮一无所获,无精打采地各自回到原防地,而王恢等各领兵将,战战兢兢回到了长安。

漫天风沙刮黄了长安的天空,街衢上的布招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才是下午时分,天色已经黑得像傍晚一样。临街的店铺大都点亮了灯烛,而重楼叠脊的皇宫,由于武帝没有发话,依然未曾掌灯,像是沉浸在黄昏的冥色中。

金銮宝殿九龙椅上的武帝刘彻,原本就阴沉着的脸色在昏暗的天色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怕。他气得重重一拍御案:“怎么都不说话,难道全都变成哑巴啦?”

李广知道这场祸事是脱不了干系的,率先出班认错:“万岁,为臣有负圣望,甘愿领罪。”

“王恢呢,”武帝显然把他作为了主攻对象,“你口口声声必胜无疑,可你现在是一无所获回到长安。”

“臣罪该万死。”王恢出列跪在御前。

“让朕感到最为气恼的是,你们三十万大军竟然坐视敌军从容退走。”武帝说着站起身,不住地往来踱步,“就算是浑邪王识破了诈降计,他们业已临近谷口,埋伏的人马若是出击,至少可以歼敌三到四成,给匈奴一点儿颜色看看。而今三十万大军一无所获,岂不让匈奴笑我无能,又给汉室江山留下多少隐患?就是将你们千刀万剐也难以弥补这无穷的损失,你们简直堪称千古罪人。”

王恢不敢推搪责任:“万岁,未能几时出击,责任全在罪臣,与李广将军无关,请万岁只责罚罪臣一人。”

武帝有意说道:“若是你一人则过,那可就是杀头之罪。”

“臣已造成千古遗恨,不敢再以谎言欺君,李将军几次建议出击,皆因臣仍存幻想而贻误战机,臣甘领死罪。”

听了王恢主动领罪这番话,武帝的气不觉消了几分,心说王恢敢于承担责任,倒要从轻发落。他缓和了口气:“单凭你说难以为证,那个聂一不是当事人吗,传他上殿朕问个明白。”

王恢答道:“聂一就在殿外候旨,万岁一问便知。”

太监去宣聂一,岂料是只身而归:“万岁,那聂一在一刻钟前已出宫去了,下落不明。”

“这……”武帝刚消的气复又鼓起,“王恢,你该做何解释,聂一该不是畏罪潜逃吧?”

“万岁,臣在金殿,与他无从通话,他去往何处,罪臣委实不知。”王恢急切地辩解,“也许他有何特殊事情来不及奏明。”

武帝想了想:“中书令,着雁门郡太守到聂家庄查验,问明详情奏报,再议对聂一的处罚。”

中书令躬身回应:“遵旨。”

武帝还没有想好对王恢如何治罪:“王恢之罪难以赦免,且下狱听候裁处。”

“谢圣上龙恩。”王恢感到有了一线生机。

武帝瞟一眼李广等领兵大将:“李广等人统兵出征,竟使匈奴大军无损而返,着各降一级,罚俸半年。”

李广等人觉得武帝还是重情义的皇帝,比预想的处罚要轻得多,一同跪倒叩拜谢恩。

武帝盯住平身站起的李广:“李将军,你说说看,朕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李广一下子怔住了:“为臣愚钝,不敢胡乱猜想。”

“哪位大臣能说出朕的心事。”武帝将目光撒向文武百官。

但是无人应声,俗话说,天威难测,谁知道此时此刻皇上在想何事?

武帝长叹一声:“看来朕与臣下尚少沟通,彼此心气不通,焉能想到一处。告诉众位卿家,朕而今只有一件大事压在心头,就是早日击败匈奴,以根除我北方边境之患。”

“我等不及陛下万一,当为万岁尽早了却心愿。”百官齐声答道。

“李广听旨。”

“臣在。”

“朕命你即日起总管雁门至上谷、河南一带的军事,整备军马,囤积粮草,防御匈奴入侵,并做好随时征讨的准备。”

“臣遵命。”

自此,汉武帝开始了漫长的对匈奴的斗争。

越往北行,寒意越浓。萧萧落叶飘卷而来,连天的衰草染挂着白霜,塞外的深秋已经冷似长安的严冬。可是马上的聂一心中却是火辣辣的。已经看得见聂家庄了,庄头那熟悉的钻天杨,庄后那馒头山,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那么亲切,真是千好万好不如家好啊。他给马猛加一鞭,座下的“菊花青”也像是认得家,亮开四蹄,撒着欢儿,一口气跑回了自家大门前。这匹心爱的战马,用前蹄刨着地,不停地打着响鼻,像是述说久别归家的喜悦。

聂一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像扑进母亲怀抱那样扑入了宽敞明亮的客厅。他原想能和妻子畅叙别情,不料却见到一名官员端坐在厅中。

官员抢先开口了:“想必这位就是聂庄主了,看来本官还算幸运,没有白跑,不虚此行啊。”

管家迎上前向主人介绍:“老爷,雁门太守牛大人专程来访,下午即到已经候您多时了。”

聂一怔了一下:“不知父母官大驾光临,失敬了。”

“聂庄主大名如雷贯耳,行苦肉计诈降计,要生擒浑邪王全歼匈奴十万大军,虽说未能如愿,但深受万岁赏识,我雁门全郡都跟着沾光啊!”

“说来惭愧,竟被胡儿识破了。”

牛太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聂庄主,本官奉圣命,万岁专等回话,你为何在长安不辞而别,擅自返回呀?”

“这个……”聂一略微迟疑,“有负圣望,无颜面君,故而未与王恢将军道别而私下回归故里。”

“聂庄主可知,王恢将军业已下狱。”

“这……小人不知。”

“此战一无所获,你是脱不了干系的。”牛太守站起身,“聂庄主,跟本太守走一趟吧。”

“大人,小的刚刚回家,未及一叙寒暖,务请宽限几日。”

“这是万岁钦定的案子,谁敢从中行方便哪!”

管家递上一包子:“这是二百两纹银,给老爷买双鞋穿。”

“你是打发叫花子哪。”牛太守撇了撇嘴。

管家一心要救主人,又加上了三百两:“请大人笑纳。”

牛太守不太情愿地收下:“本大人心肠特软,先这么着吧。”他携银离开。

聂一长喘了一口气,和家人团聚畅叙别情。可是,席未及暖,第二天上午,牛太守又来了。

聂一感到奇怪:“牛大人,为何不到一天就再次前来?”

“没法子,皇上圣旨催办,谁敢有误。”牛太守语气冷峻。

“大人就说小人未归,这不是最好的理由?”

“我这话好说,可是衙门上下百十号人,知道谁给你捅出去。”牛太守眼睛看着天。

聂一明白他的意思:“大人,你看这上上下下打点,得多少银子?”

“要想堵住嘴,一个人二十两不算多吧?”

聂一想说,这个狗官胃口也太大了:“那么这百十号人,至少也得两千两银子了。”

“这个数就没有本太守的了,好了,我无所谓,只要下边的人不密报到长安就行了。”

聂一将两千两银子交给了牛太守,可这也仅仅清静了两天,第三天,他又登门了。如是而三,没完没了,不过半月,牛太守已从聂一处讹走两万两白银。这日牛太守带着五千两银子走后,聂一对管家说:“你将我的家财打点包装好,做好搬迁的准备。”

“怎么,不在这里住了?”管家有些难以置信,“这万顷良田,这祖传的基业,这几百间房产,岂是可以搬走的?”

“有什么办法呢?狗官牛太守的气实在是受够了。他无止无休地敲诈,是不会罢手的。”

管家想想也对,便按主人的吩咐,全庄上下动员起来,打包装箱,忙得一塌糊涂。一夜未眠,次日上午刚刚有了点儿头绪,不料牛太守又不期而至。

“怎么,想跑?这还了得,幸亏本太守有先见之明早来一步,要让你脱身逃走,该怎么向万岁交待?”牛太守看着满院子整装待发的大车小辆,惊讶中发出声声冷笑。

聂一已没有以往那种卑躬屈膝的态度:“牛大人,听我良言相劝,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对朝廷就说我从未回到家中,你我相安无事,岂不两全其美。”

“你是朝廷钦犯,我岂能放你逃走,”牛太守招呼随行兵士,“来呀,将聂一与我拿下。”

聂一拔出佩剑:“牛大人,你可不要逼我太甚。”

“怎么,你还敢造反不成,动手!”牛太守再次发出命令。

聂一早已忍无可忍,对庄丁们喊一声:“抄家伙,上!”

牛太守这才有些胆虚,但他口中依然不服软:“你们还敢造反不成?这要全家抄斩祸灭九族的。”

家丁们问主人:“庄主,怎么个打法?”

聂一已是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与我杀个干净!”

聂家庄的家丁人人习武,又人多势众,不过一刻钟,就将牛太守及随从十数人砍杀殆尽。之后,聂一放火烧了庄园,带着全庄几百口人投奔匈奴浑邪王去了。消息传到长安,王恢自知难以撇清,在狱中一头撞死在牢墙上。这一变故,使得汉武帝扼腕叹息数日,以至寝食不宁。但他愈发坚定了一个信念,匈奴的边患,哪怕倾尽国力,也必须根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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