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说话，周武一言不发, 神情始终绷的很紧。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言枭, 还是在他入伍之前。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言家请遍了眼科的专家, 可言枭的眼睛查不出任何问题, 所以最后大家只能认定，那是他的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造成的忽然失明虽然罕见但不是不可能, 但失明后的言枭性情大变，处事极端，喜怒无常，哪怕与他从小相处长大的周武, 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眼睛看不见，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用在放在眼里了，就连挚爱的跑车, 也变成了无所谓的玩意儿。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其实装了一个人。

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可那人的气息和温度深深的刻在他的骨子里, 哪怕再世为人，那种深刻的记忆也是不可磨灭的。

他是什么时候想起那些记忆的呢？

就连言枭自己也不记得了。

或许是某个瞬间。

又或许是记忆深处早已伸出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细线，彼此穿透串联在一起, 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把他死死困在了里面。

可终有一天破茧而出，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周武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人是不是叶小柔，如果是, 他又打算拿她怎么样？

那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如果见到了这样的言枭……一定会被吓跑吧？

他哪里知道，曾经的叶小柔胆子大到跟这样的言枭在一起那么久的时间，日日夜夜，亲密无间。

“让你去约的人，帮我约了吗？”言枭忽然问了一句。

周武这才回过神来，“什……什么？”

他猛地反映过来，差一点就踩下刹车，“你是说……你要去与王朔比赛？”

王朔就是那天公然在c大门口挑衅言枭的人，但其实那种挑衅已经不止一次了，早在两年前，王朔就在一场酒局过讽刺过言家两兄弟。

“去，为什么不去？”言枭缓缓道：“他挑衅我没有关系，可吓到了她，我怎么能不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你……”

你的眼睛看不见，怎么开车？

言枭似乎猜出了他问不出口的话，笑了一下，说：“放心，我想看见的时候，自然能看得见。”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想看见的时候，就可以是失明的状态？

真的只是心理原因吗？

周武越想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如果言枭自己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他去看心理医生。

不过……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

周五这天一放学，周小光就来找叶小柔了。

“我们家阿姨今天做好吃的，你也来吧。”

她之前问叶小柔周末回不回家，叶小柔说不回，她以为是因为家离的远或是父母忙碌的原因，所以也没多想，就邀请她来自己家里。

“快考试了，我想留在学校复习……”

“哎呀，你可以来我家复习呀。”

叶小柔自然是不好意思去她家里，她在赵家生活的这几年，一直都像个外人一样，所以对去别人家里叨扰有种本能的抵触。

但周小光不是别人，她有生生把人的思想转变的本事，而且撒娇卖萌装可怜一样不差，叶小柔被她磨的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

周小光欢呼雀跃，当即就给周尚武报了喜，然后兴致勃勃的帮她收拾了东西。

“我先去宿舍一趟，换身衣服。”

叶小柔平日穿校服，已经很少穿别的衣服了，但是周末还穿着校服去别人家里做客就不太好，她准备回一趟宿舍，却在路上遇到了赵清清。

初中部和高中部中间隔着一个大操场，离的比较远，她们两个人又不会去找对方，所以从上学以来，除了在校门口，几乎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面。

赵清清似乎是特意在那里等人。

她看起来显然很不耐烦，一直四处张望着，直到看到叶小柔，神情顿时变了。

就像每一次她在家里看到了入门的叶小柔，就像个玩具被人踩了的小孩一样，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朝叶小柔走了过来。

叶小柔犹豫了一下，没躲开。

她其实并不怕赵清清找她麻烦，因为长久以来，她一直都过的混混沌沌，像是失去了半个灵魂，剩下半个支撑着身体，勉强生活在没有亲人的世界里，就算受到了欺负，她也并不觉得伤心难过，也并不觉得委屈。

后来她才慢慢意识到，她的情感和情绪，有一部分被去世的母亲带走了，另一部分都停留在梦里，被那个男人的阴影笼罩着，始终挣脱不出来。

但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她还说不上来，只是在遇见真实的言枭之后，很多东西都不动声色的发生了变化。

尤其是她听到赵清清带着厌恶的语气喊她的名字的时候——

“叶小柔，你是不是跟我爸要钱了？”

“嗯，是。”叶小柔说：“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赵清清的语气越发尖锐：“你妈都死了，你还有脸跟我爸要钱？那是我爸！我爸的钱你不能要！你妈当初都跟我签过协议不能占我们家的财产！”

叶小柔原本还没什么情绪起伏，直到听到后面一句‘你妈都死了’，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赵清清从来没有尊重过她的母亲，哪怕是她母亲已经去世了。

长久以来无法被挑起的沉睡的怒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她看着赵清清，一字一句的问：“赵清清，你有思念过你的母亲吗？”

赵清清一愣。

她妈妈倒是还活的好好的，只是在她小时候就跟她爸爸离婚，嫁给了别的男人，所以她一直都很恨她，觉得是她抛弃了自己。

“当初我妈妈因为你年纪小，处处让你，把你当女儿一样照顾，而你除了厌恶她，就是把她当成保姆一样使唤，可我妈从来没有生过一次气，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你胃炎发烧，你爸爸不在，是我妈妈抱着你去医院，没日没夜的照顾你，你想吃什么她就给你做什么，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不只是那一次，你哪一次生病，不是她照顾你的？”

就在赵清清发愣的时候，叶小柔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打在了她脸上，“赵清清，你的良心呢？”

赵清清瞪着她，“你说什么？！”

“我之所以向赵叔叔要钱，是因为我妈妈去世后，她所有的钱都在赵叔叔那里，你好像忘了，所以我提醒你一句。”叶小柔淡淡道：“我就算是要，要的也是我妈妈的钱，你爸爸只是代为掌管，而你——没有资格插嘴。”

赵清清从小娇生惯养，赵旭坤因为觉得对她有愧疚，从来都是顺着她，包括许兰也是，所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教训过她，更何况叶小柔一直呆呆木木的，她怎么欺负也不会回嘴，赵清清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出一番话来。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你说我没有资格？！你在我家白吃白喝住那么多年，你妈的钱早就——”

“五十万，我妈至少给我留了五十万。”叶小柔冷冷道：“那是我妈毕生的积蓄，我哪怕白吃白喝两年，加上学费，最多也就花了十分之一，你不许我买衣服，不许我买零食，不许赵叔叔给我零花钱，你自己回去算一算，我妈妈的钱，我是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花完的？”

赵清清是没有理反驳的，她第一次被叶小柔说的哑口无言，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伸手就推了她一把，“你妈就是个……”

“赵清清，你给我闭嘴！”叶小柔厉声道：“我不许你再说妈妈一句坏话，当初是爸爸求我妈妈嫁来你们家的，你要怪，就回去怪你爸爸当初缠了我妈妈整整一年！”

赵清清气的几乎要跳脚，“你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回去问你爸爸。”叶小柔说：“你们家里除了我妈妈的遗物，我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什么是我稀罕的东西。”

她真正稀罕的，真正在乎的，是拼死也不会让别人乱碰一下的。

叶小柔说完就转身回了宿舍，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

那人匆匆摆摆手走了，她走到楼上才发觉，怎么像是个男生？

她心情不太好，也没多想，到宿舍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下就出来了。

叶小柔下了楼，发现周小光就等在楼下，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光，你怎么了？”

周小光咬着唇，神情有些难过，“对不起，小姐姐，刚才你和赵清清说的话，我不小心听见了。”

她刚才本来想来宿舍底下等叶小柔，然后一起走的，没想到会看到那一幕。

她怎么也没想到，叶小柔和赵清清会有这一层关系，再想起在班级里听到赵清清说家里有个讨厌鬼时的那些话，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赵清清一直说的是叶小柔。

听到赵清清那番话，她气的不行，上去就想挡在叶小柔面前教训那个不懂事的赵清清。

但叶小柔反驳赵清清时的样子，又让她看愣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叶小柔生气的样子，不得不承认，漂亮的人就连生气都是好看的，鲜活的。

“我本来想保护你的呜呜呜……”

周小光是真的哭了。

从叶小柔的只言片语，再联系到赵清清诋毁叶小柔时说的话，她就能想象的出来，叶小柔在母亲去世后，过的有多苦了。

“好了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别哭了。”

周小光的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掉，停都停不下来，叶小柔只好给她拿纸巾擦眼泪一边哄她。

这时候周小光的手机响了，她一边哭一边拿出来看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她一边拿纸巾擤鼻涕一边把手机递给叶小柔，“你帮我接一下。”

叶小柔看她擦满脸的鼻涕眼泪，只好把手机接过来，“喂？尚武哥吗？”

那边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她的声音。

“是我。”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那种低柔的磁性顺着电流进入她的耳朵，瞬间麻痹了她所有的神经，只一句话就让她浑身发麻。

“你是……小柔？”

“对，我是叶小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跟她说话的是言枭，可她的满脑子都是那个失明的‘言枭’跟她说话时的模样。

周小光皱了皱眉，用口型问：“不是我哥？是言……”

叶小柔刚一点头，周小光就瞬间后退两步，仿佛再晚一秒就会被那个手机吞掉一样。

叶小柔本来想把手机还给她，这下也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小光她……正在忙，所以我替她接电话。”

“真巧，因为尚武不方便，所以我替他打电话问问。”言枭带着笑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独特的柔软，“你跟小光在一起吗？”

那种酥麻感顺着耳朵很快蔓延到了身上，叶小柔忍不住想把手机那远一些。

因为连同声音一起，她感觉那个人的气息都仿佛一起传了过来。

“……是的。”

“那么，小柔。”他的语气很慢，像是怕她听不清楚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你是……”

叶小柔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应该是他们还没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她看到他站在镜子前面，在镜子上抚摸着自己看不见的面容。

他的眼睛是看不见自己的，哪怕离镜子再近也看不见。

而电视里，正在回顾那一起事故，上面提到了好几次言枭的名字。

“我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他喃喃道：“他们说的人……是我吗？”

“你是言枭，是言枭哥哥。”

她关上电视，小心翼翼的抓住他的胳膊，“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情了，好不好？”

“你叫我什么？”言枭抬起手，抓住她的手，平静的说：“再叫一声，我耳朵不好，没听清楚。”

那个人，除了开玩笑逗她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面容都是阴沉的，很少笑，也很少发脾气。

但如果真的情绪失控了，又很可怕。

叶小柔抓着手机的手紧了紧，说：“我知道，你是言枭……哥哥。”

“乖。”他似乎笑了一下，说：“在学校受欺负没有？”

“没有。”

“嗯，没有最好。”

叶小柔觉得很不对劲，明明只是隔着电话说话而已，为什么会感觉……好像梦里那个言枭出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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