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三三，”程真的声音还是给人一种轻柔缓和的感觉，但是里面所蕴藏的温柔之意已经消失了，“现在可以好好说一说你的下巴到底怎么了吗？”

三三还沉浸在之前的感受中，没有在意程真话语间细微的变化。

她小声答道：“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刚才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无意识地用手蹭了蹭下巴，感觉……下巴的触感有点奇怪。”

三三把奇怪二字重重地咬了下去，给人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好像……有一点点的柔软的感觉。”

“就是下巴，有点小小的不同。”程真此时的语气也恢复到平日的冷淡。

三三此刻已经体会到程真的变化，但是她非但没有产生疑虑，反而连连点头道：“是啊，就是这里的一点问题，我确实是因为未知而害怕了。”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得到肯定的感激和一种自欺欺人的急迫。

程真了然。

三三在迷迷糊糊间，却是发现了自己下巴上的异样。但是她恐慌的情绪或许只有一小部分是针对这种异样。

她更深层次的恐惧，是对另外一个问题的怀疑。

那便是，“我现在只是摸到了下巴，发现了这一个小小的异样，但是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呢？或许我整个人都已经发生了完全的变化？”

“我本来就和一般的尼德胡安亚种不太像，现在变得更加奇怪，那我还是尼德胡安亚种吗？”

每一个智慧生命种族的个体，都对这种事情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程真试想，作为人类，如果一朝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脱水，也会恐慌不已，甚至怀疑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毕竟按照常理来看，身体完全脱水的人类是根本无存活的。那么现在还有意识的自己，说不定已经变成异类了呢？

反过来，如果尼德胡安亚种发现自己竟然不再是完全脱水的状态，甚至皮肤有了弹性，同样会产生程度不相上下的恐惧。

所以程真的那番话中，“智慧生命最害怕的是未知”，充其量只是一个分散三三注意力的靶子，真正起作用的，却是程真反复强调的，对她身体未发生明显变化的肯定。

这种肯定让三三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让她可以欺骗自己，自己还是同原来一样的状态，还是能够归属到自己种族的存在。

实际上，三三身体的变化是程真意料之中的。他甚至可以选择告知三三，根本不存在什么尼德胡安亚种，他们名字中的亚种，是指的人类亚种。

只不过在漫长的时光中失落了本我。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人类的境遇要比尼德胡安亚种好的太多。至少他们种族的命运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然而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心心念念为自己种族未来奋斗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不适合提及的。

真正的答案要留给尼德胡安亚种自己寻找。自己寻找到的答案往往才是最具说服力的。

按照程真作为神明的秉性，他一般以暗中观察为乐事。

不过现在现在他从一个人类的角度考虑这件事，就知道不能置身事外。

人类的起源地加上与人类同源的种族，如果能够收归己用，那么他便会得到属于人类的力量。

这个力量的名字叫做“势力”。

除非神明，个体的力量最终有限，集体的潜力却是无穷的。

他自我的意识还没苏醒时，no.2597独特的气质就已经吸引了许多的注意。可惜他简单地继承了神明程真的秉性，对大部分事情都无动于衷，也给尼德胡安亚种亚种中有所作为的那部分人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而当他彻底掌控身体的时候，正是工厂主管支开他时。

那时候程真就意识到，这个世界真正的掌控者已经洞悉了变化的发生。

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动作都会有所变化，而留给程真的时间也不多了。

此刻三三的这种变化，和由于这种变化引起的情绪，让程真觉得自己抓住了机会。

因为这种变化并非只局限在三三身上，而一定是一个范围性的现象。而这种变化的真正原因，除非是和程真位格一样的神明，在尼德胡安亚种现有的条件下，根本无法洞悉。

当然，程真并不了解现世间对世界规则研究最为深入的种族已经进展到了哪种程度，他的判断完完全全是根据这个封闭的工厂内部的状况得出的。

程真心念电转，事实上在他权衡的期间三三新一轮的自我欺骗还没有全部完成，她仍然沉浸在对未来的种种奇诡想象中。

程真把自己一只纤长的手伸到三三面前。

三三一脸茫然地看向程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程真又把手往前送了送，沉声道：“你捏一下我的小指。”

他冷静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恰如其分地给了三三以另一种安抚，让她也跟着笃定下来。

三三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她伸出瘦小如鸡爪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上程真的小指头。

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触电般缩了回去。

程真无奈道：“是让你捏一下，不是这样碰一下。”

“我知道。”三三的嘴紧紧抿住。

她忍不住低下头，尽量避开了程真的视线，然后闭上了眼睛。

随即把两根指头再次伸了过来。

程真十分配合地把自己的小指送到三三的手中。

女孩子这次十分用力地捏住程真的小指节，而且力气越来越大。

程真回忆了一下三三最爱的那个抽气动作，发出了“嘶”的一声。三三似乎从魔怔中清醒了过来，慢慢放开程真的小指节，抬眼看向他。

三三双眼明亮。

其实是夜空中的云翳散去，星光再次播撒下来的缘故。

整个房间中都明亮了不少。

程真忽然有点不自在起来。尽管他清楚三三的表现是因为找到同类的归属感，但三三的目光还是让他想起了一位小小的神明。

不是程真这种卓然于世，与世俗基本断绝联系的神明，也不是他最厌恶的，允许自己的偶像存在现世间，接受顶礼膜拜的神明。

是那种路边的一棵小草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遇到人类，他便与人类相处；年节有变，民风不复淳朴，便随便找个桃花源杏花源躲着。

他自脱胎于天地间，便一副过客模样。

知道遇见了程真，他才终结一段在神明看来也极致荒谬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