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长卿跟李洪基彼此都想不到会是在这样一种场合相聚。俩人都穿着精神病罪犯关押所的病号服，一个从东边，一个从西边，被人押送着来到了会客室。

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彼此能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听到对方的一呼一吸，但是却感到对方与自己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曾经是情谊深厚的师徒，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但在利益和私心面前，这一切都归零。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单方面的毁约，合同就失效了，而且再难恢复到最初的美好。

邹长卿看着李洪基的脸，那脸上已经没有了红光，曾经的鹤发童颜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糟老头子。

面对邹长卿质疑、愤恨的眼神，他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希望埋下他的罪恶，埋下他的忏悔。但忏悔真是一个恐怖的东西，它能埋葬所有重新面对的勇气。

过了很久，李洪基才将头重新抬了起来。他看着对面那个曾经将他当做人生依靠和导师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学生，曾经用无比的热忱来信任他、追随他，结果他却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击垮他的信仰，破坏他的脑子，窃取他的精神，摧残他的肉体……

李洪基似乎再一次被悔恨的汪洋淹没，但在沉没的那一瞬间，他的耳边却传来这样的轻声呢喃：你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沐浴着爱的恩泽，听从心的声音，勿忘初心，勿逆本意……

这种声音每天都在耳边回响，直到变成了他的潜意识。

慢慢的，他的眼中有泪光泛起，迎着泪光，他对邹长卿只说了两句话：“有今生，没来世。这辈子的债，让我这辈子来还。”

邹长卿似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空气中的一点，那里有声音在呼唤：“你是我最爱的孩子。”

他是她最爱的孩子，而她却离开了他。他现在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最爱的人是谁呢？

邹明翰？韩明珠？还是那个依然在天堂的她？

还是说，他最爱的只是那个自怜自艾在痛苦中轮回的自己？

谁的债，谁来还。

现在他和李洪基都欠下了方卓的债，那么，即使他无法原谅李洪基，他也必须跟他联手，来还这份债。

邹长卿想起自己的妻儿，想起那个外表冷漠而内心慈悲的岳父，突然间就明白了生存的意义。

为自己而生存，实在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为了所爱的人而生活，才有继续留存的价值。

斯人已逝，哀叹追恨又有何意？回想一下，自己因耽于过去而错过了人生中多少美好的风景啊。韩明珠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只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用强势来伪装自己。而邹明翰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笨则笨已，但他是真实的爱着自己，把自己当成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拥有这些，不就够了吗？

做一个平凡的人，想一些平庸的事情，发一些习以为常的牢骚，尝尝可乐的味道，品味一下肥皂剧的恶趣味，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卓是邹明翰的铁哥们儿，于情于理，自己都必须将他救治过来。

所以，当他再次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着李洪基的头顶默默点了个头，就站起身来，提前结束了谈话。

李洪基看向他的眼神里，有茫然，有理解，也有如释重负的惭愧感。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配合，自己的救赎之路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

手术时间是在深秋的一个正午。

那天艳阳高照，喜鹊在枝头鸣叫，手术室里邹长卿、李洪基在紧张地做着准备工作。尹冬春站在旁边，如同一个导师，但其实是一个学生。他虽然跟他俩立场不同，但他从心底里佩服他们的能力。

等待区里挤满了人。

方卓的亲戚朋友在等待区的一边，媒体记者挤在等待区的另一边。

站在前面焦急等待的依次是方雅、柳小溪、邹明翰、严灵格以及方卓的其他同学。

他们虽然身高、相貌、年龄已经接近成年，但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孩子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没有忘不掉的仇怨。而且同情心很强，依然相信世界的美好。即使有创伤，修复起来也比较快。

韩明珠没有来。她在家里忙着给邹长卿做午饭，做的糖醋排骨和红烧鲤鱼，这俩菜是她的拿手菜，邹长卿最爱吃了。

等手术结束的时候，她就可以送去给他吃了。

廖淑桢也来了。不过，她有医院里的护士陪伴着，坐在最后面。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

廖淑桢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尹冬春已经提前给她铺垫了她有一个儿子的事实。而关于这个儿子的一切事情，她也通过尹冬春的描述有了大概的了解。

这个儿子叛逆、沉默，有时又有点狂躁，但他很爱她。

这样的儿子，很好。只要有儿子，就好。

这次就要见到亲儿子了，她的内心有说不出的激动。虽然她还没有完全记起过去的事情，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不管是对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还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她都充满了期待。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她都相信，只要尹冬春陪在身边，她就有勇气去面对和接受。

现在，尹冬春就在手术室里，正在给自己的儿子做手术，那么，她就要在这里等着这两个人完好无损地走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觉得如同白驹过隙，光阴荏苒。有人却感到如针芒在背，分外煎熬。

手术里的三个人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手术。李洪基紧盯着操作屏幕，或者轻声提示，或者紧急叫停。而邹长卿也像是一个刚上幼儿园的乖孩子一般，严格按着李洪基的指示，一微米的误差也不允许有。

尹冬春看着整个手术过程，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湿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终于，手术完毕，方卓的脑袋被完美复原，曾经被闭合的通路再次打开，脑电波又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看着仪器上面不断闪烁的线条，邹长卿和李洪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

他俩无意中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

只这一眼，就足够化解各自心里的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