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回 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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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门扉轻启。属于少女的姣丽身影绕过了金线绣的山水屏风,径直朝殿内坐着的人去了。

“门禁又一次被你当做了空设,阿琢。”双腿盘成莲花状的人没有抬眼,也知道来者是谁。

阿琢的脚步顿了顿,许久才做声:“你已经在此闭关三日,我……我来看看你。”她的话语间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实。

“口不对心。”他倾斜着嘴角,对远处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过来,其实是想着陪我一起去……”一语未完长长叹息。

参差的灯影照在白壁,显得格外凄凉。

阿琢缓缓走到他身前,跪坐下来。她和他距离很近。近地能够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颤。

记忆中,他总是收敛着眉眼。从来不曾将此间的风华轻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经历了五百年岁月,还和往昔无甚区别。

“你若不在了,这三十三天的内外事务,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便不会抛下偌大天宫、还有自己,孤独孑然地离开。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轻松地回答道,“左右这后宫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个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吧。”

“择任天宫之主怎能儿戏?”

他摇了摇头不再讲话。

阿琢身上的学问是他亲教出来的,对于这个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过。

一旦认真起来,她固执地说是执着也不为错。

他若不把什么托付给她,她一准会跟随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黄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继任天宫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你去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他无奈地感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幼童般粘人地紧?”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到外头哭去。”他故作严厉地道,实际上是寻了机会撵她走。

天人寿数将尽的七日里,身心会呈五衰之相:天乐停奏,衣裳黯淡,坐卧不安,花冠萎落,躯体生汗。

身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脱这个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们会在这时,找个僻静地方躲着,然后悄然无息地逝去。

那些与将死的天人交好者,也会默契地疏远他们。

五衰相是一生享乐的天人所不愿意面对的,他们大多都选择逃避。

但阿琢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弃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干微微湿润的眼,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把还未成形的哭腔收起来。

天人生来无泪,即使他们心中怀抱着万分哀伤。

阿琢不是土生土长的天人,所以会流泪。

他见状,心里软了一下,最后阖上双目道:“你留在这里不害怕吗?”

阿琢自嘲地笑了:“陛下难道忘记,妾是被您打落进轮回的。那几世下来,生死之事早就见惯了。”

进宫为妃以后,她就极少使用尊卑之称。忽如其来的陌生称呼足让他心头一震。

“……你依然怨我?”

阿琢两颊的笑意加深了,那微扬的唇竟带着悲凉的弧度:“说无怨尤是假的。只是如今渐渐想开了,你给予我的庇护要比伤害多些。这就够了。”

他沉默下来。那件事,确然是自己对不起她。

尽管在事后做了许些弥补,却发现再也填不整齐,那道横亘在两人间的沟壑。

阿琢不眠不休地陪他度过剩下的时日。

圆寂的午时,他终于因为疲乏躺下。

“现在我的心里盘旋着个念头,怎么也打消不掉。”

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服侍他盖上丝被,此时正靠坐在榻边。

“什么?”

他虚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阿琢俯下子身,忽然被他的唇温柔地吻住额头。

“阿琢,我喜欢你。即使受到永堕地狱、万劫不复的惩罚,我还是喜欢你。”

阿琢愣了愣,下巴缓缓划过一滴泪,滴在了他的衣襟上,晕开了不能言说的无尽缱绻。

章一升平

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

引《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

三十三天的天主圆寂,身后只留下了尚且髫龄的一子一女。男孩叫长息,女孩则名阿阮。

这对子女乃是天后所出的龙凤胎,然而他们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

有人在私下揣测,长息的生身者另有其人。但这也只是风传,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人间有句话叫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三十三天虽然不比人间忙碌,可那帮打理天界事务的天人却也不能让天主空缺。

在天主逝世的讣告传开的第二日,他们联名给天后上书,求让储君长息继任主位。

天后所居的玭珧殿关着门,书吏没能顺利将它送进去。于是他转道去了辟时殿后的书斋,他知道天主的侧室梅妃在此整理遗物。

日前书吏扫洒一番书斋底层,锁上了门,才贴了禁止入内的封条儿,就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下楼声。

他当时吓得都快昏过去了,拔腿欲逃,双膝却在发软。

目瞪口呆地看着书斋的大门从内而外地拉开,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能见到陛下的鬼魂。

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身着白色襦裙的玲珑少女。

“……娘娘?”书吏认出她后如释重负,行礼时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阿琢点头,回眸接下封条,将它揉进了掌心后道:“这间屋子不必锁,我每天都要过来悼念。”

书吏俯着身子连连应声。他眼前的这位梅花仙子虽只是占着妃号,却深得天主青睐。

因极受宠,她自身也有些手段,入宫的第五年便俨然成了后宫主母。

如今天主不在,她就毫无悬念地变为宫中最有威仪的人物。

当年天主说自己要娶梅花仙子为侧室,不知有多少天人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认为梅花仙子是一点也配不上天主的。

她品行不端,有着私入帝寝修改谕旨的前科;她面孔可怖,历劫之时脸上留了道旧伤。

而天主,几乎是所有未嫁天女的共同向往。

他性情舒雅,出宫遇臣民时从不摆君王架子;他俊美无俦,微微一笑可以让千百天女暗许芳心。

外人所不了解的是,梅花仙子和天主渊源甚深,两者注定是要痴缠一生。

“呵。”阿琢接过那卷联名上书,轻轻地笑了一声。“储君尚且年幼,他若真的居于主位,三十三天不是任凭天后左右?”她此时坐在案左,案央的正位被空了出来,那是天主未圆寂时的位子。

“……这道上书如何处理才好?”长史立在梅仙后头拱手道。

阿琢仔细看了一遍手书上的名字,最后道:“驳回还是施行,要看天后的意思了。”她把手书折做了两段,低首塞进自己的窄袖里又道,“你且下去吧,本宫自会把它转交给天后的。”

长史恭敬地应声,心想这烫手山芋可算是不归自己管了。

阿琢到玭珧殿的时候,殿门还是关着的。

外头的侍婢向着梅仙拜了一拜,异口同声地道:“娘娘因天主圆寂而悲伤过度,彻夜难眠,所以此时还未起。仙子请回。”

她站着没动,只是眯着眼笑道:“既然天后巳时还没起榻,那本宫就不进去了。转告悲伤过度的天后娘娘,本宫有重要的东西请天后一观,请整理好仪容来后院。”说完裙裾一转回眸而去,地面犹如开了素丽的花。

阿琢的话声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玭瑶殿内,天后漓珠的贴身侍婢守在榻前,此时咬牙道:“她怎么敢如此猖狂?”

软榻四周的帘幕被挑开了一角,露出天后的半张苍白素颜:“过去是依仗着天主,现在是依仗着孩子。”

“孩子?”漓珠的贴身侍婢只是跟了她短短几年,全然不知这对龙凤胎背后的隐秘。

漓珠沉默,她扶着榻沿坐起来,保养得当的圆指甲扣进了金丝楠木。

——长息的身世,梅花仙子已然知道了吗?

想到这里,漓珠的神色慌张起来,她颤抖着声线对侍婢道:“手脚麻利着点儿。”

阿琢席地坐在一棵樱花树下。她看到漓珠一手提着过长的裙幅走近了,只起身微微颔首道:“见过天后。”

漓珠刻意地忽视了她对自己的不敬,收敛着一双黛眉道:“你叫我到这里做什么?”尽管漓珠被梅花仙子架空了天宫主母的权力,她还要端着仅剩的自尊。

“妾有些东西需私下交给天后。”阿琢笑意盈盈地抽出了两张帛书,“娘娘看了以后做个决定吧。”

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笑不甚单纯,漓珠没有伸手去接,紧盯着梅仙的眼眸问道:“……做什么决定?”

阿琢摇了摇尺长的素帛,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决定是否继续鸠占鹊巢。我手里一张是先主遗诏,一张是群臣谏书。两者都是说长息继承大统的事情,对您的影响却截然不同呢。”

漓珠眉目一凛,夺过梅仙手上的帛书。群臣谏书没什么特别,她早就料想到它的存在了;残留着檀香的先主遗照,却让漓珠不禁头晕目眩。

因为这寥寥数行的遗诏,清楚地记述了自己与梅仙的过往,最重要的是,它还披露了长息的身世。

伸左手扶住了自己的心口,漓珠喘息着道:“三十三天上下,谁人不知你与先主的手迹一模一样。你如今拿出先主遗照,怎么敢证明它是真的?”

阿琢轻蔑地以鼻音哼了一声:“若我的笔迹能够毫无破绽,百年前如何会被剔除仙根,流放人间受尽劫难?”

三十三天曾发生一桩震惊全部天人的事情。

蜀地本该因下暴雨发生洪灾,但最后降的雨数少了大半,洪灾未成,天主便遣人追责,查了许久后,发现雨旨被掉了包,罪魁祸首就是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梅花仙子。

她仿照着天主的手迹写了份圣谕,故意把原有的雨数撇去大半。她的这个举动,改变的不只是蜀地一方人民的命数,还有人间一甲子的气运。

犯了这般严重的过失,纵然天主想要包庇她都无能为力,只能依矩发落她。

漓珠正想着旧事,耳畔又听梅花仙子道:“你若无法辨别真伪,尽管找慧眼洞明的菩萨大士问问。”

“本宫虽然想知遗诏的真伪,却不想家丑外扬。”口气堂皇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漓珠却将帛书收进了衣袖,“你都已经权倾后宫了,还想要些什么?”

“想在有生之年,听长息叫我声阿娘。”阿琢一字一顿缓慢道,语间竟有凄哀之意。

漓珠何其聪明,知道一旦把长息归还给梅仙,就意味着失去了权势和地位。其实自己是无所谓的,可她的女儿阿阮该怎么办?

她怀阿阮的期间曾受惊吓,导致阿阮先天不足,很晚才开口讲话,而且智力较同年同日生的长息差了不少。

阿阮虽然贵为公主,但如果始终不见好,怕是很难找到郎君。自己失去权势地位的话,怎样庇护女儿?

“我若决定继续鸠占鹊巢,你会如何做?”漓珠咬着毫无血色的唇道。

阿琢一步欺近了漓珠的身,两张气质相背的面孔挨得极近:“你见过我如今的手腕,怎么还会问如是幼稚的问题?你不选择好走的路,我当然要推你一把。当你带着阿阮狼狈地离开天宫,就知道我并未唬你。”

从梅仙和漓珠百年前初见时起,她们的交锋就没有停止过。百年前,是漓珠占据着绝对优势。百年后,则是尝尽辛酸苦楚的梅仙略胜一筹。

这或许就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够狠。”漓珠恨恨地瞪着她道。

阿琢挑起眉毛答道:“都是拜你所赐。”

她从轮回中归来的一刻起,就不再是白璧无暇的梅花仙子了。

漓珠垂下秋水剪眸,叹气道:“不属于我的,再如何追求也总归是得不到的,只是…我悟地太迟了。过去有许多次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宽恕,但求你,给我女儿阿阮留条坦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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