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边汤洗茶杯,一边微笑道:“鄙人姓田,名崇翰,字景文,不敢高问二位姓名。”
把热茶分摆开来,身子又绷得很直。
平安拱手,说道:“原来是田先生,在下姓邓名文,身份卑微,不曾取字。”
刘昭然倚在竹椅上,皮笑肉不动的打着“哈哈”道:“一样一样,我呐姓赵名武,倒是有字,不过我嫌啰嗦,就弃之不用喽。”
说罢,两眼翻天,一双眼珠子满是傲气。
田崇翰会心点头,似笑非笑道:“哦,二位倒是人如其名,一文一武,一温文一洒脱,怪不得形影相追,互为补益,田某好生羡慕。”
这话说轻松愉快,外带礼尽节至,面子卖足。
平安笑道:“田先生过奖,我们两不过是闲人散汉,只晓得吃饭喝酒糟践时日,哪比得上先生,观花起乐,沁人心肺啊。”
田崇翰吸了口气,惆怅道:“奈何人无知心,花不知音,不过自吹自品,聊以自,慰罢了。”
平安目露疑光,问道:“田先生如此技艺,就不曾寻个知音么?”
田崇翰摇摇头,谦和如故,微笑道:“知音难寻,似伯牙子期之交,世所难寻。再者,如今世道艰深,喜文好乐者少,谈经论佛者多,雕工琢器者少,铸兵造甲者多,我一介乐者,文武不通,苟全性命尚属不易,哪里敢奢望更多。”
虽是笑颜,但眉目间暗含三分黯然,语调也颇为伤感。
刘昭然明知故问,斜过眼来,懒洋洋的看着平安,问道:“伯牙子期是谁呀,很有名吗?有没有我爹有钱?”
这话一出,堪比焚琴煮鹤,田崇翰的面色立马变了,两腮瘦肉抽搐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破口大骂得冲动。
平安暗笑,刘昭然这扮疯卖傻的本事越发精湛了,专戳要害,只好自己接茬,不痛不痒的嗔怪几句,把伯牙子期的典故告知与他。
刘昭然初时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赞赏子期有眼光,伯牙够义气,末了却似觉火油不够,又泼了一盆,叹息道:“这伯牙也真够笨的,子期不过是个山野樵夫,逢年旱涝,囊中空空,不饿死病死才怪,都当了朋友怎么也不关照关照,再不济留在身边管个米饭总成吧,殊为不智。”
千古佳话到了他的嘴中反倒成了朋比为奸,田崇翰被气的脸色铁青,恨不得当场掏出竹笛,给他来一曲“葬歌”,再以狗血为墨,作一副挽联。
刘昭然忽的一蹬腿,挺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瞬田崇翰,喜道:“对了,你吹的这么好,也是乐师吧,在哪里高就啊?”
说完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似在攀亲援贵。
演的太好了,简直无可挑剔,平安暗里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一张白脸憋的通红。
田崇翰脸色暗沉,干脆道:“不敢,区区田某不过是一名乐者,称不得乐师,高就更谈不上,一直四海为家,以掌中紫玉勉强维持生计。”
刘昭然顿时失望,叹道:“原来你是卖艺的啊,可惜可惜。”
话音刚落,复又专色,惊道:“对了,这里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起的,你有那么银钱嘛?”
这若是别人听来,恐怕再好的修养也当场出火了,但田崇翰这次还真没动怒。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严格来说王侯将相都是卖艺的,只是价格有高有低罢了。
田崇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收起冷脸,笑道:“多谢赵兄弟关心,在下不久前刚找了份不差的差事,就连这房钱也是主人家出的,倒也衣食无忧。”
刘昭然一愣,问道:“有这么好的差事么?”
田崇翰点点头,说道:“当然,在下自负乐艺尚可,月前‘依翠浓’高价招收乐者,在下有幸被聘,所以暂时是不用为肚肠牵忧的。”
平安大惊,猛然发声,“那是花楼!”
田崇翰两手一摊,“为生计,有何不可?”
平安立时愣住了。
是啊。为生计,有何不可。既不偷不抢,还是凭手艺吃饭,而且待遇更是这么优厚,似乎这才是一个寻常人该做的选择,那他应当没什么问题。
但是,平安反倒更加怀疑了,不对!这样高超的技艺,到哪里讨不到一碗饭吃,偏偏委身青楼,若非他生性好色,那便是心中有鬼,想借着鱼龙混杂之所藏身。
想必刘昭然早就看出端倪了,所以才
看平安神色变幻,默然无声,田崇翰问道:“邓兄弟在想什么,莫非是嫌田某差计低贱,不愿与田某再言?”
平安回神,坦然一笑,举茶敬道:“不敢,韩信本为一介布衣,还受胯下之辱,但凭手艺封侯拜将,吕不韦更为商贾,也能靠手艺混得相国,田先生只是龙游浅水罢了,一旦入海,迟早担得朝廷司乐之职。”
花花轿子人人抬,田崇翰“哈哈”大笑,举杯回敬道:“那就承邓兄吉言了。”
本是“邀约”,不想被刘昭然插混打科,占尽先机,难得有此间隙,当反客为主才是。
微呡一口,放下茶盏,田崇翰立刻反问道:“对了,听二位口音,似乎不是北地人氏。”
平安微愣,刘昭然立刻接口道:“那是,北地穷苦,吃穿都不畅快,哪有南地好活!”
说完摸出一块玉佩,“啪”的一声拍在竹几上,毫无怜惜之意,洋洋自得的看着他。
田崇翰定睛一看,此玉上刻鸳鸯结水,雕工精美,白波生圭,凝如羊脂,估价不菲,非大富大贵之家乃有。
平安也暗暗称奇,不知这家伙从哪里捣鼓出的这玩意,再想,八成是从何通身上扒下来的,此玉一看就非凡品,至少要比自己那口“玉镯子”值钱的多。
田崇翰故作羡慕之色,问道:“好玉,好材质,好手艺,敢问阁下高就?”
刘昭然拍拍衣衫,趾高气扬的说道:“我爹是在南国做绸缎生意的,这点小样不值钱,家里多的很!”
说完看向平安,眼角不露痕迹的眨了一下,好像在说,长见识了吧,论吹牛,还得瞧我来!
田崇翰转而把目光投向平安,问道:“那敢问阁下是?”
刘昭然又抢道:“嗨,他是我远方表弟,家道中落来投我父亲,顺便教教我读书识字。”
平安顺杆攀上,先事露出一副黯然之色,接着“恶狠狠”的剜了刘昭然一眼,又恨铁不成钢的叹道:“叫田先生看笑话了,我这个哥哥自小衣食无忧,没经过什么苦痛,所以脾气难免有些乖戾,教书先生都被他吼跑了好几个,也就跟我能合得来,所以舅舅叫我寸步不离,免得他仗着有几个薄财便惹是生非,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多多见谅...”
刘昭然一拧脖,耿道:“你瞧,这又数落上我了不是?照我说呀,读书识字有个屁用,既没钱财好使,又不如拳头管用...”
说着卷起袖子,胳膊一拢,拱起块块分明的腱子肉,炫耀道:“看见没,这才叫男子汉,你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再能说会道,也经不住我这一老拳!”
平安无可奈何,只得连连讨饶。
田崇翰笑眯眯的看着刘昭然,慢条斯理的说道:“赵兄此言倒也无差,就拿田某来说,不也是靠双手混饭吃么。我观赵兄练的这一身好筋肉,将来或可为将。”
刘昭然胸脯拍得砰砰响,“那是那是,本少爷将来一定要做那大将,光宗耀祖!”
田崇翰当即“哈哈”大笑,畅快道:“赵兄如此豪情,当痛饮千杯才是,小院茶水虽香,难免薄口,二位若是不弃,在下愿做东,请二位到‘依翠浓’一醉方休,不知意下如何?”
平安登时大惊,起身连忙推辞道:“这万万不可!”
田崇翰问道:“有何不可?”
平安看了一眼刘昭然,这家伙正使劲吞着唾沫,一双贼眼眨个不停,双手揉搓,这提议正和他心。
思忖片刻,郑声道:“吃酒楼上便是,何须去花楼,那里莺莺燕燕,岂不搅了我等酒兴?”
田崇翰扬起一抹微笑,抚须轻道:“此言差矣,花伴酒诗伴茶,烈酒入喉,岂能无美在侧,那不是喝成了闷酒,再说,食色,性也,为人大丈夫,逛逛花楼又能如何?‘依翠浓’不同别处,是长安远近闻名的大店,多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莫非邓兄连她们也歧视?”
青/楼和窑/子二者听起来似乎相同,其实还是大有不同的,青/楼多艺妓,接待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再不济也是大户人家,而窑/子是纯粹做皮肉生意的,有高低之别。
自古以来多少文士豪杰都是花坊的常客,平安当然不敢说歧视,他不想去,只是因为阮玉的缘故,只能把目光投向刘昭然,问道:“你说呢?”
语气稍显冷淡,似是提醒,又带三分警意。
刘昭然正合他意,岂能放过,当即拍案定下,“去!当然要去,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