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兵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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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是入秋十分，天气微微已经转凉，此时的北国，恐怕是最没有看头的时候，万象衰微，花花草草如同步入晚年一般，在崎岖坎坷的土路之上苦待归期。

一辆大车，自东南方，郁郁驶来，轮间倾轧，吱吱作响。秃毛瘦马，半旧车轼，个中却是个穿得鼓鼓囊囊的小老头，双手互插袖子之中，一杆长鞭，如同钓杆一般直愣愣插在怀间。小老头全然不管车马一任它随意小走，整辆马车，如同一叶扁舟，摇摇晃晃，自带几分随性淡然。

忽然，小老头帽檐之下忽闪忽闪一双眼睛，路旁坑中，却是十几具死尸，赤身裸体，龟裂干枯，已然显出骷髅的几分形貌，横七竖八便堆在那里，如同一堆奇崛的乱石。

马不停，车不乱，悠悠荡荡，小老头面无表情望之而去，手中捏了个诀，轻轻垂首，回头嘴边自道：“一千二百六十四——”

战乱之时，行走疆界，不入地狱，如见幽冥。

然而这哪里算什么疆界，此乃河东，唐尧故地，乃华夏道统起源之所，也是大唐王朝开国之基——然而如今，这不过是诸位枭雄眼中的一块儿肥地，刀兵相见，血肉相侵。

“狗鼠辈，田舍奴，凭尔亦要分疆土，偷金偷银偷婆娘，窃国窃名窃了你爹的大阴囊——”小老头随着车晃，摇头晃脑，口中忽然吟诵出几句歪诗——

忽然，车中一声清脆地咳嗽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随风！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老头眉眼一开，精光崭亮，这双熟悉的眼睛，不是随风又能是谁？偏头回答道：“岳小姐，我触景生情，吟诗搭对——”

岳清影道：“你吟得什么狗屁诗？！”

随风鼻子哼哼一声，道：“这是三行派的诗——你读书多，却听过这个诗派没有？”

岳清影家境豪奢，存书甚广，自小遍览群籍，博学强记，连普通的儒生先生都不敢与之论事，何况他人？她也颇为自负，不想这几日跟着随风，反而是这也不知，那也不晓，如今这什么“三行派”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的东西，真的是一点不知，便懒得回答。随风半晌一笑：“怎么样？不知道了吧，记住了——这诗是我听到三个人凑的，这三个人一个是小地主，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杂货店的老板，三个行当，故名‘三行派’！学问！！”

岳清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口中嗔道：“狗屁！”

“啧啧——”随风道，“哎，你说你个大家闺秀，狗屁长，狗屁短，这如何使得？”

岳清影一想，亦觉得不妥，平日里在家或是在摘星阁，虽然耍性子的时候多了去了，然而从不曾像和随风在一起般，能把粗话挂在嘴边。想了想，忽然挑帘冒头道：“哎，你说你，方才在县城之时，有那么多高头大马，豪华车辆，你偏偏选了个这样的破马破车，坐的真是难受——”

随风笑道：“你知道什么？那些个马，外强中干，只有这匹，稳重踏实，温顺随意，特别是一双眼睛，老成精明，就它顺我心意，谁看不上是谁瞎了眼。”仰头朝那瘦马叫道：“马兄，你说是不是？！”

老马不语，自行自去，尾巴轻轻一颤，如作回答。岳清影做个鬼脸，道：“你不是着急要吃哪家的羊汤？”

随风一脸淡然随性，道：“着急忙慌，羊汤不香——”

岳清影忍不了了，头伸了回去，撂下一句：“切——扮成个老头还真老了几十岁似的——”

随风一笑，放眼前方，忽然，笑容微微一滞，却见前方大路之上，两个枯瘦的身影，稳稳伫立，一男一女，面黄肌瘦，神色呆滞，却是两个灾民——随风自忖道：“这大路之上，半天不见有人烟，若是普通灾民早已如见生身父母一般扑将上来，这两人，练戏都不会演。”回身对帘中岳清影道：“有状况，万勿出手，看眼色行事。”

行至还有数丈，那对灾民忽然拖着步子凑将过来，那男丐举起破碗一只，二人颤颤道：“老爷，给点儿吃的哇——救救命，行行好——”

随风一脸老年般的混沌，咳嗽几声，不堪地挪了挪身子，从身旁的布包里翻出两块儿白饼，伸手便望那破碗中放去。随风手堪堪接近那破碗，忽然觉得手腕疼，一股巨大的拉力一把将自己身子拽了过去！却是那男丐闪电般扣住了自己的外关穴！

好快！！纵然知道他有阴招都躲不开，随风嗓子中还未喊出声，那破碗却啪得扣在了自己脑袋上，顿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张口不能成言——一片混沌之间，只见四面之间满满当当都是一双双眼睛！

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光华四射，如能通天彻地，将自己看透一般！随风正当惊慌之际，忽然周身一转，恍然如梦，盘旋之间，开眼便身在一间茅屋之中，窗外竹林轻动，一个女子正带着两个孩子调笑嬉戏！林枝儿！林枝儿！——此情此景，好生熟悉！随风惊而回首，心头一震！对面一老者，微微默笑——趋梦使者！老者伸出食指在嘴边一摆，意思是切勿说话。

但听窗外影影错错几声，随风看去，只见岳清影慌忙跑来，随风轻轻一招手，岳清影一眼望见随风，摄步而来——跑进茅舍中时，扭头间便看到了林枝儿，不禁愣在原地，林枝儿抬头，二人对视片刻。随风轻轻吹了口气，岳清影眼神复杂，扭头跑进门来。

三人环坐，老者示意二人安静，盘腿而坐，静静闭上双眼，眉宇间一片安恬。却听紫竹林外远远近近似有奔雷之声，嗡嗡作响，直震得窗眉轻动。

半晌，忽然间老者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随风岳清影二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忽见老者抓起手中茶杯，挥手一洒！二人躲闪不及，顿觉脸上一凉，眼睛不由一闭！

瞬间！刹那！还有何等语言能形容方才这一刻？！

随风睁眼愣愣，望着眼前这对乞丐，二人一脸卑微笑意，碗中放着方才那两块儿白饼，点头哈腰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忽然帘子一动，岳清影刷得从里边探出脑袋，瞪着眼睛，亦是一脸惊奇。随风不敢耽搁，抬手扬鞭，策马而去。

二人远远又望了一眼那对诡异的乞丐，四目相望，均觉得脊背发凉，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却不知，车底棱角之处，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轻轻一撩，又盘了上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