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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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眉头微微一舒,手因激动止不住轻轻地颤。

她原本只是想赌一回运气,不想这栓子竟是恰恰堵在了这里。

纵然许多人或许并不明白,这一截堵在肺动脉分支处的栓子能够立时致人死地,但至少、面前的这一幕,有着极大的视觉冲击。

苍白的脉管中,死死堵住两道分支的暗红色栓子。

只需草草一瞥,便能给人一种不甚美好的感受。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多想的,譬如人们看到血,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之感,这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反应。

现在也是一样,纵然许多人不知道血栓为何物,但只这一瞥,他们也能感受到,这个堵在这儿的东西,原是不属于这里的。

这样就够了。

解忧轻轻舒口气,抬起头,看着面前数十人,镇定地道:“此物壅堵脉管,致使流血不畅,令人猝然死也。”

说罢,小心翼翼地横过手中小镊子,轻夹了一段栓子,搁在叠起来的白绢上。

这栓子暗红色,质地疏松而脆,只方才轻轻一碰,便落下了一小块碎屑。

相夫陵从解忧手中接过盛放着白绢和栓子的小碟,看了一回,递给了身旁一名医师。

小小的碟子在众人手中依次传递下去,人们看得暗暗咋舌,对于解忧的说法,更是半信半疑。

听闻过去秦越人能够隔垣视物,看人体时,更能够透过体表,一眼看清内里脏腑的病变,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因此被时人奉为神医扁鹊。

想想解忧昨日镇定的神态,还有要剖尸的决定,难不成她也有这样奇异的能力?

“此物……”相夫陵微凝着眉,淡然地看着面前被打开的胸腔,“为何堵塞于此?”

一旁围观的人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解忧,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令人惊奇、又令人满意的回答。

解忧低眸,恍若未闻,并不作回答。

确定众人已经看清了血栓壅堵肺脉的情况后,她拈起一根银针,引了丝线,娴熟地将被剖开的血肉层层缝合起来。

众人压下方才的疑问,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个个神情古怪。

也不知这少女做起针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娴熟的手法?

解忧对众人的奇怪的目光不以为意,缝合好伤口之后,利落地将尸体的衣衫拢起,在左侧用衣带挽了一个祥云结。

死者衣左衽,以示不复解也。

解忧这个动作一做,原本对她颇有微词的几个儒生面面相觑,随即暗暗点头,到底是赵地的女姬,虽然行事离经叛道,不能让人接受,但她仍恪守着礼节。

他们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故事来[1]。

当初,武王的军队到了鲔水。纣王派胶鬲来侦察周师,胶鬲询问武王将去哪里,武王回答将在甲子日到达殷都郊外。

胶鬲回去复命,而这时天下起雨来,日夜不停。武王命令快速行军,不停止前进。旁人都劝谏武王停止,武王却认为,他已将到达的日期告知胶鬲,如果失信,就会累胶鬲受到惩罚,因此持续行军,果然如约在甲子日到达朝歌郊外的牧野。

此时纣王已经拼凑出七十余万人,在牧野摆好了阵势,只可惜纣王这七十万大军大多是奴隶,纷纷在阵上倒戈,武王因而大胜。

这就是武王的仁义与信守。

虽然武王身为臣子犯上有失礼法,但符合仁义礼信,因此周王朝被绝大多数的人认可。

解忧拉起遮盖在尸体上的麻布,微微倾身,默然立了片刻,才直起身子。

她最初听闻隗猝死的消息,便猜测是血栓之故。

堵塞肺动脉的大栓子多半来自下肢深静脉,她在隗腿上找到的那一道有些淡褪的瘢痕更足以为证。

血管壁任何的损毁,都有可能引起微小血栓的形成,而微小的血栓在长久的时间之中慢慢延长、脱落,随着血流进入上身的循环,再到恰恰巧合地卡在肺动脉的分支处,又令隗恰好死在了与洛争论之时——有时候,就是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解忧抬眸,慢慢看过满面疑惑的众人,无奈地一笑,“是天意。”

不是所有人受伤时都能恰好损坏到下肢重要的大静脉,也不是所有人受伤后都会形成微小的血栓,更不是所有人的体质都利于栓子生长,而又恰好脱落,堵塞重要动脉,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天意,那又能是什么呢?

你不信天意,不信因由果报,不信前世债今生偿,那么,又用什么来解释呢?

不是都说天行瘟疫么?所以说,生死之事,怎么就不是天意了?

静得鸦雀无声。

如果不是天意,那又是什么?

为什么颜回贤能却早死,盗跖残暴却得善终?

为什么礼乐崩坏,黍离麦秀,数百年流离乱世?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在众人的疑问与震撼中,解忧袖起手,一步一步,慢慢转出院落。

她走得很慢很慢,唇角噙着苦笑,天意?曾经数不清的****夜夜,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叩问着,直到此时,也不能看明白。

尚未走到一半,迎面遇上一个仆妇,慌慌张张,险些被道旁的石子绊倒。

见到解忧,那妇人一怔,面色红红白白,不敢高声,“夫人……”

“何事?”解忧停步,微微扬起下巴。

“夫人,越女急病。”妇人压低了声儿,不敢让旁人听到,说完后,还不忘胆战心惊地抬头打量解忧面色,若不是事有紧急,她才不想来捋老虎胡须。

面前这位夫人看似柔和娇弱,却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且……她昨日当着许多士人的面,不问缘由射杀云姑,今日可仍旧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早有一些嘴碎的婢子们私下传言,就算是有九条命的妖孽,也别轻易惹上这位夫人,不然她能给你一条尾巴、一条尾巴地揪掉。

当然这话是失当了,毕竟听闻这位夫人还曾豢养过一头火红的狐狸呢,看起来她对待狐类的态度还是很友好的。

妇人看着面前神情淡然的少女,如是想着。

解忧轻轻“嗯”了一声,抬步跟着妇人去,心中暗暗盘算,越女性子软弱,一旦听闻隗猝死的消息,定然是要出事的。

而现在的情势……说句残酷一些的话,越女反是死了才好。

…………

越女被囚禁在西侧一处狭小的室中,门外立着两个惊惶失措的稚龄婢女,见年长的妇人回来,急急扑上前抱住妇人的双腿,哭得颤不成声,“血……好多血……”

“退下去。”妇人瞪眼,厉声斥退两名胆怯的小婢后,回头谄媚地看向解忧,点头哈腰,“小婢怯懦,夫人勿怪。”

解忧冷冷扫过一眼,连日纷扰,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安慰旁人,好显出自己的宽宏大量来。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矮榻上一条破席,磨损了的边缘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溅着血点。

解忧恍惚了片刻,这情形,真是像极了那个时候,越女哭哭啼啼地跪在她面前,第一次将她请去涉江院,为少姬诊治。

只是如今,那个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面色苍白如纸的人,换了而已。

对于医者来说,其实并无不同。

解忧默然。

当初残害少姬,也有越女一份在罢?如今,是不是上天降下的报复?

这世间万事,都是很公平的,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为,亦有所报。

“医忧……”越女听到人声,将眼睁开一线,声音低微,如同一片枯萎的花瓣飘落在地的轻响。

解忧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身体上的剧痛使人精神涣散,过去的事情一幕幕幻过眼前,令人悔,令人怕,令人痛不欲生。

那些足以令人堕入地狱的罪孽,现在就要偿还了么?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夫人。”一旁的仆妇见解忧出神不语,忍不住轻轻出声提醒,“越女染恶疾,当一卷蔺席,抛于荒野。”

若是普通的婢子,死了抛了,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越女不同,越女曾是景玄身边最亲近的侍婢,别说她现在还未死,就算她已经死了,也应当问过夫人的意思再行处置。

“尚未死也,何言弃于山野?”解忧凉凉地瞥了妇人一眼。

妇人赶紧垂下头,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她会错意了?

按理说,主母对于这样的美妾,不都是处之而后快的么?解忧怎么还反过来为越女说话?会不会是故意作态,好让人觉得她宽厚待下?

在她的胡乱猜度中,解忧已搬过一个小墩,矮身坐下,挽起衣袖,按上越女惨白惨白的手腕。

“夫人?”妇人大为不解,就算要作态,也不需做得这么真吧?

解忧头也不抬,淡淡道:“忧为医者,未有见死不救之理。”

越女瞪大了眼,妇人也是一怔,旋即失笑:“夫人,此地无旁人,何须……”

没人听,没人看,你知我知天地知,不喜欢越女直说便是了,何必这样矫揉造作呢?

“出口无戏言。”解忧抿唇。

她在千里望春花下立过誓言的。

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不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就算她今生所言所行,已经因无可奈何的事情违背了这些教诲,但也不是就此作废不算的。

凡是她能够做到的地方,仍要兢兢业业地恪守的。

解忧取出银针,轻轻用绢布擦拭一遍,隔衣为越女刺穴。

虽然,越女的情况,已经药石罔医,但她仍然在尽最后一点努力——为她镇痛。

“医忧……”越女面色惨白,唇轻轻哆嗦着,尽力探出手抓住解忧落在她身旁的手,“医忧为何……?”

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不恨她?

解忧的性子称得上睚眦必报,而自己曾与燕姞合作,险些要了她的性命,解忧为什么还这样待自己?

解忧浅浅一笑,为什么?

因为她是医啊,她不能袖手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仅此而已。

对待一个必死之人,尽力救她,与袖手而立,虽然结果一样,但于心而论,于死去的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越女想多了。”解忧掩眸,将银针一根根拔出。

救人,她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越女想的太多了,而且一直以来,她想的都太多了。

如果不是她妄自揣度景玄的心思,又怎会做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来,得到一个南辕北辙的结果?

她知不知道,景玄原本是要成全她和隗的?而不该是,如今这个结果?

越女怔怔,想多了么?是她想多了?

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要认认真真地看,而不要自己去凭空猜测……

是错在了这里么?

——————

[1]出自《吕氏春秋丨贵因》:“武王至鲔水。殷使胶鬲候周师,武王见之。胶鬲曰:“西伯将何之?无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将之殷也。”胶鬲曰:“朅至?”武王曰:“将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报矣。”胶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辍。军师皆谏曰:“卒病,请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胶鬲以甲子之期报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胶鬲不信也。胶鬲不信也,其主必杀之。吾疾行以救胶鬲之死也。”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陈(通阵,名词作动词,译为列成军阵)矣。至殷,因战,大克之。此武王之义也。人为人之所欲,己为人之所恶,先陈何益?适令武王不耕而获。

该段描写比较符合史实,许仲琳在《封神演义》中描写胶鬲跳摘星楼而死,属于艺术的夸张,并非史实_(:з丨∠)_

[]誓词出自“药王”孙思邈所著《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大医精诚》一文。是论述中医医德的一篇极重要文献,为习医者所必读。孙思邈故里药王谷,有我国最大的成片百年辛夷林,树龄最大的有四、五百年;辛夷花,又称望春花、木笔花、武当玉兰、紫玉兰等,故解忧会有在望春花下立誓之说。本来想用医学生誓词,但是解忧的设定并不是医学生,还是换这个吧~这算是古代中医从业的誓词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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