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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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慢慢地围了一圈人,吸引着行人停了脚步,踮着脚往里看,一边问道:“做什么的?”都不理睐,沉默着。人圈的中心有一个人,正埋头生一个小小的煤炉。

“做什么到马路上生煤炉?”有人问道。

没有人回答,都只露出疑惑神色。于是,人圈越围越大,围在外层的根本看不见什么,也不灰心,依然站着,企望里面能传出一点消息。

那人把煤炉捅干净了,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枚绝无任何奇处的煤球,放在一杆中药房用来称草药的小秤上称好,慢慢地走动一圈,让人看那秤星,并说道七钱整。”

最里圈的人便伸长头颈去辨认秤星,虽看不明白,却都点头:“七钱,七钱。”

声音一层一层往外传:“七钱,七钱的一只煤球。”

那人放下煤球,又掏出两块木柴,放在玩具般的秤盘上,走动着让人

看一两。”

“一两。”“一两。”“一两柴爿。”人们向外传达。

木柴放下,他继而摸出一只米袋,用一只空听头量了满满的一斤米,用手指头刮平,说:

“这是一斤米。”生怕人不相信,又用另一杆普通的秤称,然后倒进一只钢精锅内,从身后拿出一只水瓶,拔开塞头,将水倒进锅里,细细淘了一遍,将水倒了。水慢慢地爬开去,要淹前排人的鞋子,前排人便躲让,后排人则乘虚而人,挤了上前,乱了一阵。他又倒人适量的水,放在一边,说道七钱的一只煤球,一两拔火柴,可以烧熟一斤米。”说罢,慢慢地转了头观察大家的表情,被他看着的人有些难堪,别转了头。后排的人便从那让出的空当里观察那人。

他是矮矮墩墩的一个人,抑或四十岁,抑或五十岁,微胖,微黄,眼圈大而眼球小,看人时,眼黑向上,底下露出一线鱼肚色的眼白。身穿一件中式的布祆,虽陈旧,浆洗得还整洁,脚上是一双白跑鞋,中学生爱穿的那种。

“做什么,做什么?”有人一往无前地往里挤,硬被人的肩膀顶住了。

“做什么呢?”他委屈地叫道。

“变戏法,变戏法。”有人不耐烦地回答。自后,凡有人问做什么?”就有了话回答:“变戏法呢!”大家互相传告。

柴爿烧炀了,升着白烟,他紧盯着炉口,用一把细钳子拨弄了一会,就把饭锅坐了上去,再用一把小扇子轻轻地扇。那柴另烧出一股直直的火,直冲锅底。这时,便听锅里有些响动。他端下锅,将那一粒七钱重的煤球放入进去,重新坐上饭锅。

锅大响,眼看要谱,他及时揭了锅盖,半掩着,由它翻滚,翻滚了几分钟,7尺将干未干之时,他便盖严了锅盖。此时,火力也慢慢削弱,柴另渐成灰烬,煤球则是通红的一团,烤着锅底,那通红的一团慢慢,慢慢的暗淡,剩下半边的通红,最后,连半边也没了,只剩一团淡红色的灰,饭也好了。

“夹生饭吧!”有人叫道。

他很沉着地揭开锅盖,摸出一双竹筷,挑起一团饭粒儿放进嘴里,吃给大家看了。再将饭锅递给最近处的一个男人,那男人稍作矜持便接了过来,吃了一口,又交给了第二人,随后是第三人,第四人,慢慢的乱了套,七八双手争夺着竹筷,更有甚者,连筷也不要了,直接从锅里抓了饭。

饭是很熟的,毋庸置疑。

他看着大家争相品尝的热烈情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待到一只空锅干干净净地回到他的手上,他发言了:

“本人姓王,有志于祖国的节能事业。目前,已经研究出民用煤球炉,一只七钱重的煤球和一两拔火柴,可烧熟一斤米。同时还在进行柴炉的研究,将地方煤、石碱煤烧出北方煤的水平,可用于工业。本人最高的目标,则是植物能源的研究。如有单位有心制造民用节煤炉,或者有心合作进行节煤研究,请到虹桥路1118弄4支弄号,与本人接头。”

“做什么?卖药的吗?”有新到的人挤着问道。

“变戏法,变戏法。”人们回答,慢慢地走散,把位子让给新到的观众,第二轮演出又开始了。

有热心人帮他称煤球,量米,扇风。他连声说道,“不敢,不敢。”“这有什么要紧,互相帮助嘛!”热心人硬要帮忙。他便谢他:“谢谢,谢谢。”趁此机会摸出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手绢叠得四方四正,清清爽爽的。

“这只炉子很好的噢!”那人说。

“你想,一只炉子算它一天节约一斤煤,全国这么多户人家,这么多只炉子,上海虽然有煤气,也不是家家都有呀!”他说。

“这笔账不算不晓得,一算吓一跳啊!”

“煤是越用越少,要用光的。煤里面有四百多种化学元素,日本能够提炼四百多种,上海只好提炼一百多种,外地十几种都提炼不到。用光了,子孙就没有啦!我是主张用植物能源,植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用不光,而且没有污染,把柴草做成沼气,自己发生,再做成管道……”他喋喋不休地讲,声音越来越大,大家都听见,心里想:“听他讲得倒也有点道理,不像是神经病。”

包围圈越来越大,警察终于过来干涉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皱紧了眉头问。

“王景全。”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家住在什么地方?”

“虹桥路1118弄4支弄号。”

“你是在做什么呢?”

“我是向大家宣传,这是一只民用节能煤炉,一只七钱的煤球,一两拔火柴,可以烧熟一斤米。”

“你妨碍了交通,晓得9伐?”

“我在上街沿,又没有到马路当中去。”他也严肃了起来,回答道。

“快点搬场,快点搬场!”警察讲。

“让他这锅饭烧好!”大家都说。

警察见群众呼声很高,就只好自己搭了只台阶下了:“给你五分钟搬场,过五分钟不搬就不客气了。”

幸好饭很快熟了,热心人帮他搬了地方,搬到一条弄堂里去,重新摆开了摊头。开始有些冷清,几分钟过去,就又热闹起来,层层叠叠地围成人圈。有个穿人民装干部样子的人挤到他跟前,说道:

“王同志,你的想法,我听听是很有价值的,何必这样在马路上摆摊头,应该到有关部门去才好。”

“同志,我老实讲给你听,我信是写出去有一二百封,各个部门都寄去过了,中央、市委、区委、工业部、手工业部、煤炭部,《科学技术》杂志社,好比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封蓝印纸复写的信递给他看。

那位同志从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戴上,很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起来,信倒写得简要,大概内容是,他制造出了一种炉子,能大大地节煤。文字下面还附有几幅图纸,很多人凑过头去看,几乎抢起来,他不慌不忙地道:“不要争,不要争,我这里还有。”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发了下去。

人走散一群,又聚拢一群;饭,烧熟一锅又吃光一锅,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收拾起家什,一根扁担挑走了。马路上照旧熙熙攘攘,人来车往。他心里忖度着:宣传了这许久,总会有人重视吧!譬如那位热心帮忙的人;还有那干部模样的人,弄得巧是个大官。古往今来,微服私访的故事多得很,为何人人都可遇得,偏偏我王景全就遇不得呢!他心里慢慢地滋生出希望,稳步穿行在人群中,就这么一直走到四十八路车站,趁着高峰即将到来前的空当,上了一部不挤的车子。车子开过一条一条马路,逐渐冷清下来,路边的髙楼洋房逐渐矮下去,最后出现了一块块的菜地。终点到了,他下车整理整理家什,肩上扁担,慢慢地走了。

太阳落到底,停了半轮在西边一畦菜上。天暗了,蒙蒙暮色中,还看得见有粉黄的蝴蝶在油菜花上飞。风吹过来,甜津津的。他渐渐地走进一条狭长的弄堂,两边全是平房,或者自家搭的两层小屋,圈着矮矮的竹篱笆,种种花,或者种种菜,搭了几架丝瓜棚。

“王家伯伯,回来啦?”有人喊他。

“回来了。”他微微笑着回答。

“我家的煤炉今天两只半煤球就烧好晚饭了。”有人告诉他。

“可能是你技术上还有问题吧!”他微微笑道。

“王家伯伯,我家里的煤炉晚饭烧了七八只煤球呢!”又有人说。

“我吃好晚饭就来看看。”他答应着,慢慢向家里走去。

他走到一围黑色篱笆跟前,推开一扇铁皮门。门里是一幢两层的砖木结构小楼,虽已朽,却还显出不凡的气派。门前有几级台阶,门楣很高,窗户也宽大。他走上台阶进了门,客堂里已经摆好了饭桌,女人和孩子都等着。看他进来,就坐直了身子开始盛饭。女人将温在热水里的黄酒端上了桌。

“还好吧?”女人捡了一双模递给他,问道。

“蛮好。”他回答,接过镇,将碗里的肉,依次搛给五个小孩,最后才给自己,对女人只说道,“你自己搛。”

吃了一会儿,他问道:“阿大,今天在学堂里好不好?”

“好的。”阿大回答。

“阿二呢?”他问道。

“也好的。”阿二回答。

然后便阿三、阿四依次问下去,一直问到阿五:“在家里乖不乖?”

又吃了一会儿,他说道今天,有个干部样子的人,问我话了。”

女人一惊:“你说什么犯规的闲话了?”

“没有,是他自己搭讪上来的。”他解释。

女人这才安心,低回头去继续划饭。

“他说我的工作是很有价值的。”

“喚。”女人答道。

“他叫我到有关部门去联系。”

“那你去啊!”女人说。

“等到礼拜六下午,阿大学堂里没有课了,跟我一道去。”

“阿大,礼拜六下午,帮爹爹扛了家什一道去。”女人嘱咐道。

“喚。”阿大答应。

吃好饭,孩子们从桌边散去,女人收拾起碗盏,一边告诉他:“七号里阿姆家炉子不大炀了,想叫你去弄弄。”

“她和我讲过了。”他回答,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

天已经墨黑,月亮还没出来,他走下台阶嗅嗅含着点粪臭的清新的空气,看看空旷的院子前一栏黑色的竹篱笆。篱笆已经稀疏,要倒的样子。“什么时候空了,要好好修一修了。”他想。

不到礼拜六,礼拜四的上午,阿大的级任老师生病,调课,放了半天假。他就与爹爹扛着一只煤炉,还有煤球,柴火,米,出门了。一部48路从西边一径乘到东边,到了外滩。爷两个穿过马路往手工业管理局去了。走到门口,就叫传达挡住了,问他们讨介绍信,他们自然是没有,只有阿大的一只学生证,也不好作数。

“我们是为了技术革新的事情来这里联系工作的呀!谢谢你让我们进去吧!”王景全求他。

传达笑嘻嘻地抬起手,朝马路对面的江边一指:“那么多人要是都讲他们是搞技术革新的呢?”

他一呆,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真的是搞革新,你不相信,我可以表演给你看,一只七钱重的煤球,一两拔火柴,就好烧熟一斤生米。”

传达看看他,又看看阿大,再看看那一挑家什,说道:“我没有时间看你表演,不过既然搞技术革新,为什么没有介绍信?”

“我没有单位,从什么地方开介绍信呢?”他说。

传达一怔,打量着他说看看你年纪又不很大,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怎么会没有单位上班?不会是四类分子,被单位开除出来的吧!”

“我是辞职的呀!”他告诉他。

“辞职,又是为什么?”

“为了技术革新呀!”他说。

阿大说话了爹爹是为了集中精力搞革新才辞职的。”

阿大日日在学堂读书,听老师讲道理,说出的话比较合时宜,传达还能理解。看看这爷两个,实在不像是坏人样子,只不过那一挑家什龌龊兮兮,十分碍眼。想了一会儿,便高抬贵手,让他们进去了。

两人走进大门,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脚下是滑溜溜冷冰冰的花砖地,两边是无数扇门,有的开,有的关。正茫然,听见有人说话了:

“喂,是做什么的?”

“怎么爆炒米花爆到这里来了?”

他回过头,只见走廊深处,有个女人向他们走来。他迎上去说道:“我们是搞技术革新的,搞的是节能研究……”

不等他说完,那女人就朝他伸过一个平板板的巴掌:“介绍信。”

“我没有介绍信,因为我没有单位……”

“没有介绍信就请出去吧!”那女人决然果断,连阿大的解释也不起半点作用。他们只好别转身往回走,走廊边的门开了几扇,几个人探出头来,默默地看着他们走过。

他们走到大门口,那传达坐在门房里看报纸,眼睛从报纸上抬起看了一眼,不认识似的。走出大门,阿大便问:

“回去不回去,爹爹?”

“先放下来歇歇。”他回答。

“我不吃力,爹爹。”阿大看爹爹受了气,讨好地说。

“歇歇,歇歇。”他说。

阿大只得放下挑子。

“阿大,饿吧?”他问道。

“不饿。”阿大回答。

“我们再去趟市政府好吧?”

“市政府也还是会要介绍信的啊,爹爹!”

“我们是做好事情,做好事情要什么介绍信呢!”他回答。

阿大便只好跟他去了。

市政府走过去倒不远,却要森严得多,门口立了两个解放军肩着枪站岗。他上前说明来意,那解放军虽威严却和蔼。打了电话进去问,回答说,让他们去找手工业管理局。于是,他们又挑着家什回到了手工业管理局。

“怎么又来了?”还是那位传达,奇怪地问。

“是市政府叫我们来这里的。”他回答。

“市政府的介绍信有吧?”

“没有,是里面打电话出来讲的。”他回答。

传达微微笑起来,抬起手,向着马路对面的江边划了一道那么多人要是都说是市政府打电话叫他们来的呢?”

“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犯不着说谎话骗你的。谢谢你,谢谢你了!”他几乎要朝传达磕头了。

他们终于重新进了大门,走上那条花砖地的走廊,走廊两边的门开开闭闭,又伸出几只头来看他们。

人们正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不知从哪扇门里跑出了那个女人,看见他俩,勃然大怒,说道:

“你们怎么又进来了?”不容回答,又紧接着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给传达说好话进来的。”他老实地回答。

“走,走,快点走。”她摊开双臂,就像轰鸡一样。

“我们是一一”他要辩解,却被她打断了:

“下次再进来,就不客气了。”她一边说,一边还上前推他。阿大没见过世面,脸都白了,拔脚就走。他本不想走的,经不住挑扁担的阿大的猛走,只得踉踉跄跄地跟上。那女人一直押送到门口,走出老远还听见她在训斥传达乱七八糟的人都跑了进来,叫大家怎么办公了!”

走到马路上,停下脚步,喘了口气,阿大就有点想哭,熬了熬,没有哭出来,却说爹爹,我们回家去吧,下午还要上课呢。”

他看看阿大,又看看一挑家什,叹了口气,说要么,你自己先回去,吃了中饭上学堂去,爹爹再跑几个地方。”

阿大一听,就不响了,过了一会儿,问道爹爹,你还要跑什么地方?”

他自己心里原先也是没有数的,被阿大一问,倒急出来了:“去市科委。”

阿大再不说什么,将扁担绳子理了理,自己先上了肩胛,两人便往科

委去了。

科委的气氛要随便多了,传达室里虽然坐了一个老先生,却是一副百事不管的样子。他们正要上去说话,却见几部脚踏车招呼也不打径直骑了进去,他们便也不打招呼,快步溜过去,那老先生果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心里别别乱跳了一阵,倒也慢慢的稳下来,只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漫无目标地在楼里走,鼓足勇气推开了一扇门,门里坐了一个人,问他们做什么的,他们便说技术革新的。那人就指点他们去隔壁数过去第四扇门。他们一一数过去,那门倒是大敞着,里面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办公桌上打电话,脚踩在椅子上,看见他们进来便朝他们点头,一边“啊啊”地与电话里搭讪。

年轻人“啊,啊”的啊了一会儿,才挂上话筒。

“坐坐,老同志。”年轻人指着椅子说。

听到这样亲切的称呼,他眼圈都有点发热。

“有什么事情吗?”年轻人问。

“我们是搞技术革新的。”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回答道。

“什么技术革新?”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那年轻人听得十分专注,两只眼睛灼亮地一闪一闪。他的头又是一热,说着便动起手来,摆开了摊子,表演起来。先称一粒煤球,再称几块柴另,再量米。量好米,就叫阿大去找自来水淘米,

阿大出去转了一圈,在厕所间淘了回来。

一边等米熟,一边那年轻人就问他情况。

“老王同志,有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没有单位上班?”

“我是辞职的呀!”他回答。

“这又是为了什么?”年轻人饶有兴趣地问。

“你晓得,我是很喜欢技术革新的,我也蛮会技术革新的。”他说。

“在厂里也可以革新的呀!”

“我在厂里是搞技术革新的呀,领导也蛮重视我的。”

“蛮好嘛。”

“结果搞僵掉了!”

“怎么会搞僵的?”

“为了自动线呀!前几年,我们厂接到上面的命令,要在四个月里成立一条生产自动线,这头钢条进,那头轴承就出来,要供全国来参观的。全厂就开自动化会议,日里开,夜里还把主要人员留下来开。大家都讲自动化好。我心里知道是不行的,四个月,做只大饼的自动线都不容易,不要说是轴承的自动线。我是负责全厂技术革新的,我不好说谎话的呀!但是我不敢讲,讲出来,弄不好要去改造的。厂长很相信我,一定要叫我发言,我只好讲了,我总不好明哲保身,我准备去改造了。”他讲得起劲,放手让阿大一个人照料那只炉子,水已经干了,煤球的余温焐着锅底,快了。

“我讲,自动化的好处大家都讲了,我就不讲了,来讲讲坏处。大家都拍手。我讲,一只机器叫单机自动,单机自动我们厂里有,是进口的,技术差用不来,一天只能开两个钟头。自动线是要五十九部单机联起来开,每只单机算它每天拋销两个钟头,那么五十几部单机不会讲好了一起生毛病的呀,七上八落,只怕是永远开不出来。讲过了,就散会了。第二天,局长来做报告,你们生产轴承,热情很不够嘛!举个例子,烧牛奶一百度十五分钟烧好,三百度五分钟就可以烧好嘛!随后,我们下面就讨论局长的报告,我想,我反正要改造去了,也不怕了,索性瞎讲了。我讲:牛奶只好烧到八十度,一百度营养就破坏了,三百度,锅子底也烧掉了。结果,好了,说我反对局长,反对自动线,两条罪名,把我弄到广西去,在广西农机

局坐坐办公室,批批公文。要想再搞技术……”

“爹爹,饭熟了!”阿大叫了。

两人过来一看,果然饭熟了,尝了一口,很好。年轻人便回到办公桌前,抽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信。他跟着走到办公桌边立着,继续说道:“广西没有工厂的,一百千瓦的水轮机是水泥做的,叫我批公文,我也批不来。而且那里一年八个月是夏天,人总是昏昏沉沉。又碰到自然灾害,一个月二十二斤粮,有钞票也买不到东西吃。人好好坐着,就会倒下来的。一百三十五斤只剩一百斤了……”

年轻人刷刷地写了一张纸,从抽屉里摸出只大红公章,“啪”的一敲,说:“你们到手工业管理局去吧。”

他不觉一怔,停了一会儿说我们就是从那边给人家赶出来的。”“有了介绍信,就不会赶了。”他又说,“我帮你打个电话联系联系。”他打好电话,他们便默默地收拾东西,然后,第三次走进了手工业管理局。

太阳巳经正中,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都回去吃中饭了,不回去吃的就搭了椅子在上睡觉。他们便等在走廊里。

“阿大,肚皮饿吧?”他问。

“不饿。”阿大回答。

“阿大,脚酸吧?”他又问。

“不酸。”阿大回答。

他再想不出什么话说,就做出很潇洒的样子,说我到那边去看看。”“爹爹,人家会骂的。”阿大胆小地说。

“不会的,爹爹有介绍信了呢!”他说,随后便背起手向走廊里边走去,每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口,就伸头张张,张到一个房间,不当心踢着了门边的一只痰盂,跳在办公桌上瞌睡的人惊醒了:

“做什么?”

“联系工作的。”他坦然地说道。

“一点半上班。”那人说,又埋下了头。

他从门口踱开,踱完了一条走廊,终觉有点无聊,又慢慢地踱了回来。阿大见爹爹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心定,却别转了头去,像是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似的。两人别着头等了一会儿,便有沓沓的人来,过了一会儿,铃响了。人的脚步匆匆地走过他们身边,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都像有着重要的公事等着。直到那个铁板面孔的女人走过,才说了一声:

“跟我来。”

他赶快拖了家什,跟上她的脚步,心中暗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冤家路窄,。”

女人面孔板得铁紧,登登地走到走廊深处的一个办公室,开门进去。他摸出珍贵的介绍信交给她,她却不接,也不看,自顾自打起电话来,他只得惋惜地收了回去。她打了一会儿电话,然后才说:

“等一会儿。”

等了有二十分钟的光景,来了两个男人,那女人的面孔才稍稍松动了一点,说:

“这是金属公司的同志,你有什么事情讲好了。”

他一听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便上前一步,将来意一五一十讲明,一边讲一边就动手摆开摊头:称煤球,称柴另,量米,又叫阿大去淘了米,随后就烧起来。

那两个人没说什么话,注视着炉子。凝视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抽了一口,开始盘问他的制作原理和方法,他一一说了,又摸出图纸给他们看。他们默默地看着,不再和他说话。偶尔两人自己说一句什么,笑笑。过了一会儿,米熟了,煤球也烧尽了。他端起饭锅,请他们

品尝。

“老同志,你的工作很有意义啊!”他们尝过饭,说道。

他先是点头,后又觉不妥,就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有什么要求呢?”另一个问道。

他立即回答:“我一不要工作,二不要钞票,只要求能够推广出去。”两人相视一眼,脸色更和蔼了。

“这是很急的事情啊!煤是很宝贵的,里面有四百多种元素,……”他抓住时机,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

那两人却打断了他,说道:“请你将你的姓名地址留一留,有问题我们会去找你的。”

“我可以帮助你们制造和试烧,反正,我在家里也是搞节煤研究的。”他说。

“有事情,我们会去找你的。”那人又说。

“明天我就过来,看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说。

“你不要再来了,有事情我们会去找你。”那人又强调了一遍。

“反正我过来一趟,也很便当,一部48路到底呀!”他说。

“叫你不要来了,大家都很忙的。”那女人说话了。

一听她说话,他便再不声张了。

爷两个走出门,上了汽车,到了家,已是黄昏了。阿大误了半天课,有点发愁不好对老师交代,但是看到爹爹很开心,也不好太露出来了。女人刚刚烧好饭,见他们回来,就问:

“还好吗?”

“蛮好。”他回答,踏进了厅堂。

夜里,他听见女人面孔朝里嚶喫地在哭。他听了一会儿,说道:

“你也不要对着墙壁哭,是不是钞票又没啦?”

女人的哭声停了,停了一会儿,缩了缩鼻子,说我没有哭。”

“我姆妈给你的那对镯子卖掉算了。”

“倒也没到这个地步。”女人小声说。

“那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女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样坐吃山空,只怕有一天要饿肚子了。”

“不会的。”他说。

“不会就好。”女人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今天跑得总算有点头绪了,过两天,人家就会来

找我了。”

“那好。”女人又说,不响了。

风吹过竹窝笆,在院子里光秃秃的地面上溜着,月光照在窗棂上,老鼠在楼板夹层里沓沓地奔跑。

他睁着眼睛,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似乎天亮了,就会得有人来找他了。这一天,他什么地方也没去,也没有心思做事情。时常立起,到门口张张,又时常坐下,很专心地看报纸。坐倒立起了几个回合,他便对女人说:

“我到那边娘娘家里看看炉子去,假使有人找,你就过来喊我啊!”

“你去好了。”女人应道。

他这才慢慢地走了。到了娘娘家,娘娘还没有烧饭,他便问了几句炉子的情况,娘娘都说蛮好。待到娘娘泡来茶要他坐一会儿的时候,他却再也坐不安稳,起身就走。走到自家门口,推开铁皮门,快步走过院子,走上台阶,便见女人很安静地坐在门口,往钵里腌咸菜,心下已经失望了,却还问一声:

“有人来吗?”

女人摇摇头,依然腌她的咸菜。

他长吁了一口气,走进厅堂,倒背了手空转了一圈,又绕回来,说我到张伯家去看看炉子,假使有人找,你就过来喊我一声啊丨”

“你去好了。”女人应道。

他便很从容地往张伯家走去。到了张伯家,正好在用炉子,他便卷起袖管助他们烧。他比张伯女人要少烧一半煤球和柴另。烧好一锅饭,这时候才性急起来,心想,家里的客人大概等得不耐烦了。碰巧是烧饭的时间,女人大概也跑不开来叫他。张伯留他坐一坐,哪里留得住!他一路小跑回家。女人倒确是在后面灶披间烧饭,只是厅堂里却仍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他在厅堂当中,一方阳光里站了一会儿,觉着了寂寞,就走到后面灶披间里,找女人说话。

“竹篱笆散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空了,我要去修一修。”他说。

“好呀!”女人应着。

“什么时候空了,我也在院子里种一架丝瓜,好遮阴,又有瓜吃,还有丝瓜瓤用。”他说。

“好呀!”女人应。

他一时再找不出话说,只好沉默了。默着望了她忙碌的背影,被一团油烟包裹,油腻腻的不清爽,心里不由一动,便说道:

“你怨我吧?”

“啊?”女人没听清,侧过耳朵问道。

“我说,你心里,怨我吧?”

“怨你什么?”女人轻声说。

“一个男人家,不出去赚钞票,叫你和小孩一道跟了吃苦。”他说着,眼圈有点发红。

女人不响,停了一会儿说:“你总比你爹爹好。”

他听了,眼圈的红晕便慢慢地退了回去,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爹爹,也就是她的阿公老头,是个吃鸦片的,把份不薄的家底几乎吃得精光。要不是他姆妈会当家,又凶,只怕要卖了房子讨饭去了。

他默默地走出灶披间,走上吱吱嘎嘎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又走上一截木梯子,上了阁楼。

阳光从狭扁的窗口灰蒙蒙地照了进来,他弯下腰走到三角形的屋顶的正当中、才刚好立直。他慢慢转动着身子,环顾着阁楼上沿着墙壁的一圈炉子,有大有小,大的大到打铁的炉子,小的小到一只饭碗。他默默地看着炉子,一张极大的蜘蛛网吊下来,罩住了他的头顶,他也没有觉察。

他的目光流露出温情,扫视、端详着这一圈炉子,心里慢慢踏实下来,将这半日落空的等待忘在了一边。阳光被窗框挤扁了,挤成扁扁的一片,灰蒙蒙地罩在炉子上方,无数细小的微屑在阳光里上下翻滚。他的眼睛顺着阳光滑去,滑向窗外。铁皮门被撞开了,阿四进来了,然后是阿三,阿二,最后是阿大。阿五从房里倒着跑出去,空跑了一圈,又进去了。接着便有,“爹爹吃饭”的尖脆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

“来了。”他只得回答。

声音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回响,他惊了一下,赶紧蹑着手脚出去了,地板抑制地发出吱嘎响声,最后静了。留下一圈高高低低的炉子在寂静中。那一网蜘蛛一动不动地悬着,一根游丝在阳光里轻轻地飘扬。

过了半个月,送信的送来一封公函,是金属公司寄来的。他拆开一看,心里不由冷了半截。信上说,他的炉子虽然能够节约燃料,但是造价过高,所以就没有推广的价值了。他看完信,木木地坐了一会儿,将信照着原来的样子折好,放进信封,又木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上楼去了。木梯子在他脚下吱嘎着,那一抹阳光浮在一面墙上,投下一角蜘蛛网婆婆娑娑的影子。女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小的,傀儡戏似的。他的目光慢慢移开,移到窗下的炉子上。

这炉子是贵了一点,即使大批量生产,也要十五块左右一只,比普通炉子贵出不少。可是,省下的煤球就不算了?每天算它省两斤煤,那一个月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算到头,仍旧是便宜的啊!他渐渐地不平起来,心想,金属公司的人难道都不知道地球里的煤不会多出来,只会少下去?他们不晓得煤里面有四百多种贵重的元素吗?用在一日三餐上是多么可惜吗?看来他们是小账清楚,大账却糊涂了。他应该再去找他们,算算这笔账。但是,和他们讲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没有把握。信上已经敲上一只大红公章,这可不是儿戏。只有做出结论了,定规了的,才可敲这公章的。一旦敲了下去,要更改就不容易了。

“还是要靠我自己去宣传啊!”他想。

想过之后,他转过身,走到西墙下边,拖出一只炉子,放在阁� ��当中,自己席地而坐,仔细地端详起来。这只炉子是他新近研究的项目,完全不用煤球,用柴另烧,如今,已经取得这样的成果:半斤柴就可以烧熟两斤米。他端详了一会儿,就站起身,走到阁楼边,对下面喊了一声:

“量二斤米来。”

喊过之后就拾起半只破板発,开始劈柴另。柴另劈成条头糕似的整整齐齐一块一块,然后拿过秤。称过,这时,阁楼边缘升起半个人影,将一个饭锅放在楼板上,说了声:“米来了。”便消失了。

他回过身,端来饭锅,开始生炉子。

细细的青烟从炉子里袅袅升起,红红的火苗跳跃着,舔着乌黑的锅底,他几乎是跳在了楼板上,大睁着两眼,注视着那燃着的柴另。火苗像鸟停在树枝上似的停在柴另上,很慢地移动着,每一点木肩都烧透了,发出最大限度的热能。锅里有了动静,锅盖微动着,被一团和着泡沫的蒸汽顶开。他半揭锅盖,看那雪白的泡沫翻腾。

那热烈活跃的火苗使他刚才的不愉快淡漠了。他注视着那快乐的通红的火苗,心里陡然明净得透彻,只有那一苗单纯的火焰在跳跃。

随着饭锅里翻滚的声响逐渐平息,火苗也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他便将炉门关闭,严严地护着那一堆灰烬的热量,依着那热量最后烘熟米饭。

那一把阳光慢慢地移动,移过屋顶中央悬挂着的蜘蛛网,照着那网的中段,看过去,就好像是半空中凭空张了一条网似的。

饭好了,他打开炉门,将炉膛内烧剩的柴月掏出来,敲去灰,和没烧的一起称了称。将刚才称的总数,减去现在称的余数,就得出了答数:四两一钱。比上次达到的纪录又减少了九钱。他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摸了摸汗津津的额头。

楼下传来孩子欢乐的叫声,那叫声跟他十分遥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个地段的户籍警叫小黄。王景全从广西农机局辞职回到上海,就是向小黄申报的户口。开始,小黄对他是持有戒心的,所以就经常地到王家去走走看看,一来二去,倒熟了。他看出老王不是坏人,只不过和一般寻常人有点两样。老王的事业,在他眼里虽不很高尚,却像是魔术一样神奇。老王送给他一只炉子,在他家设了一个试验点,十天半月地去张张,修修,从此他家的耗煤量大大下降,小黄的阿娘欢喜得不得了,两个人的关系便格外的好了起来。

有一天,小黄骑了脚踏车出去办公事,走过市中心一条热闹马路,只看见前边围了许多人,中间有一个人吊起喉咙在作大报告。小黄是欢喜看热闹的,于是便下了车,上了锁,挤进去看。只见众人包围的是一盘曰用杂货店。店门口挡了一具柜台,柜台后面放了一批新到的煤炉,煤炉当中立了一个人正在演讲:

“这批煤炉是我们厂的最新产品,采用了最新材料和技术,可以比普通煤炉节约煤球三分之二以上,最好的纪录是七钱一只煤球,一两拔火柴,就可烧熟一斤生米……”

人们一边听一边就迅速地排起队伍,等待销售。

小黄听了这话有点耳熟,再看看炉子,又有点面熟,就绕到柜台后面去检查那煤炉。别人只当是人民警察来维持秩序,都不讲什么。那演讲的人看他摆弄炉子,却以为是要拣一只好点的,就说道:“民警同志,应该以身作则,遵守秩序,请到后面排队。”

小黄不回答,只顾仔细地检查那炉子。

那人又说:“现在去排队,一定能够买到,晚了就怕买不到了。”

小黄抬起头朝他白白眼睛,他看出那炉子和老王研究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排队的群众都在叫:“卖吧,卖吧,快点卖!”

那人便把小黄放在了一边’微笑着摆了摆手,说:“大家先不要性急,让我把生炉子的几点要领交代清楚,如果生炉子不得法,也是不行的。”群众便安静了下来,听他讲叙要领。他从柜台上端起一只满是茶垢的搪瓷杯,吃了一口茶,正要开口,却叫小黄挡住了:

“你们这煤炉是谁发明的?”他问。

“这是集体的劳动,不是哪一个个人的发明。”那人微笑着回答。

“集体发明的?”小黄眼睛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

“技术革新小组集体发明创造的。”那人强调。

“这个集体里面有些什么人?”小黄话里有话地问道。

“你要我把名字都报给你听啊!”那人渐渐退去了笑容。

“对,你报给我听听。”

“这有什么必要呢!”

“很有必要!”小黄严厉地盯了那人一眼。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人渐渐地严肃起来。

“我倒可以告诉你,这种煤炉的发明者就住在我的虹桥地段,1118弄4支弄号,姓王,一个本本分分的老伯伯。”

“我不认得什么姓王的老伯伯,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虹桥路,我只晓得虹桥飞机场在那边。”那人回答。

众人都笑了,觉得他很幽默。

“谁和你油腔滑调!”小黄凶起来,“我告诉你,你们窃取了人家的劳动,是不好的!”

那人一听这话,反倒强硬起来:“你既然这样讲了,我就要和你讲讲清楚。你说我们窃取人家的劳动,有什么证据?”

“这只炉子,确实是我们地段的老王,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小黄说。

“你讲是老王研究的,又有什么证据?”

“是呀,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好了!”杂货店里的营业员也出来帮那人讲。

后边排队的群众却是一个劲地闹着快点卖,快点卖,买好了回去烧晚饭了。

“你拿不出证据来,我只好说你是造谣诬陷,你是人民警察,总归懂得这问题的严重性吧!”

小黄气得面孔发白,说道:“你心里有数!”

那人看他巳经说不出什么别的了,便不再理睐,一挥手说:“八块钱一只,现在开始卖。皮夹子当心,不要给扒手扒了。队伍排排好,不要给人插了队。”

小黄拍拍手上的灰,挤出来,推起脚踏车,踏了回去。当他踏到王景全家门前时,已经是一头一身的汗。他推门就喊:

“老王!老王!”

老王正在阁楼上,听见他急切的喊声,几乎是滚了下来:“什么事情,什么事情?”

小黄都来不及和他讲清楚,一手推脚踏车,一手拉住他,说:“你坐到车上来,我一边走一边告诉你。”老王扶着他的腰坐了上来,然后,小黄才一五一十将事情讲了。老王一听,只觉憋气得慌,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小黄把车子踏得飞快,老王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小黄的后腰。只听行人喊道:“人民警察带人,人民警察带人!”小黄只当没有听见。老王眼睛也不敢睁,心里紧张,倒顾不得委屈了。

等他们赶到地方,人群已经散了,柜台撤去了,煤炉卖光了,那个演讲的人也不见了。只有一个老头,在扫门口的一摊掺了铁锈的灰。两人从车子上跳下来,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半天讲不出话。小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出气一阵长一阵短。倒是老王反过来安慰小黄:

“算了,算了。”

“这怎么好算了!”

“算了,算了!”老王说,“真的要是碰上了那个人,他问我要证据,我也拿不出来。”

“你把你的图纸给他们看嘛!”

“那么人家大概也会有图纸的。”他忽然停住不说了,他想到,或许就因为自己的图纸散发得太多了,落到有心人手里……不过,也不好保证人家就是照他图纸做的,说不定人家也在研究呢?说不定人家的研究和他的是一样的呢!世界上什么碰巧的事不会有呢!连面孔长得一样的人都有。

“是可以告他们劉窃的。”小黄说。

老王低头想了一会说:“告是要证据的,没有证据,只怕人家反咬我一口,我也没有办法。”他伤心地想到,这毕竟不是自己养的小孩,喊一声,就会应。也不是一件东西,上面总有记号可寻。这样想着,便更加沮丧起来,隐隐地觉着腿软,就慢慢地蹲了下去。

“老王,你的图纸四处乱发,发得太多了呀!”小黄也想到这上面来了。

“算了。”他说。

“老王,你下次不要再随便给人家图纸了,实在要给,就要叫他打个收条,晓得吗?”小黄说。

“晓得了。”他说。

杂货店上门板,要打烊了。

“我送你回去吧,老王。”小黄说。

“我自己乘48路回去好了。”他说罢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前走。小黄推着脚踏车,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小黄说:

“老王,索性我给你找个工作算了!”

老王摇摇头:“有工作就不要想搞自己的研究了。”

“我是怕你经济上吃不消。”

“不要紧。”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等小黄走上来,就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还有点底子,有点金银首饰,实在没有了,还有这一幢房子好卖掉。”

小黄便不响了,走到48路汽车站,老王上了车,小黄踏了脚踏车各自回家了。

家家门里飘出了菜香。

他走进了4支弄,到了家门口,女人正候在门口朝外张,见他回来,就问:

“还好吧?”

“蛮好。”他回答。

女人便松了一口气,走进厅堂,摆桌子,盛饭,将温热的黄酒端上来。

“阿大,在学堂里好吧?”他一一挨着问下去。

“蛮好。”阿大至阿五一一挨着回答。各自划饭。

他吃了一两黄酒,却不曾吃饭。

“不舒服吗?”女人问。阿大至阿五们齐刷刷地抬头看他。

“没有出力,不饿。”他回答。

女人不再问,阿大至阿五们便齐刷刷地低头划饭。吃过饭,女人收过桌子,走到院子收衣服,却见他一个人背着手,低着头,用脚步在寸量着院里的土地。

“你做什么?”女人将收下的衣服挽在手臂上,静静地问。

他走了几步,到了头,说道:“种稻,能收多少?”

“院里怎么好种稻,种几棵菜罢了。”女人说。

“菜又不好当饭吃。”他说。

“饭总归是有得吃的。”女人说。

“那就好。”他一个人站在空寂寂的院子里,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女人挽着收下的清洁的衣服,站在台阶上,心里不知为何也幽幽地有点发愁。

老王的柴炉,二两柴就烧熟了两斤米。假如这柴炉能在农村推广,可以节约多少烧柴啊。就是不知如何推广。如今,唯一的宣传道路也断绝了。尽管上街宣传并没有结果,但是只要在宣传,心里总还有点盼头,如今连一点盼头也没了。没盼头,他便常常陷入无名的烦恼。心烦起来,就总想找点事情出出气。可他偏又是个连桌椅板発都拍不响的人,小孩子更是打不下手,最最心烦的时候也只能是和女人拌几句舌头。拌过之后,心里又后悔,更加闷气,倒不如不出气好了。

这日小黄上门,告诉道,走过那家杂货店时,看见有人上门退货,说是封不过夜,反倒费了柴爿和煤球,还费了时间。他一听就跳了起来:

“我晓得,一定是他们在材料上做了什么手脚,否则怎么只卖八元呢?他们一定是用了什么蹩脚材料。向来都是便宜没好货。”

“活该!”小黄很是高兴。

“这是报应啊!”老王也高兴,可高兴了一会儿,又烦恼起来,他忽然想起,这个失败兴许使他们更加不相信他的研究,更加不愿意推广了,便搓着手踩脚道,“害人,害人精!”

“活该!”小黄兴高采烈地附和道。

他则不停歇地说:“害人,害人精!”

“活该!”小黄很开心地走了。

小黄走了以后,老王就做出一个决定,背只炉子到外码头去,到杭州去,杭州的手工业管理局看得起他也说不定的,他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了两日,凑了盘缠,他背了一只炉子走了。走的第三天,就让里委会追了回来,因为要搞“文化大革命”,不好随便外出,原地闹革命。来回车费好比扔进了黄浦江。

讲起过却不曾认真想过的那种日子终于来临:开不出伙食了。抄家把最后一点金银首饰抄了去,即使不抄去,这个年头又能拿到什么地方去兑现鈔?除了一幢朽了地板烂了屋顶的房子,是一无所有了。过去,里弄办民办小学的时候,曾经来向他买过这房子;后来,里弄办加工场,也动过这房子的脑筋,他是一直不肯松手。这房子是他祖父造起的,当年的豪气他还影影绰绰记着一点。随着他日益懂事,那房子却日益的破败。但是姆妈一直对他讲,房子是不好卖的,没了房子,这一份人家就算是真正一败涂地了。直到临死,还是这句话。而到了目前,他想卖都没地方卖了。里弄里招呼不打,就搬进一个做洋娃娃的生产组,安置在楼下厅堂里。洋娃娃的头发,飞飞扬扬,飘得到处都是,饭些粥里都会挑出金黄或墨黑的一丝一丝,一蓬一蓬。

饭桌上先是开不出荤菜,后来素菜也没了,顿顿是自家腌的咸菜萝卜干,然后,晚饭吃粥了,再后来,中午也吃粥了。逐渐逐渐,粥越来越薄,不用筷子划,自己就滑进了喉咙,只听咕噜咕噜响。小孩子熬不住馋,一天到晚用弹皮弓去弹麻雀,回家烧来吃,横竖学校已经停课。女人的脸色日益见出黄瘦,他也时时因饥肠辘辘,再也定不下心情搞节能研究了。

他不得不暂且放下他所钟爱的节能事业,而去关心肚子的饥饿。

他将花园开辟起来,种上蚕豆和西瓜,这两样都是既可做菜又可当饭的吃物。种下的种子发了芽,出了叶,绿油油地盖满了褐色的荒地,园子里倒有了些许生气。他的心绪也就平和了许多。日日在绿色的菜里拔草,松土,除虫,精神有了寄托,不再掂念那阁楼上的事业。只是肚饥依然难捱。

小黄给他们出了一个新鲜的主意,叫小孩子们去郊区割草,割了草背到牛奶棚去卖。当日草必须当日卖,隔了夜不新鲜,奶牛就不喜欢吃了。要起早摸黑,辛苦虽辛苦,多少也能得点钱,幸好米价是不贵的。从此,生活进人了一个新的时期。每天凌晨两点,女人便起床摊饼给小孩子做干粮,然后将他们送走。女人一起,他也再睡不下去,跟着起床,虽然帮不上忙,但因为没有比人多睡,也算尽了心意,泰然了许多。小孩子们为了省钱,步行着去牛奶棚,又步行回来,到家天已黑尽,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由阿大从衬里衣服的口袋里,摸出温热的五毛钱角票,交在爹爹手里,再由爹爹交给姆妈,第二天好去买米。

蚕豆开花了,南瓜拉藤了,眼看着要结果,他却又怅惘起来,常常一个人闷闷的独坐,不再勤勉,杂草悄悄地生出,地又渐渐的板结,好在藤下已经结出小小的纽头。一日,他一人在房里闲坐,坐了一会,慢慢地走动,走上木梯,木梯在脚下吱嘎作响,他并没发觉。直走上半腰,眼前陡然现出幽暗的阁楼,他一惊,停住了脚。

那是一个阴雨的天气,太阳遮在乌云后面,灰色的天光从狭扁的窗户进来,勻匀地充满了三角形的阁楼,无数细微的尘粒在翻飞,透过翻飞的尘埃,那一圈炉子黑沉沉的静着。他站了一会儿,便一步一步走了下去。走到木梯底下,便滑坐了下去,坐在木梯的最后一梯上,双手抱着膝盖。楼下传来女工们放浪的调笑声,与他离得如此遥远而隔膜,虽是十分清晰,他却听不懂那调笑的意义。他双手抱着膝盖静静地坐着,直坐到那一根细细的木梯勒痛了他瘦削的屁股。

晚上,辛苦了一天的孩子们回来,在饭桌边坐了一圈,吃着干稠的粥,谈着这一日的经历,他并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划粥,划了一碗,就走到床边睡下了。

“不舒服了?”女人不安地问。阿大至阿五们齐刷刷地侧过头看他。

“没有出力,不饿。”他说。

女人安心了,依然划粥,阿二至阿五们便也齐刷刷地回去了头,只有阿大疑惑地看着爹爹,划粥的动作也慢了些。粥后,兄弟们散开,姆妈将碗筷撤去。阿大走到爹爹的床跟前,问道:

“爹爹,你心里不开心吧?”

“爹爹蛮好,没有不开心。”他在帐子里答道。

“爹爹,你是不开心了。”阿大说。

“你怎么看出?”他在帐子里问道。

阿大没有做声,停了一会儿,却问广爹爹,你为什么不搞研究了?”

爹爹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伙食都快开不出了,也没有心思了。”

阿大便说读书的时候,老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英国有一个科学家,专门研究稀有金属的。家里也是非常清贫,最后穷到开不出伙食,他女人要烧水都没有劈柴,对他讲,怎么办。他听了,就立起来,将他身下坐的椅子一推,说:‘烧椅子!’后来,他终于成功了。”

爹爹不做声。

“爹爹,你不要灰心,应该坚持。”阿大又说。

帐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阿大站了一会儿,便轻轻地退出去了。

帐子微微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了,眼泪像河浜的水,止也止不住地流。他听阿大走出去了,才敢动,伸手抓了枕巾,揩了一把脸,刚揩去,眼泪又流了下来,只好随它去流,流了一枕头。他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几乎要哭出声音。他怕女人听见就用力压住,压得胸口发痛。经过一阵急风暴雨似的抽噎,他慢慢地平静下来,眼泪也不再瑞急,平缓地流着。他仰面躺着,蒙蒙昽昽要睡去,却一惊,醒了。原来是女人上了床,替他盖被的。他轻轻推开被子,下了床。他的脚在床底摸到鞋子,弯腰拔上,走了出去。他摸着黑,走到阁楼下边,摸到木梯子,一级一级爬了上去,当他的头升上阁楼时,那狭扁的窗户里忽然透进了极其皓洁的月光,洒满在三角形的屋顶下面。那日光里的尘埃像是在月光里沉淀了,空气是那样的清澄透明,连那一悬蜘蛛网都闪着银色的光亮,像网着一兜水银。万籁俱寂,那一圈高高低低的炉子,活了起来,无言地向他诉说着什么。他慢慢地攀上梯子,跨进阁楼,弯腰走到三角形的屋顶正中,站直了。

他站着,望着窗外深蓝的天空,月亮从侧面照射过来,给窗框镶了一条银边。篱笆窸窸窣窣地响,铁皮门没有关牢,轻轻开关,发出“空空”的碰响声。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木板,又拾起一把破菜刀,将刀口横着木板,轻轻地朝地上剁了一下,刀刃咬进了木纹,他继续剁着,木板一劈为二,轻轻倒在地上。他抬起其中一块,再将菜刀横切进木板顶上,轻轻往下劈开,直劈成一寸半宽窄,五寸长短,才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边。他细细地劈着,腿

蹲酸了,就索性坐了下来,坐得太低,用不出劲,就随手摸了两块砖垫上。

月亮慢慢地移过窗户,窥探似地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移走了。劈好的柴另堆成了小山,他才歇手。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他一用力站了起来,沿着墙,看了一遍炉子,再用一根通条,一个一个樋了一圈。一个一个地填上柴另,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擦着了。他用手拢住那一点小火,弯下腰点那炉子,一个一个点过去。炉子一个一个炀了,白烟升起,将他包围,烟雾罩住了月光,阁楼上的一切又混沌起来。他站直身子,微微有点咳嗽,却忍住。火苗顶开烟雾,跳跃起来,越来越红,红到末了,却蓝了起来。烟雾散了,只有火苗,活泼地跳着奇怪的舞蹈。火苗包围住他,映红了熏黑的椽子,火花在椽子上闪烁,照亮了那一个幽黑的三角的屋顶。而这时,他的身影陡的升在三角形的屋顶上,顶着那一根朽烂的脊檩。屋顶带着他巨大的身影升高了,阁楼空阔起来,变成一座殿堂,有着红色和黑色的精灵在舞蹈。

又一只新式炉子诞生了,造价降低到十元一只,仍然是七钱一只煤球,却只需一张旧报纸拔火,便可烧熟一斤白米饭。他没有四处写信发图纸,也没有上街宣传,而是背着炉子,直接去了手工业管理局。

到底是“文化大革命”了,手工业管理局的架子不像过去那么大了,几乎没有传达,随便谁都可以进去。大楼里到处贴的大字报,从三楼拉到底楼。那条花砖地的走廊上用墨汁写了谁的名字,七颠八倒,还打了大叉。他从写了字的花砖地上走过去,走到上次坐过的那间办公室,却没看见那面孔铁板的女人,办公桌也换了摆法,坐了一个男人家,手臂上套了七寸宽的红袖章。

“做什么的?”那人问道。

“搞技术革新的,”他回答。

那人很奇怪地笑了一下,又问:“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吧?”

“介绍信有的。”他从袋里很小心地摸出多年前科委那小伙子给写的

证明,恭敬地递上去。证明折起来的地方已经磨损了,却被很好地保护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那人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这封信已经不作数了。”

“为什么?”他吃了一惊。

“科委已经夺权了。”

“为什么?”他又吃了一惊,在家里待了这一年,不曾想世界上已经天翻地覆到这般地步。脸上便露出懊丧的神情。不料那人却又说:

“不要紧,不要紧,你讲讲看,你的革新有什么新的成果了?”

他一听又有了希望,这才从肩上卸下家什,把那只新式炉子搬到办公桌前,说道:

“那年,我曾经送来一只炉子,七钱重的一只煤球,一两拔火柴,便可烧熟一斤生米。后来金属公司寄了我张公函,说是没有推广价值,因为造价太大了。我现在研究出的这只炉子,造价减少三分之一,仍然只要七钱重一只煤球,却只要一张旧报纸拔火,三十分钟就可以烧熟一斤生米。所以,我又送到这里来给你们干部看看,是不是有推广价值了。”他一口气讲完就站在一边等着。

那人对着煤炉打量了半天,说道:“烧烧看好吧。”

他一听立即来了精神我也想烧给领导看看,东西都准备好了,米……”

那人打断说:“米到食堂里去称一斤好了。”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斤饭票,朝桌上一放。

他本是想说米也带来了,既然那人愿意出米,他便把话头缩了回去,经过这段饥饿的日子,他总算晓得米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了。

他从桌子上拾起饭票,照了那人的指点,走到食堂,请饭师傅量了一斤米,又借了食堂的水龙头,淘了米。

“做什么的?”饭师傅问他。

“搞技术革新的。”他回答。淘好米就匆匆地走了。

他回到那间办公室,就忙了起来。那人用一根火柴梗掏着耳朵,一边看着他忙。到了三十分钟,饭好了,他耳朵也挖通了,便扔掉火柴梗,用手指头挖了一团饭送进嘴里,垂下眼睛,细细地嚼了半天,咽了下去,这才抬起眼睛,说道蛮好。”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活跃起来:

“这种炉子,如果大批量投人生产,每一只的造价只有十块。虽然比平常炉贵了一点点,可是不要算死账,要算活账。每只炉子每天节约算他两斤煤球好了,一个月值多少?一年又有多少?煤是很宝贵的,里面含有四百多种元素,日本可以提炼四百多种,上海可以提炼一百多种,外地只好提炼几种,地里的煤是有数的,不会多出来,只会用光。用光了,子孙就没有了。节煤是很重要的。”他说道。

“是呀,是呀!”那人看着炉子,一边答应着。

“我这里还有一种柴炉,烧柴草的。二两柴另就好烧熟两斤米,农村只要推广开,好处不得了。最根本的办法是用植物能源,用植物发生沼气,用管道蓄起来,比煤气还好,还没有污染。植物是从地里生出来的,不会用光。”他继续说道。

“你老师傅有什么要求呢?”那人忽然问道。

“我一不要工作,二不要钞票,只要能够推广。”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蛮好,蛮好。”那人说,忽然觉出点不对,便问,“老师傅没有工作吗?”

“是呀。”

“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这个说起来,话就多了,只怕三日三夜也说不光。”

“你倒讲讲听听呢。”那人鼓励道。

“就是为了那短命的自动线呀!”他从头说起,从“反对”自动线一直说到三百度烧牛奶把锅底烧掉,再说到去广西坐办公室批公文,最终辞去工作回上海。那人听完便笑了,说:

“你这个老师傅,是个梗头脾气嘛!”

“我脾气倒不梗,只不过是有一句讲一句的……”他还要说下去,那人却打断了:

“蛮好,蛮好。你的炉子先放在这里,有了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假使要投产,我可以到厂里去帮忙。反正在家里我也是搞这个研

究的。”

“假使需要,我们一定通知你。”

“你们喊我好了,我反正在家里也没有别的事情。”他一边说一边退至门口,却忽然想起还没有留下姓名地址,赶快回来写好。那人接过来就夹在台历里面了。

他走出手工业管理局,十分轻松,心里又有了盼头,但是有了上次的教训,也不敢太开心。他晓得尽管那人叫他在家等着,但是他是不好真的在家等的,要时常来走走看看才好。所以隔了一日,他又来了。那扇门却关着,他踮起脚,从门上面那块玻璃窗朝里面看。办公室没有人,办公桌老样子摆着,椅子也老样子摆着。却没有炉子在了。他又沿着墙看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有炉子在,便想:大约是送去厂里商量投产了,心里踏实了一些,就往回走了。为了节约几角本钱,他一站一站走了回去。从外滩的起点到虹桥路的终点,几乎穿过了一整个上海滩。

长久没有走出来过,马路上已经大变样了。橱窗里的商品统统撤掉,一律摆起了供桌似的忠字台,贴得红彤彤的。人还是多,甚至更加多了,夹了许多穿黑棉袄、军大衣的外地学生,倒是十分热闹。走在这热闹的马路上,他忽然想起他六岁那年,爹爹带他到杭州去玩。那一年,不晓得为了桩什么事情,杭州召开博览会;爹爹是最欢喜玩的,消息传来,自然不肯错过机会,当即买了火车票,带他一起去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一想起来那繁花似锦流光溢彩的西子湖还像就在眼前,彩灯映着湖水,湖水映着天空,一天的星星全暗了。至今尚记得那奇奇怪怪的展品玩物,有一对矮老夫妻,只有三岁毛头大小,却胖乎乎,笑嘻嘻的;还有一只巨手,人很平常,一只手却比蒲扇还大。看了回去,他做了多少乱梦,噩梦与好梦交织在一起,一会儿吓醒,一会儿笑醒。唉。他走着路,想着这些。他还想起,那晚上不知坐了爹爹哪位朋友的汽车兜风,从里西湖兜到外西湖,苏堤上,白堤上,一阵风地过去了。那汽车里面,顶上四只角,点了四只小电灯,一齐开亮着。那是一个多么豪华的晚上啊!他想起他的父亲,想起他父亲的鸦片的香味,那香味突然的升腾起来,待他追寻着要细细地嗅去,却没有了。

他这么想着事情走路,倒不觉得路长了,天将黑未黑的时分,他已经弯进了那条长长的弄堂。

隔了两日,他又去了。走进走廊,远远地看见那间办公室门口有一块亮光,便晓得门是开着的,不由一高兴,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那人果然在,在吃茶,见他来,开始有点认不出来,后来认出了,又有点吃惊似的。

“你来了?”那人说。

“我来听听消息,反正没有事情,走过来很便当的。”他说。

“啊呀,”那人拍了一下大腿,“你这只炉子^’,

“怎么,坏掉了?”他不由地一惊。

“坏是没有坏掉,给人家买得去了!”

“你把它卖掉了!”他真正地大吃一惊了。

“怎么是我卖的呢!是我们单位的一个领导同志,上次走过这里,看见这只炉子,就问我,怎么煤球炉拎到办公室里来了,我就对他说,这是一个老师傅研究出来的节能煤炉。他不相信,我就当场烧给他看,他看了就一定要买下来。我讲,人家的东西我不好做主的,他硬拎了走,丢下来五块钱。你看!”他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张五块头,拿给他。

“啊呀,你要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今天我就再带一只来。”他说。

“他刚刚拎去,我正想写信给你呢!”那人说。

既然煤炉已经给人买去,也没有办法了,他只得接过五块钱,说:“明天我再背一只过来。”

他走到门口,对面走过来一个人,胖胖的,老远就在端详他,等他走过去,他便喊他了:

“老师傅!”

他不晓得在喊谁,又看旁边并没有别人,就回过头去应了。一应,他便认出,那胖人就是上次量米给他的食堂饭师傅。

“你上次是不是拎来了一只煤炉啊?”他问道。

“已经给那个干部卖掉了。”他说。

“瞎话三千!”他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是他自己拎回去用了。”

他呆了一下,说不出什么。

那饭师傅又说老师傅,你技术好得很嘛,你帮我们食堂的炉子想想办法好吧?这只炉子烧起来费得要死,一百个人吃饭,要烧掉四五十斤煤,还算节约的呢!”

“怎么要烧这么多煤!”他吃了一惊,倒把自己的委屈放在了一边,跟着饭师傅去了食堂。

饭师傅将他引进食堂的灶间,让他看那灶,他一看就看出了毛病,炉膛太大,烟道又太短。他蹲下身去弄了一会儿,然后看看钟,已经十点多钟了,就说:“我先大略地弄弄,你好烧饭,过几天,我再仔细给你弄。”饭师傅马上讲不要过几天了,中饭你就在这里吃,下午就仔细弄。”“那么,我来烧火吧!”他说,说罢就又忙了起来。

这只灶头,给他一弄一烧,火头旺得不得了,不过三十分钟,一锅饭已经熟了,再炒菜,又烧汤,弄停当以后一计算只用了二十四斤煤。饭师傅兴奋极了,说道:

“不得了,不� ��了,老师傅真正不得了!”

他说道这不算什么,二十四斤可不算少了,我们家里一个月也烧不掉这许多的。”

吃饭了,饭师傅打给他满满一盆红烧肉和油豆腐线粉,饭随便吃,汤随便@。他好久没有敞开肚皮吃过饭,油水也长远不吃了,觉得这大师傅对他真是厚道大方,情深义重。

一下午过去,晚饭只烧了十八斤煤。饭师傅惊得眼珠都弹了出来,可他依然不满意地说:

“太多太多,十八斤煤,不是儿戏的。”

“不多不多,再也不好少了。”饭师傅说,又请他吃晚饭。然后,饭师傅又让他下一天再来,到会计那里结账,按临时工的标准给他一天报酬,另外,车票也可以报销的。他应酬了,便回去了。是乘48路回去的,回到家天还没暗,就有些奇怪,一想原来是单位食堂开饭开得早。女人小孩在等他吃粥,他说吃过了。”

女人问在哪里吃的?”

“食堂里。”他回答。

女人便不再多问,带着小孩一起划粥,划完了,收去碗筷,小孩散开。他便摸出那五块钱交给女人:

“明天买两斤肉来吃。”

女人看看钱,很仔细地收好,也不多问,就点头。

他坐了一会儿,觉出了乏,便洗洗上床,心里总有点激动,老想着食堂那只炉子,觉得还是大有可为的。这么想着,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了手工业管理局,继续改进那只炉子,以至中午时只烧了十三斤煤。吃过中饭,他还要继续改革,饭师傅说道: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一顿饭十三斤总要烧的。”似乎再少下去就不成体统了。

而他却再不能罢手了,到了下午,那炉子一顿晚饭只需七斤煤。饭师傅已经到会计处给他领来了两天的工钱,加上车费,塞在他墨黑墨黑的两只手里,他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说,“明天我再来。”

“可以了,可以了。”饭师傅连声说道,将他送出食堂。

第三天,他果然又来了,还带了一些工具,在灶门前摆开摊子,大张旗鼓搞了起来。食堂里的人走来走去,不当心就会绊跤,脸上自然露出了不耐烦,连饭师傅也有点吃不消了,又不好讲话,人家是帮忙的呀。这天中午,二斤六两煤就烧熟了一顿饭。饭师傅没有再留他吃饭,他也不好意思留下,便出去转了个圈子,估计人家饭吃得差不多了,他又转了回去,接着搞。这样过了几天,等到只用一两煤,五斤发火柴就烧好一餐的时候,饭师傅的忍耐也到了限度,就对他说道:

“谢谢老师傅了。我们工作很忙,晓得老师傅也很忙的,不好意思麻烦了。,’

“不要紧,不要紧,反正我在家里也是搞节煤研究的。”他回答。

“领导上已经说我们了,没有经过批准就乱用临时工。不是肉痛几块工钱,实在是账目上不好开销。”饭师傅又说。

“我不要工钱,我不要工钱,我是心甘情愿来帮忙的。这只炉子还可以少烧……”

饭师傅实在按捺不住,面孔就有些沉下来,打断他说道:“煤炉嘛总归要烧煤的,要叫它一点不烧,饭就不要想熟。可以了,可以了,你回去吧。”

他还想争辩,但一看饭师傅的面色,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拎着家什走了出来,心里有些惆怅,仍想着那炉子至少还可再少烧半斤柴爿的。

回到家,女人问还好吧?”

“蛮好。”他回答,却不朝女人看,惭愧似的,匆匆走过,径直上了阁楼。他在阁楼中央站了一会儿,便蹲下来,将那只盛煤球的空箩筐合扑在地,上面铺了纸,凭着回忆,将那食堂炉画了图纸。

那一抹含了烟尘的阳光一点一点移过,移到了尽头,没了,便换来一无杂质的月光一点一点移,等那月光移到了尽头,日光却又来接替。无数次的更替过去,到了年底。这一日,阿大从同学处得来一张展览会的票子,展览的是“文化大革命”后生产战线上的伟大成果,据说有一些革新产品。他接了票子,便独自去了。

他走进庄严的展览馆。大理石的穹隆深邃、威严、肃穆,笼罩在他头顶。他略有些晕眩,就去扶那扶手。大理石的扶手冰凉着他的手心。他稍站一会儿,定了定神,才移开步子,慢慢地看去。机床擦得铮亮地罩在玻璃框里,看上去像模型一样,而大型的水压机做成小小的模型,却精确得像真的。人群很拥挤,却都是快快地走过,拥挤的人群过去,留下少数几个人清静地细细看着,看了实物又看介绍,缓缓地移动脚步。

他缓缓地移动脚步。大理石的地面隐隐倒映着他的身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脚底上似的,那感觉十分的新鲜、离奇。他一边欣赏着展品,一边困惑着那感觉。他不敢抬脚,只是渐渐的滑行。他滑行到一围栏杆前,栏杆圈起一个炉灶,普通的食堂炉灶。看见炉子,他便格外来了精神,差一点踉跑起来,却见那炉子十分的面熟,细细一看,心里不由一惊,那炉子的构造,各方面的比例,与自己在手工业管理局食堂灶披间里侍弄了几日的煤炉,十分的相似。再看那介绍,说是一百多人吃饭,十三斤煤便可完成,心想还不如自己的那个。再看那炉灶,实在与自己做过的那个相似,连极小的细微之处都像。自然,这个是崭新的道具似的,而那食堂间里则是烟熏火燎一摸一手黑的。他看看那展品的研究单位,见是节煤办公室,心中十分疑惑,再没有心思看别的展品,心想世界上再巧也不会巧到这般地步,两个人的想法会这么分毫不差,就是双胞胎仔细看也能看去区别。又想起上回的煤球炉子,总觉得自己与人撞车也不至于撞到如此地步。看看那只改良过的食堂炉灶,明明是自己的劳动,却标上了别人的名字,心下就有些气不过。他很快地走到角落里正坐着瞌睡的讲解员面前,也顾不得脚底下自己的倒影搅得头昏。他叫醒那讲解员,说道:

“这只炉子是我的,你们怎么好标节煤办公室的牌子。”

讲解员对他翻了眼白,说道你这人有没有毛病?凭什么说这炉子是你的,我要说是我的,可以吧?”

“这炉子就是我的,是我研究的,半年前我在手工业管理局的食堂里做的。”他说。

讲解员当他发毛病,不睬他了。

“你们怎么可以剽窃人家的发明!这是犯法的,你晓得吗?”

讲解员笑了:“你说是你的,你喊喊它,它应吧!”

他没有办法回答,面孔急得煞白,只好连声说:“剽窃,这是剽窃!”讲解员烦了,一挥手你和我吵什么吵,去和负责人讲好了。”

“负责人在哪里?”他认真地问。

“办公室在那边。”讲解员又一挥手,再不理他了。

他真的朝办公室走去了,办公室里有个戴眼镜的人,他就对他说:“你们展览会上的那只炉子是我的,为什么要标人家的牌子!”

戴眼镜的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什么单位的,工作证拿来看看。”

“我没有工作证,我没有单位,我在手工业管理局的食堂里做过临时工,帮他们弄了一只炉灶,和展览会上的一式一样。不过,这只炉灶实质上可以改到一斤煤也不烧,只烧五斤劈柴,甚至四斤半劈柴。”他说道。“你研究炉子,蛮好。可是别人也可以研究的呀!对吧?”那人态度很

好地说。

他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待了一会儿,他说:“我有证明人的,我去找证明人来。”说完转身就走。他连跑带滑地走出展览馆,跳上一部汽车,向外滩去了。

饭师傅正在烧饭,见他来,面孔就有点拉长。他却只顾直直走上前来,说道:

“你要跟我去做一趟证明。”

饭师傅一惊,饭勺子差点落在地上,问道:“何事要证明?”

“我给你们做的这只炉灶,人家搬到展览会上去,挂了他们的牌子。”“你怎么晓得那就是你的炉子?”饭师傅镇定下来问道。

“和这只炉灶一模一样的嘛!”

“这也不好说就是你的呀,你好做,人家也好做的呀!”

想不到饭师傅都不帮他,他的失望是无法形容的,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瘡掉,最后雍了下来。

饭师傅见他可怜,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敢说一定不是你的炉子。你帮我们弄过炉灶之后,一个月下来,节约了许多煤,领导很高兴,报上去,报到了节煤办公室。节煤办公室就到我们食堂里开了现场会,把炉灶里里外外都画了样子,才走的。”

“这就是剽窃嘛,你要为我做证明的。”他抬起头,重又燃起了希望。

“我说你也不要瞎讲了,这‘剽窃’两个字是不好随便讲的。你讲人家是剽窃,人家讲是总结了群众的经验,比较起来,还是人家的话有理,对吧?”饭师傅劝阻道。

他懊丧已极,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我看你这次就算了,算你吃亏!算了!下次当心点好了!”饭师傅

劝他。

他坐了一会儿,闷闷地走了。饭师傅送他到门口,一直不停地劝他:“算了,算了,还是吃点亏算了好!”

他木木地点点头,出去了。

他木木地穿过马路,乘上48路。

下了车,他慢慢地朝家走。

进门,女人已从灶披间往客堂端粥,就问:“还好吧!”

“蛮好。”他回答。

小孩子便在饭桌边坐团了,等着吃粥。

他心里堵得满满的,一点胃口也没有。阿大把一碗滚烫的粥递到他面前,看了看爹爹的脸色。他正抬眼,与阿大的眼睛相遇了。他心里不觉一热,还是阿大懂事情啊。阿大一日一日长大,老早不是小孩,嘴唇上都长出了毛鸾萁的胡子。吃过粥,等女人撤下碗筷,他将阿大叫来身边,便将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大。阿大听毕,皱起眉头想了一阵,忽然松开眉结,眼睛一亮:

“爹爹,我们去找毛主席。”

“找毛主席?”他一怔,“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北京,中南海。”

“毛主席找得到?”

“怎么会找不到?”

他想也是,有地址,有姓名,怎么会找不到。他想了想又问:“毛主席会不会出去呢?或许不是日日在中南海里的。”

“我们先给毛主席写封信。”

“毛主席收得到?”

“贴足邮票,为什么收不到?就是不在,毛主席的秘书也会转给他的。”阿大说。

他心里略微踏实了,和阿大商量了一会儿,就动手写信了。信上写,敬爱的毛主席,我们这里有许多许多炉子,有煤炉,也有柴炉,还有食堂炉灶,能够大大地节约用煤,好处很多,就是不能得到推广。我们想春节的时候,带两只炉子到北京中南海去,向毛主席献礼。信写好封好,由阿大拿到四川路邮电总局,航空挂号寄出。

寄出之后,他和阿大就开始盼望。过几天,他说:

“毛主席今天好收到了。”

过几天,他说:

“毛主席今天总好收到了。”

又过几天,他又说:

“毛主席今天大概要写回信了。,’

阿大便说这事,要毛主席亲笔写信也是不大可能的。”

他就说:“毛主席今天大概要交代秘书写回信了。”

等等,他就问阿大毛主席怎么还没有回应呢?”

阿大便说毛主席的信件老多老多的,不是当日信当时就好看到的。”

这样,一日一日等下去,眼看到了阴历年底,就要过春节了,毛主席的回信还没有到,他便为难起来。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春节要给毛主席送炉子去,毛主席虽然没回信,那信却是一定收到的,说不定等着呢!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问问阿大,阿大也有点慌了。这时候,小黄来了,他已经调到另外一个地段做户籍警,有时候还来坐坐,只不过不像过去那么经常了。

这时,他见小黄来,像看到了救星,马上拖住他,向他把事情说了,求他给拿个主意。小黄听过之后,很干脆地说:

“和毛主席说过的话,不是儿戏的,你要去的,老王。”

听小黄这么一讲,他倒心定了,当即下了决心:去!接下来,便是车费的问题了。他和阿大将一张红木大床和四只红木靠背椅拉在拍卖行卖了,小黄又借了一点给他。凑足了,正要去买火车票,小黄却又带来消息,说是因为珍宝岛事件,北方吃紧,往北去,尤其进北京的车票都不好随便买,要有一定级别的介绍信。是不是到市革会去讲明情况,请市革会开一张介绍信,车票没有问题,连吃住都可以解决了。阿大便说,还是他去市革会,爹爹日日在家里,搞不清外面的形势,弄不好又要讲错话坏了事。小黄也讲这样妥当。第二日一早,阿大便独自出发了。

直到中午,阿大才兴冲冲地回来,进门就说道爹爹,北京不要去了!”

“做什么?”他一惊。

“市革会巳经晓得了,北京的公文已经到了,过几日,北京就要有人来

找你了。”

“真的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爹爹,我们只要等在家里就可以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哭似的笑道:“阿大,这不是做梦吧!”这一天,正是除夕,这里飘起了雪花。上海的冬天少有落雪的日子,这是个奇特的冬天。雪花鹅毛似的飘下来,盖白了大地,变成了个银白的世界。

春节过后的一天,他正在阁楼上研究炉子,无意中一抬头,从窗口看见有四个人朝这里走来,他们慢慢地走过来,推了推铁皮门,喊了一声什么,才见女人匆匆地跑过院子,与他们说话,然后就将他们引进院子。他猛然觉悟过来,几乎是从阁楼上跳了下来,女人正要上阁楼,对他说道:“北京来的人,找你呢!”

他来不及回答,直往前边客堂跑去。那四个人一人一方围了张八仙桌坐着,见他进来,就有一个人问:

“是王景全同志吗?”

他激动得发不出声音,就使劲点了点头。

“我是区革会的,这位同志是市革会的,这两位是北京来的,这位是煤炭公司的,这位是节煤办公室的。”他一一介绍道。

他一一点头。

“我们是受上级委托,来看看你的炉子。”

他这才说出话来炉子都在阁楼上。”

“你先坐下来把情况介绍一下。”那人很和蔼地微笑道。

他便坐下。这时,女人端过茶来,也给了他一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说道我的炉子,主要有四种。”

来人都摸出笔记本,拔开钢笔帽,刷刷地记着。

“我自己分为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他渐渐镇静下来,说话流畅了,

“一号是民用煤球炉子,一只七钱重的煤球,一张旧报纸拔火,三十分钟烧熟一斤米;二号是一只打铁炉,可以用地方煤,石碱煤烧出北方煤的水平,但是这种炉子目前因为条件限制,只有一只模子和图纸;三号是只柴炉,专门烧柴,最适用于农村,二两柴就可以烧熟两斤米。四号是食堂炉灶,一百个人吃饭,四斤半柴就可以烧熟了。”

“你说的稍微慢一点。”其中一个人插空说道。

他便喝了一口茶,放慢速度我同时还在研究,将地方煤、石碱煤用于工业。而我的最终目标,是要进行植物能源的研究,煤是用得光的,而植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并且也没有污染,用沼气发生能量,搞一套管道系统,进行储存、传送……”

他们记录的速度渐渐松弛下来,有的索性不记了。

他压低了声音,很知心地说:“我现在最最大的困难,是经济方面。进行这种研究是很花钞票的。所以我现在的研究只好在图纸上进行,无法实践。”

有一个人很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老王同志,我们的时间很紧,现在是不是先选定一号炉做个试验好吧?”

“好的,好的。”他立即站了起来,要去搬炉子。

那人又说:“是不是这样试验,就照你们家平时的生活,人口,过一天,看一共要用多少煤。”

他想到自己平时的生活就只烧三顿粥,是没有普遍性的,总不好算数,就没有说话。

那人继续说道:“一天三餐,早上一顿粥,中午、晚上,各一顿饭,四菜一汤。就照这样的水平进行试验,好吧?”

大家都说好的,好的。”

他便也不好说别的,也说:“蛮好,蛮好。”

随后,大家坐下吃茶,等待开场,他则走到灶披间,与女人商量:“四菜一汤弄得出来吧?”

“领导要在这里吃饭?”女人紧张地问。

“不是,是要我们做试验。”他将试验的内容告诉女人。

女人说硬是要弄四菜一汤,也弄得出来。炒咸菜,炒萝卜干,炒黄芽菜,炒洋山芋,青菜汤,菜是自家园里种的,有的在。只不过,叫领导上看了,很难看的,只当我们在哭穷呢?”

“这怎么办呢?”他急得没有主意了。

“我到张伯家去借一块钱,买点肉,切切肉丝。”女人急中生智道。“蛮好,蛮好!”他心里一亮。

来不及想好借过之后怎么还账,他就催着女人去了。接下来,他把东西都搬到前客堂里,称好米,煤球,动手烧第一顿粥了。

一边等粥滚,大家一边抬头看这房子这房子蛮好玩的,是你自家的啊?”

他回答说是我祖父手里造起的房子,现在已经不成样子,地板烂了,老鼠造反。”

“可惜了。为什么不修一修?”

“我十岁的那年,大修过一次,后来就没有修过。没有能力修了,这是要花钞票的。”

“房管处不管啊?”一个人问。

所有的人一起回答他:“私房,房管处不管的。”

说着闲话,粥滚了,让它滚着。

“老王同志怎么没有工作呢?”又有人问。

“唉,这个说起来话就多子,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说。

这时,女人回来了,走过堂屋门口,朝他看了一眼,他明白事情妥了,心就更加放了下来,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粥好了,烧饭,饭好了,炒菜,烧汤,汤好了,再烧饭,炒菜,烧汤,仅仅两个小时,一日三餐就弄停当了。一计算,只用了一斤四两煤球。大家都说:

“奇迹,奇迹!”

他却还有点沮丧,说道:“平时更加少。”

北京来的同志当场拍板:“推广,先在全上海推广!”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半日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四个人轮流走到他面前,拍他的肩膀,与他握手,说道再会!”他才渐渐地醒悟过来,应着“再会”。跟在他们后边,将他们一直送到了马路上。

从此,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开始了,每日里都有几十个人上门参观学习,最多的一日,竟然达到一百二十一人次。四面八方听到消息都要来看准备送给毛主席的炉子。日日门庭若市,早上人还没起来,外面就有人等了。消息传到了外地,外地好几个地方写信来,向他要技术,要图纸,说要投产,有一个地方还要来人请他夜临指导,只等他的回信了。但是他都没有回信,因为上次北京来的领导清清楚楚是讲,先在上海推广的。上海市革会的领导也清清楚楚是讲,由他们来安排推广。上海没有推广开,当然不好先到外地去推广。他一边接待来参观炉子的观众,一边等待着市里派人来联系。

这一天,上海节煤办公室的两个同志拿了市里的介绍信,终于来了。

“你就是王景全啊?”那两人中的一个问。

“是呀,王景全就是我。”

“你蛮有魄力的啊,给毛主席写信。”那人笑嘻嘻地说。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不回答。

“你的炉子呢?让我们看看。”另外一位说。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他指指客堂的中央,那里立着一个炉子,专供参观的。

“就是这只啊!”那人用脚尖碰碰炉子,很轻蔑的样子。

“你不要看它貌不惊人,可是七钱一只煤球就可以烧熟一斤米呢。”

“你烧给我们看看吧。”

他便称煤,量米,开始烧。

“你不要做什么手脚啊!”那人笑嘻嘻地说。

他不响,将煤炉拎起来,给他们看看清楚,里面并没有藏着什么可以帮助燃烧的东西。

“烧吧,烧吧,抓紧时间。”另外一位比较严肃,催促道。

他便烧了。这只炉子也像晓得人事,特别争气,只烧掉大半只煤球,饭就熟透熟透。

两人不做声了,端详着炉子,另一个人忽然说:“你这炉子还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他问。

“你这只炉子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烧饭人的技术,并不是炉子本身的改革。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套技术的嘛!”

他说:“这倒并不见得,我在我们弄堂里八十几家人家,家家安置了一只炉子做试验点,他们都是凭着一般经验烧的。一个月最多的也只用八十斤煤球。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问。”

“噢,你在八十几家人家放了炉子?”

“巳经放了有好几年了,这里左邻右舍,都是我的试验炉子烧饭,用得很称心的。”

两个人又看了一会儿炉子,然后站起身说要走了。

他随着他们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投产推广呢?”

他们先是不回答,后来给他问得没有办法了,就说:“我们还要回去研究研究,因为我们手里也有好几只炉子,要选一只最好的推广。”

“你们那里也有炉子啊?”他惊讶地问道。

“只许你有炉子,人家就不许有了啊?”那人笑嘻嘻地说,然后两人

走了。

这一天,他早早地关上了铁皮门,拒绝参观。心里觉着有点不大对,那两人的态度很是奇怪,像有一点火气。可是自己并没有什么和他们过不去呀!他们是犯不着对自己生气的。那两个从北京来的人也不晓得在不在上海了,找到他们兴许还会有点办法,但是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呢!他正发愁,却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叫女人去说一声,今天晚上不参观了。女人跑去一会儿,却带了一个人回来,原来是张伯。一看是张伯,他便站了起来:

“炉子出毛病了,张伯?”

张伯把他按下去说:“炉子蛮好,我是来告诉你一桩事情的。”

“什么事情,你说好了。”

“今天,上面来了两个人,到我们家来,先是讲要看看我们的炉子。我不在家里,出去了,人家叫我下棋去,我就去了。老太婆就带他们去看了。他们又问一天要烧多少煤球,老太婆如实告诉他们了。随后他们就问:

‘王景全的炉子给你们烧,收不收钞票?,老太婆讲不要钞票的,他们好像不大相信似的,走到门口,又说:‘有什么情况要如实反映,不要包庇。’老太婆吓得不敢响了,回来告诉我,我一听,就觉着不大对头。老太婆讲,除了到我们这里,还去了别人家,也是问收不收钞票,要我们如实反映。”他一听,心里就有点慌,镇定了一下,问道:“这两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没有说起过呢?”

“老太婆也讲不清楚,只讲是从上面领导派得来的。”

“人生得什么样子呢?”

“这倒讲了,一个年纪大点,一个年纪轻点,一个面孔很板,一个却是阴阳怪气的。”

他一听,就有点明白了。

“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我只不过来告诉你一声,要当心点。”张伯说毕又扯了一会儿闲话,就站起身走了。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弄不好炉子推广不开,人倒要送去改造了。人去改造倒不要紧,只是炉子怎么办?想到改造,他的心倒横了下来,索性随便他去,上海不肯推广算数,外地不是愿意生产吗?他立即就想提笔给外地写回信。但是再一想,就是到外地推广,还应该和本地打个招呼,最好再对北京的人告诉一声,否则也是理亏的。节煤办公室就是态度冷淡,却并没有讲不推广。不管他们做事怎么不上路,自己做事情都要做在道理上的,他这么一想,心里就稍稍安定了一点。

当夜,他就给上海的节煤办公室写了一封信,又给北京的节煤办公室写了一封信。

写好信,已是夜深,他觉得有点气闷,便踱出房门,在门口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月到中天,几乎满了,明镜似的悬在高空,一丝游云从它前边飘过,稍稍朦脒了一下便又明澈了。月光穿过稀疏的篱笆,照得院子斑斑驳驳。一片水迹结了薄冰,映得反光。一丛车前,结了一穗沉甸甸的籽,一粒一粒被月光照得透明似的发亮。

他站在台阶上,湿漉漉的寒气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慢慢地从头上降落,罩了下来。

上海的回应很快就来了。来的不是上次那两个人,而是一个年轻人,态度也很和气。进门就要握他的手,他本能地一缩,却已经叫他紧紧地握

住了。

“老王同志,辛苦了。”他摇着他的手问候道。

“还好,还好。”他不知所措地回答。

他终于放开了老王同志的手,两只眼睛却依然热切地望着他,望得他心里不由得一热,赶紧说:

“同志,你坐,你坐。”又朝后面灶披间叫了声,“泡茶丨”

女人应声而出,端了茶来。

“老王同志的工作很有成绩啊!”年轻人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回答。

“我们领导很重视的,特为委托我来看望看望老王同志。”

“谢谢,谢谢。”他不由站了起来,却被年轻人按住了。

“我也和你一个姓,姓王。”他自我介绍道,“你叫我小王好了。”他很豁达地说。

“小王同志。”他叫道。

“不客气,不客气。”小王说。

“小王同志,我的信……”他只说了半句,就叫小王打断了:

“领导委托我来看望你,想请你出山呢!”小王说。

“出山?”他一时没有明白。

“想请你出来工作,到节煤公司下面的一个基层单位工作,不晓得老王同志意见如何?”

“我工作不工作无所谓,只要炉子能够推广。”他回答说。

“这和推广炉子正是一致的呀!你出来工作,就正是对推广炉子的有

力支持嘛!”小王说。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要我参加推广炉子,是吧?”

“正是这个意思。”小王同志见他终于明白了,高兴地拍了一下桌子。“好的呀,你等我一会儿,我准备准备就跟你去上班。”他说着就站起来,却被小王同志挡住了。

“不急,不急,你再晚几天上班也不要紧。要是便当,先把图纸给我带回去研究研究好了。”

“也好,也好。”他站起身,就朝外走,上阁楼去拿图纸。可是,当他爬了半截木梯,忽然立定了,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大对头。事情怎么会这样急转直下?那小王的态度也热情得太过,反叫人不相信起来。他想起前几次的教训,顿时醒悟过来,看来又是一个圈套。想到是圈套,他不由地惊得背脊上出了一片汗。图纸是随便怎么也不好脱手。他慢慢地退下梯子,心里编好一套话,走回了客堂。

“我想起来了,”他说道,“图纸上有几处小错误还没有纠正,我抓紧弄弄好,弄好了,就给你们送去。”

“也好。”想不到小王也十分爽气,一仰头把杯子里一点茶脚吃干了,立了起来,“我回去了。出来工作的事情,希望老王同志认真考虑,及早作出答复。”

“好的,好的。”他将小王送出门,小王转过身,捉住他的手,又是一阵热烈地摇晃。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显得十分开朗,并且善相得很。老王不由得心里一软。摇过手,小王又严肃起来,说道:

“老王同志,我们希望你慎重考虑推广问题。我们的意见是,上面领导已经作出指示,在上海先推广,外地就暂时缓一缓。”

“是呀,是呀,我信里的意思是讲……”

“从感情上讲,大家都是上海人,吃的是一条黄浦江里的水,心总是向着上海。”

“我是希望上海能够……”

“倒不是地方主义。上海工业条件好,推广工作也最可能顺利进行。”小王同志恳切地说。

望着小王那张开朗坦诚的脸相,他几几乎要相信了他。可是前几次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他还是硬硬心肠将他送走了。看了小王走远,消失在转弯处,他才慢慢回转身,走过院子,进了门。他走上阁楼,从吊在梁上的一只帆布书包里摸出一卷图纸,凑着昏昏一方亮光展了开来。他细细地看着那图纸,看了半日,又重新卷好,塞进书包,却再不肯把书包吊在梁上了。这个地方太容易被人发现,只要走上阁楼,一眼就看得见这只书包在那里荡来荡去,这是很不安全的。他找了一张油纸,将图纸包严,放在左面墙从左往右数第四只炉子的炉膛里,再塞进几块劈柴,撒一点煤灰,一点也看不出里面塞着的东西了,他才放心,站了起来,拍拍灰,倒退着一步一步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这一个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做了许多乱梦,梦见那卷图纸没有了,他正着急,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穿过月光普照的院子,推开铁皮门,出去了。他出了一身冷汗,醒了。女人深沉的鼻息声起伏着,四下里一片寂静,他便暗暗嘲笑自己神经过敏。

过了两天,那小王又来了,他匆匆迎出,将小王引进客堂,没坐定,小王便说:

“老王同志考虑好了没有?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单位,专门负责技术。工资,暂时先按照临时工的,再加上津贴。随后,我们想办法,争取恢复到老王辞职时的工资水平。”

“那时我每个月好领一百多块呢。”他说。

“我们会得考虑的,会得考虑的。”小王同志连声答应,接着便又问,“图纸弄好了没有?领导叫我最好今天把图纸带回去,大家就好动手研究了。”

他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这几天人不大舒服,头痛,心里难过,还没

有弄。”

“ 那么我就下次来拿,老王同志,你快点噢!”小王说着,便走了出去,一会儿又转回身来,严肃问道,“老王,你没有把图纸寄给外地吧?”

“没有,没有。”他赶紧地说。

“蛮好,蛮好。”小王一听松了口气,很轻松地走了。

他心里却又明白了一桩事情:原来他们是以工作来调他的图纸啊!他退回门里,匆匆上了阁楼,在左面墙从左朝右数第四只炉子面前蹲下来,手伸进去摸了摸。图纸还在,他便抽出来,打开油纸看看,蛮好,十几张图纸一张不少。又重新包包好,调到隔壁一只炉子里放好,塞进几块劈柴,撒上一点煤屑,然后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下了阁楼。

这一天,他心里总不大安定。阿大已经接到工矿的通知上了班,要到晚上才回来,他就从狭扁的窗口里看出去,只见女人正蹲在院子里给蚕豆拔草,一动一动,像傀儡戏一样。……他呆呆地想着心事,一直等到阿大踏了那部从拍卖行买来的旧车子,哐里哐里进了院子,他才支撑起身子,爬下阁楼,对阿大交代道:“吃过晚饭,你马上到小黄家里去一趟,告诉他,我有要紧事情和他商量,请他立即来一趟。”

晚上,小黄踏了一部脚踏车,跟着阿大一起来了。一看见小黄,他顿时觉着有了依靠,将他让进客堂,坐好了以后,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小黄。小黄听了,摸着下巴,沉吟良久,才放开下巴,说:“老王,他们会不会真的诚心推广了?”

他说道:“他们要是真的诚心推广,把我喊了去就可以了嘛,我就是一张活图纸,根本用不着图纸的。可是,他们却那么急齣齣地要图纸,这就蹊跷了。”

“大批量生产,光是嘴巴讲是不行的,需要图纸倒也不算错。”

“可是……你想想,前几日还在调査我,想要搞我哩;几日工夫,却又要推广,还要给我介绍工作,这不是转得太快了吗?”

“说不定事情是要好起来了呢?”小黄犹犹疑疑地说。

“唉,小黄,”他伤感地抬起来,看了一周破败的屋顶,说道,“我现在是只相信事情只会一日一日坏下去,再不相信会一日一日好起来了。”

小黄听了也有些难过,心里虽然觉得事情并非没有希望,但也不敢再劝老王去试一试了,前两次的教训实在够人享用一生一世的了。但是,他又说你这么多年研究了这么多炉子,总不好都藏在家里烂掉,也太可惜了。”

他垂下头,说我是想叫它们都出去呀,不过,现在看起来不好指望

别人了,大概只好靠我自己了。”

“你有什么主意,就讲出来,我和阿大可以为你出出点子。”小黄鼓

励道。

“爹爹,你讲好了。”阿大也说。

他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想来想去,只有我自己去一家一户推广了。”

“到什么地方去推广?”小黄和阿大一起问道。

“我想到浙江乡下地方去推广我的那一只柴炉,一边帮乡下人做柴炉,只要他们给口饭吃,一边还好研究植物能源。”

“你怎么去法呢?”

“我想踏了阿大的脚踏车,沿着铁路线走,走一圈去。”

“爹爹,你这么大年纪了。”阿大提醒他。

“不要看我年纪大,我身体很好的。”

“他们讲过不让你到外地推广的呀!”小黄又提醒他。

“他们讲的是不要寄图纸。再讲我推广的是一只柴炉,和他们讲的那只煤炉并没有关系。”这时候,他异常的清醒。看来,这已经是考虑许久的了。

小黄和阿大都沉默着。

“我一家一户做过去,每一只炉子上都写上我的姓名,地址,标上三号炉。作兴有人看到号数,会得奇怪:这是三号,那么必定还有一号,二号。这样,不就把我的炉子都拎了出来?”他兴奋起来,眼睛发亮。

小黄和阿大看着他,不觉有点诧异。

“我一走,就是阿大要辛苦了,这个家要交给阿大了。”

“这倒不要紧的,爹爹,我已经赚钞票了。”

“是呀,爹爹现在是吃阿大的饭了。”他忽然说出一句如此凄凉的话。“怎么好这样讲?爹爹把阿大养那么大,还没有享到福呢。”

既然他已打定主意,下了决心,别人就不好讲什么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学习踏脚踏车了,反正有偌大一块院子做场地。每日里,阿大把脚踏车留在家里,阿二阿三阿四阿五便拥着爹爹,不让车倒,他则挣扎着踏,将一片菜地踏得稀烂。一日一日下来,便踏得风快了。只是上车下车都不大顺当,不过,也可以了,除了不大好看以外,也没有别的缺点。这一项考核,就这样通过了。

阿大向他师兄借了二十块钱,又将仅存的一件红木家具:八仙桌,拉到拍卖行卖了五十元,买了旅行包,新做了一床被子,置办了一套行装。小黄到街道给他开了一封敲了图章的介绍信。一切都弄停当了,要走了。夜里,他睡在床上,看着腐朽的屋顶,听着老鼠沓沓的脚步声,睡不着,就对女人讲:

“你怨我吗?”

女人停了一会儿说还好。”

“怎么还好?”他问。

“比你爹爹好多了。”她又说。

他不响了,翻了个身,又说实在过不下去了,把房子卖掉算了。”女人不回答,只说睡吧。”

他再一想,现在早已不论公房私房,要卖也无处卖,这话是白讲讲,正笑自己没趣,不想女人又说:

“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的。要说起来,还是比前几年好了,阿大赚钞

苗了”

尔』0

想到阿大赚钞票,他不晓得是高兴,还是辛酸,想叹气,又将这口气咽了,不再说话,又睡不着,只望了窗前一块残破的月光发呆。

尾声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他将行李缚在脚踏车书包架的左侧,右侧缚了一只柴炉,装了图纸的帆布书包横挎在肩膀上,推起车子,出门了。左邻右舍都推出门来看他,对他说:“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他回答。

“保重啊,王伯伯!”

“谢谢,谢谢。”他应道。然后,将腿跨过横梁,脚尖一点地,屁股上了

坐垫,骑了起来。

张伯的儿子从门里推出脚踏车,说:“王家伯伯,我送你一程。”说着腿一偏上了车,然后就有两三个小青年学了样,也推出脚踏车,跟了上去。别家的大人见了,也都叫自己的儿子去送一程。于是,越来越多的脚踏车簇拥着他出了狭狭的弄堂,上了马路。

踏上中山西路,突然横里蹿出十几辆脚踏车,跟住他们过来,一看,阿大坐在打头一部脚踏车的书包架上,大声喊他:“爹爹!”

“阿大,你不上班,到这里来做啥?”他回头道。

“我们师兄弟都要来送你,爹爹。”阿大说。

“王伯伯,你真有魄力!”阿大的师兄大声地说,紧紧跟住他。

再往前踏了一段,漕溪路上嗖的又蹿出十几辆脚踏车,以小黄为首的一群人,也跟了上来。

太阳就要升起,前面地平线上一片金黄,风迎面吹过来,凉丝丝的,暖烘烘的。他的喉咙口有点堵,过了一歇,才说:“你们快回去上班吧,我自己会得走的。”

没有人答话,依旧拥着他,向前踏去。

路上的行人见这几十部脚踏车直往前奔,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脚来看,有的小青年,按擦不住好奇心,掉转了车头也跟了过来。

有人大声喊师傅,做什么去?”

“万里长征去!”阿大的师兄回答。

“什么人去?”

“老师傅去!”阿大的师兄又回答。

前边汽车开来,上百部脚踏车的铃一齐响了起来,汽车只好让了让,绕过去走了。

太阳升起了,金碧辉煌,大半个天都红了,上百部脚踏车铺天盖地地骑了过去。越来越多的脚踏车加人了进来,有的是送老师傅的,有的是凑热闹的,有的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看见那么一支雄壮的队伍,身不由己地加入进来的。

“师傅,做什么去?”

“万里长征去!”许多人一起吼道。

“什么人去?”

“老师傅去!”许多人又一起吼道。

太阳升起来了,大地金灿灿的,几百部脚踏车从金灿灿的大地上轧过。

他喉咙口堵得厉害,他用力往下咽,咽不下去,眼睛里倒涌出了眼泪。他难为情地用手去擦,却擦不尽了。再一看,周围并没有人在注意他,都莫名地兴奋着,直向前驶去。他便也释然,由那眼泪成串地落去了。

龙华到了,一片彩霞般的桃花,映着碧蓝的天空。不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1985年1月6日二稿、上海(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4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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