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立在书房内，外面婆娑的树影映在陈蒨的桌头上，甚是阴郁。以往只是在這里逗留一时片刻，如今乘着陈霸先没来得的空子，仔细端详起陈蒨的书房来。书房不是很大，可是镂空的书架占满了整个空间，书架前是张古色古香的桌案，案头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我靠近窗边，打开两扇靠桌的窗户，又翻开案头的古书，开始悉心看来，虽是古体的字，也能看个大概。

不觉得，夕阳西上了。

放下手中的古书，墨砚的清香立即从鼻中飘散了去。伸伸懒腰，挥挥手臂，转过身体，刚抬起的手臂还来不及放下，便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术般，不能动弹了。“陈……陈刺史，您什么时候来的？”一眼瞥见陈霸先坐在了桌前，不觉得将头低下了好几分。

“呵……现在才醒了过来”语气里已经没了先前的强势

我缓慢抬头，对上那双陈世家族都拥有的黑眸子，“小的……，只是一时忘神”

他的脸在我的目光中逐渐变得温和起来，仿佛是位邻家的老爷爷一般，“怪不得我家见琛看上，原来是个气度不凡的小后生。”

我的眉毛不自主的拧在了一起，有些顾忌的注视着眼前的陈霸先，却又故意将自己的表情落在他的眼睛中。“小的不敢高攀”

“哼，不敢高攀？”他的脸瞬时变色

我面色自若，却又为眼神带上些迷朦。“小的没那个心”

他盯着我的脸，慢慢的起身，走到了我的身边，“看来，还真不是个小小的亲兵啊！”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赞赏，让我的心被一点点牵了起来。

“你可知我听过几个人来谈你？”他的语调故意被抬高

我迷惑，除了陈见琛，还有谁？我看着他，老实地摆头。

“哈哈——”他有些惊讶的笑着，像极了抓住小孩早恋的家长。

“有我的女儿……”

我纳闷的摇摇头，這应该是最主要的吧！再抬头看他，他已经是满眼的宠溺，我呆呆看着他的微笑，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有我的大都统，立下无数战功的萧摩诃”

萧摩诃？他在陈霸先面前提起我？我更加疑惑了，有些发傻的抓抓头发，陈霸先看见又是放开了怀“哈哈”一笑。

“再又，就是我那可怜的侄儿陈顼了”他摸摸下巴，眼光放向远处。

我心中一凛，有些底气不足了。

“韩子高只是一介俗人，倘若真有过人之处，便是在样貌上得了先机罢了”

“呵呵，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啊！”他收回目光，看像我手中的书。

“刚那么专心在看些什么？”

我抬起手，将书在眼前轻绕，被陈霸先伸出的手接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霸先在嘴中轻念

我弯腰抱拳，“不知陈大人如何理解孔夫子的這句话？”

陈霸先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些不确定，还有些尖锐的打量，我用坦然的目光应对，他一手执书，一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子，背对我，面对窗户。

“所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

我摇摇头，紧接着説，“按儒家理论，每一个人出生后，其社会地位就已自然形成，并且终生不得逾越，否则便是不仁非礼，甚至是犯上作乱。”

他迅速转身，有些惊讶我的才学，其实刚刚那句话，是我在上大学时，辩论赛上的反方辩论主题。所以当我进了书房，发现孔子的這本经典时，就已经想好了今天脱身的伎俩。

“你读过书？”他的眼睛又重新落在了他手中破烂的《孔子》上

“下的只是略知一、二”我直起腰身

他的眼中又流露出了些许的赞赏，只是没有了先前的直白。

“小的刚説出的儒学，仅仅是小人道听途説而来，大人可愿听小人自己的观点？”我説得恳切

“哦？还有自己的观点？”他的眉头轻扬，将手中的书顺势放在身后的书桌上。

“孟子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若天下被爱民者居之，则为国之福，民之幸，君臣之纲不可乱。倘若君为暴君，陷民与水火之中，倘若民依旧抱着君为君，臣为臣的迂腐之纲，那么民之苦，国之灾，则无边境矣”

陈霸先眉间的阴云逐渐笼罩了起来，而且大有怒发冲冠的趋势。“你一小小亲兵，怎敢妄自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低头，一副承担不起的样子，“大人息怒，下的只是胡诌的，若有得罪大人之处，万望大人不要追究小的责任。”

他眉间突地清明了许多，没有了先前的浓云，乌黑的眸子愈发不见底了。“韩子高”他大喝

我惶恐的跪下，将头差点埋进了胸中。

“倒是个机灵的后生”他的语气又稍稍缓和了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要把陈霸先给绕进去的，可是却将自己一起给绕了进去，心中的挫败感可想而知。

他已经听懂了我的意思，可是他的态度与我所想，大相径庭。

“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心中所想？”眼前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倘若不是我此刻内心忐忑，急于知道结果，对他的表情仔细琢磨，恐怕是没办法看到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眼前如此有大将之风的男人身上。

我吃力的点点头，将手放在腹前摩擦。

“我不知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心意，可是以你的机警，我想這天下局势大体已经在你囊中了。你要用今天你的忠心跟我做交换是不是？”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划出好看的弧度，我一时有些犯傻，脑袋里想的，竟是，是不是每个陈家人，都有這么迷人的唇线，半响，才想起老爷子的问话，对上他疑惑的眼，心中一阵冷一阵热的，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他猜去了大半。

“小的只是希望自己能对带给大人的麻烦做些弥补罢了？”

“弥补？”

“是”我娓娓道来，“原本，王司马与陈大人家的相好，是我大梁人都知道的，大人的家族得以在乱世中求得生存，重担全都背负在大人的肩膀之上，大人掌握大梁的兵权，可是王司马控制着都城重地，与大人平分秋色。我大梁在一年内连更数主，致使国家的经济、文化都受到了重创，现在西有魏国，北有齐国，都虎视眈眈盯着我大梁富饶之地，倘若国家再无能君领导，国将不国。放眼天下，可担此重任着，扬州刺史陈霸先，司马王僧辨也。”

陈霸先的眼中，已经不仅仅是惊叹了。

“大人此时在扬州可养精蓄锐，待装备、行伍无误后，一举拿下王司马，可是却由韩子高破坏陈王两家婚约开始，打乱了大人的计划。若小的没猜错，大人此次来建康，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大胆韩子高，竟敢説出這样的话来”

我抬起头，“子高胆子不大，只是在大人的一再要求和诱导下，才讲出這般看似大逆不道的话。”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了下来，我思咐，自己刚才的言论是否过于直白了，古代人在“三纲五常”的理论训导下，哪里能接受這样露骨的反叛言论，心里又隐隐开始后悔起来，倘若這陈霸先知道我已经猜透了他的计划，一时害怕，将我灭口，我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跟我説這些是为什么？”他的语气格外的冷静，可是打破了房间里冰封的空气。

“不想让陈大人处置我，不管是要让我消失，以恢复您女儿的婚约，还是随了您女儿的意，将我收为女婿”我暗吐了口气，将脑中的念想全部吐出。

我的心脏已经慢慢的收紧了，鼻中呼吸也仿佛不够用了，真想张大了嘴呼吸，怕下一秒，会因窒息而死亡。

“你這样做，我就会饶恕你吗？”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阴沉

“至少，我已经尽力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的目光不像先前那么有气势，着实败下阵来。

他坐了下去，“你跪了那么久，不会累吗？起来吧！”

我站起身，揉揉膝盖。

“先回吧！”他説得慢吞吞，我听的有些迷惑。

這是什么意思？不对我宣判？还是已经宣判结束？

我转身，迈着步子向外，可是在刚出门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回头，陈霸先正头微晗着看我，窗外数的阴影倾斜在他脸上，灰蒙蒙的，让他的表情全都躲进了风中，我捕捉不到。

“还不走？”

我一愣，加快了脚步，将书房留在身后。

穿过院中的阴影，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从外面看，里面已经点上了烛火，心中有暖流经过，上前几步，推开了门。

陈蒨背对我站着，背脊越发的挺直了。听见门响，有些慌张的转身，我跑起两步，扑在他的怀中。他的胳膊将我紧紧围住，呼吸在我额头缠绕，心中顿感安定，可是依旧贪恋着他的怀抱，不肯出来。

“伯父他，有没有为难你”他抚着我的头发，有些疑虑的问着。

我摇摇头，将头再次扎进他的怀中。倘若陈蒨听説我今天説的那些话，会拿哪一种眼光来看我？心中闪过一丝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