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次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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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次过堂

元月1号上午刚开完饭,号子门开了,看守叫了一声李乾。我以为又是同学送东西来了,连忙走过去。门口没有任何物品却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短发,穿着一件没领章的军袄,很冷漠地看着我。看守把门关上后,她简短的说了两个字:提审。然后转身往预审室方向走去。我边走边想,材料都写了七、八份,该说的话早就说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呢?是不是我的问题要解决了?带着一种期盼,随她进了预审室,不料她让我坐下后,首先就劈头盖脸地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我姓沈,是受警司的委托来审理你的案子,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提的问题。你现在不是造反派的头头,是罪犯。听清没有?”

有点意外,我没理她。

“姓名?”

“李乾。”

“出生时间?”

“1949年1月7号。”

“住址?”

……

“你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知道。”

“你知道什么?”

“犯了错误。”

“我告诉你,不是犯错误,是犯罪。”

我不做声。

“说具体点。”

“打死两个流氓。”

“你根据什么说他们是流氓?我告诉你,据警司、公安机关与你们学校革委会调查的结果,孔威、傅强完全是好学生。”

“我不相信你的话,他们完全是好学生?我们学校办公楼是不是他们烧的?那么多同学、革命干部致伤致残是不是他们干的?”

“你不要在我面前嚣张,你们的所作所为,说明你们就是国民党、土匪、法西斯。国家和政府不会饶你,人民群众不会饶你,法律更不会饶你。”

应该说她的话是有冲击力的,刚满十八岁的我没想到头上会扣上如此吓人的帽子,但她的算盘打错了。想把她的审讯对象一下子镇住,从精神上打垮,然后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这可能吗?她太不了解她眼前的这个人。我不敢说我能轻松做到像陈然烈士那样“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但沉着地面对一切突然降临的灾难对我绝不是一件难事,甚至可以说这是我的一种习惯和本能。面对她的狂轰滥炸时,在我的脑海里却出现了“7.0事件”中的一幕:

“7.0事件”发生那天,百万雄师和801部队动用了他们一切可能的武器和装备显示他们的力量,他们开着改装的装甲车和其它车辆在武汉三镇四处游弋,高呼“揪出王力、谢富治!解散工总,镇压**革命”的口号,随时准备下车殴打那些对他们表示不满的人。街头巷尾盛传兵变了。学校已不能呆,晚上我就到了武汉体育学院。在那里住了两天。7月4号一清早天还没亮,几十辆车的百万雄师就把体院封死了,力量对比太悬殊,指挥部发出了分散撤离的命令。体院后面是湖,只能从大门走。在还有几十米就到学院大门时,迎面来了一队头戴柳条帽,手持长矛,杀气腾腾的百万雄师,我赶紧跳到路边的藕塘里,尽量往深处钻。七月的藕池一片翠绿,尽管茂密的荷叶将我遮盖得严严实实,第一次面对真刀真枪心里还是有点慌,荷叶梗上的小刺把我身上划得横一条竖一条的伤痕,池水一浸浑身生疼,蚂蟥也趁机在我身上这里叮一条那里叮一条,当时也顾不上管它们,屏住呼吸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呆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声响,我慢慢朝池边走去,在离池边还有七、八米的时候,突然发现池边有三个头戴柳条帽手握长矛的百万雄师,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能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搜索,想必这几个家伙立功心切或者有嗜血的爱好。

一个年轻的家伙用长矛指着我说你敢上来!

我对他说你敢下来!危险真真切切摆在面前时,我反而不怕了,虽然手无寸铁,但心不慌腿不软。

他说二癞子①就地镇压!你狗日的敢上来老子就要你的命。

我说要老子的命你下来拿啊!

他不会下来我也不会上去,就这样僵持着,好一会后远处的哨子声响了,他旁边年纪稍大的一个说,是不是要撤了?我们走吧。

狗日的,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天放过你。那年轻的一边走一边还恶狠狠地指着我说。

又等了好一会儿,估计他们走远了,从藕池出来后把身上洗了洗,走到路边已看不到任何人,诺大一所学校一片死寂,也不知在我躲进藕塘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出了体院大门,一个人往学校方向走去,路上不时有装满百万雄师和801部队官兵的一队队车辆呼啸而过。801的官兵敞开军衣,歪戴军帽,卷起衣袖,挥动着手里的武器的形象太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很难想象这些人曾是我心中形象高大的人民子弟兵。路边的行人对他们侧目而视,在每个车队的最后一辆车过去时,人群中往往会有人朝他们扔石头或呼喊反对他们的口号,车上的人也会停车下来追打敢于向他们表示不满的人,只要车一停,人们就四处跑散,车一开走,人们又回来继续着对他们的咒骂。人心的向背一清二楚。

走到武汉军区大院附近时,看到那里集结了很多百万雄师和801的人,我想进到军区大院里面去看个究竟,不料迎头撞上一大群我校的老红卫兵,实验中学的师生大都认识我。“‘二癞子’就地镇压”的标语就在旁边醒目地立着,我又一次陷于险境。他们感到很意外在这个地方碰到我,有个女红卫兵甚至下意识地望着我“咦”了一声。我的心也一沉,这可不是好玩的,不要说他们亲自动手,只要他们叫唤一声这里有二癞子就能把百万雄师的人引来,在当时那样已经没有什么理性可言的情况下,不难设想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我。很奇怪的是我还是一点都不慌乱,不动声色的盯着他们,可能是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样处理为好;更有可能的是我们之间虽然观点对立却没有仇恨情绪,在学校里仅有的一次冲突中红十月的胸怀和水平又让他们折服,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在此时趁此机会搞我一下。没人声张,只是有点紧张望着我,我边盯着他们边往旁边挪,在他们的目光开始有点游移时,我快步走开了。虽然事后有点后怕,但祸到临头时绝不示弱,绝不慌张。

现在这个女公安想用她那两手来吓住我,这是看错了对象。我软硬都不会吃。你以为一通歇斯底里就能如愿以偿?面对真刀真枪我都处变不惊,你扔来几顶破帽子我就怕了?笑话。硬顶我也不会干,沉默,不理她。

见我不做声,这位预审员以为她的那一套已奏效,说这次提审结束,后天即15号星期一接着再提审。在我看过审讯记录并签字后,她要我回到监号把整个经过好好回忆一下,作好准备。

下午三点多钟,看守过来要我把东西清理好,我从老法院转到了设在宝丰路的二监狱,关在了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7号牢房,编号81,这是我的第一个编号,后来又改为06。

15号上午,第二次提审开始了。

“考虑得怎么样?”

“考虑好了。”

“你把‘1.5事件’的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说一遍。”

按时间顺序用简洁的语言我客观地讲述了“1.5事件”的经过,着重在这件事的性质上做文章,我十分清楚,如果这件事的性质定错了,两条人命让自己脑袋搬家是绰绰有余的。在这过程中她没有打断过我的叙述,只是飞快地记录着。

讲述完后我没再吱声。

“讲完了?”见我不再吱声,她问。

“讲完了。”我说。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在该你负的责任部分,出入不太大。但是其它人的,特别是老师在其中的作用,你没有讲清楚。”

“我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门心思认为是革命行动,并不认为是件错事,更不认为是件犯法的事,我们是怀着一种极大的革命勇敢和热情去做这件事的,不可能去注意和记住别人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如果那样的话这事不可能发生。”

她听后没有像上次那样又一顿大棒子打来,态度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甩过来几根胡萝卜,可惜和我的味口对不上。

这天的狱中日记:

“元月十五号星期一,上午第二次提讯,提讯员的态度与上次稍有转变。第一次我在她口中听到的是‘国民党’,‘土匪’,‘法西斯’,‘国家和政府不会饶你的’,‘人民群众是不会饶你,法律更不会饶你’。并声称‘我是受警司的委托来办此事的’,‘警司、公安机关与你校革委会调查的结果,孔威、傅强完全是好学生。’并几次告诉我:‘你是犯了罪而不是犯了错误。’

但这次却说:‘你犯了错误,只要认识了、改了就行了。’从她的口中似乎我又是个受蒙蔽的人。现在的任务是帮助政府抓坏人。搞得我糊里糊涂,天知道我在她心中是什么人。不但上次和这次有些相互矛盾,并且这一次亦有相矛盾之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我应该做的做。

下午燕妮丹又送来了两斤白糖、一斤半奶油糖来,并告诉我:‘调查材料已落实一部分,起码可以证明这两个人不是好人是坏人。’‘冯、俞已转二监狱多时。’

可今天上午沈提讯员还两次说孔、傅是好人。

冯、俞原来已关在同一个看守所,他们在哪里呢?

蹲监狱已整整一个月了,值得深记的日子。

提讯员说今天下午提讯我的,不知何故又没提了。”

这位沈姓预审员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我的第一轮提审就此结束。

很久以后才认识到这次提审对我的重要性。我的首位预审员虽然用的是一拍、二诈、三丢手的标准程序,但她并没有恶意,并不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但却无意中给我上了一堂生动透彻的教育课,使我对逼供和诱供开始有了识别和应付能力,我真的应该感谢她。几年后,当精心准备的陷人入罪的诱供出现在面前时,由于有这堂课垫底,我恰到好处又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策划者气得脸色铁青又无可奈何,还不得不说我的话有道理。

这轮过堂也让我清醒了许多,开始丢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和可能的后果。当我从预审室回到牢房时,对这牢房突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也许就是这轮过堂给我的洗脑的成果。

注释:

①二癞子:当时保守派组织对“钢二司”成员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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