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8月2rì，学院才放暑假。这天，丁炯回到家时已经上午九多钟。客厅里只有柯文，他殷勤地接过丁炯的外衣，挂在衣钩上。然后端来香茶、烟，才坐在一旁，双手托腮，默不作声。丁炯留意到他的神sè有些不妙——面sè蜡黄，神情沮丧，显出深深的忧郁。

“你怎么啦，柯文？”

“……”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炯取下眼镜，揩揩镜面，奇怪地望他。

柯文轻轻哭了。泪水汪汪地望丁炯：“姑父，有件事憋在心头几个月了。我实在拿不准如何向你开口，我……出它之前，请允许我先问一个事。十六年前，你曾经有过一项发明？”

“嗯？”丁炯拿眼镜的手停在半空，面sè骤变。

“还跟人签订过一项‘君子协定’？”

“你……如何知道？问它干什么？”丁炯先是惊愕，接着是恐惧引起的激怒，脸孔变得青紫，抖抖索索，戴不成眼镜。

“姑父，你老真相信世人皆君子，每个人都始终信守自己的诺言？”

任柯文的话有如一瓢冷水浇头，丁炯从头凉到脚，口唇也哆嗦起来。

“十五年了，”柯文，“我知道你心里郁结着痛苦。姑父，我碰到一件天大祸事，只有你才能使我解脱。只要你愿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救了我、妈咪和蓓蓓！”柯文着，走到他面前，突然双膝一跪。“姑父，这个事还牵涉到你及姑母、阿玲……我们六条命啊！”

丁炯脸sè无血：“我不懂你的意思……”

“家父遗下百万家资，都怪侄儿无能……现在他们不仅夺去侄儿的财产，还逼侄儿跟你老要一样东西。倘办得到，百万家资奉还，并保证两家老少平安！”

丁炯木僵地坐着，许久才断断续续：“它……它……已被、被、被……”

“不，它或者只被你的国家遗忘，但还有一些人并没有遗忘。姑父，为了我们两家，你拿出五毫升J·K氏液晶吧！”

丁炯冷眼望侄儿：“你、你们是什么人？”

“呵，你误会了，姑父！”柯文站起来，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下，用哭一般声音：“和你一样，我也是被逼的！他们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着，从袋里摸出一张相片，抖抖索索，给了丁炯。照片上两男一女，女的是一位美貌的将官，男的也是少将。

十五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丁炯记得男的叫汤子亮，眉宇间有一粒粗大的黑痣。女的叫凌蔚茹，过去在北平也曾有过一面之交。

“他们不过想跟你要一J·K氏液晶，就从此遵守昔rì协定并永远对此事保密。”任柯文给他一个火柴盒大的东西，“做实验时，把它放在旁边。”

正着，大门外传来一阵摁铃声。丁炯很不愿见到人，遂把那火柴盒样的东西往袋里塞，摇摇晃晃迈步，进了自己的寝室。他周围死一般岑寂，客厅里不时传来女儿欢乐的笑声，间或有吴峰话的声音。丁炯心如刀剜。他并不怕死，他忧虑的是妻女今后的出路。他又忆起数十年独身的凄苦，好不容易组建了家庭，才得享人间温爱。妻女也本当和别人一样享受幸福和欢乐，可她们得到的是因自己而造成的委屈、伤怀、紧张、不安……如今，才有几天欢颜的家眼见又要因自己而濒于破灭……生前既不能将幸福赐于妻女，难道还要让她们为自己背负债务？倘如柯文所，五毫升J·K氏液晶真能把将要失去的挽回，自己或许应该屈就于豺狼？

第二天一早，丁炯就到了学院。放假了，昔rì热闹的校园显得格外冷清。人去楼空，给人万般惆怅。古sè古香的高分子化学实验大楼孤零零座落在学院的西北角。这是一栋苏式建筑，因年久失修，外壁灰浆层已经剥脱，斑斑，露出青砖石灰。丁炯跟这栋大楼断断续续，打了近三十年交道。大楼前面绿草如茵，荷莲蔓生的水塘边有几株垂柳。大楼东西两侧，尽是一棵棵古柏树，有的有一围粗，枝茂叶密。大楼后面是一垅未开发的土丘，长有东一株西一株的苦楝。丁炯佇立在一棵柳树下面，默默凝视水中自己的孤影。晨风吹过，水波荡漾。凋零的落叶不时掉在肩头上，他也不觉得。他的J·K氏发明不仅未能使他名垂千秋，而今又要陷他于绝境！丁炯不再往下想了，他跟校工要过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门。熟悉的药品味扑鼻而来，令他感到亲切。三十年，楼上每一只烧杯都能够引发他一次深刻的回忆，往事既清晰又遥远。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他把一应痛苦暂时压住，拿出全部jīng力来重复十六年前那项……未被遗忘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