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土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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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土铐子

夜深人静时,有时会传来这样的呻吟:我的娘啊,受不了哦。

声音虽然很小,但透出的无奈和极力压抑的痛苦却清晰可辨。第一次在夜半三更听到这有如阴曹地府里的冤魂厉鬼在冥冥之中发出的声响,同时还隐约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时,你会怀疑是不是他正一边呻吟一边在朝你走来,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平静下来后,以为是有人因关的时间太长,晚上睡不着,触到伤心处时在绝望中做出的一种反应。虽然心里有点同情,但还是想这人怎么这样脆弱?这疑惑一直埋在心里没向谁提起过,只到有一天一副土铐子套在我手上时,才知道了这个谜底。

在看守所里戴手铐和脚镣叫戴戒具,是看守对他们所认为的违犯监规行为的一种惩罚,或者是对可能发生的意外的一种防范。脚镣看起来个头大,叮叮哐哐作响挺吓人的,实际上戴脚镣对当事人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它主要的作用是防范。牢房里戴的铐子是土铐子,高墙外面是见不到的,别看它个小,戴在手上不吭不哈,那滋味是很难想象出来的,它的主要作用是惩罚。我有幸领教过那土铐子的滋味,虽然有点偶然,但那浸心透骨的原汁原味却没有因此打一点折扣,领教后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那样令人心悸的呻吟。

看守这一脚色,古时称作牢头禁子或者狱吏,没有在里面呆过的人,容易以为他们是千人一面,就像仓库的保管员一样,收收发发,公事公办,没什么个性可言。或者认为在这种环境里呆的时间长了,多少会有点虐待狂的倾向,其实不完全是这样。他们中有的非常精明强干,忠于职守,几乎没什么异常的现象能逃过他的眼睛,虽然心肠不会软,但也不以虐囚为乐;有的无事找事,总要表现们自己的存在,有个年轻的看守,只要是他当班事就会多一些,还有个小看守总喜欢找女监号的事;有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除了他自己负责的几个号子,其它号子里的事只要不是太大,他会装着没看见;有的个性很强,自己管的号子不容别的看守插手,如果没经他的同意给他管的号子里的人戴了镣铐,谁戴的他会找碴给谁管的号子里找个人戴上同样的东西,只要这样搞上两回,没人会再管他的闲事。只要你表示服他的管,一般的事他都放过你。个性越强的看守,他所管的号子里的犯人吃亏的概率就越小。此时我所在的号子摊上一个十分窝囊的看守,谁都可以到他管的号子来逞一下能。

这天,在看了一阵书后,我沿着对角线来回转,随口哼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风门咣的一下打开了。

“谁在唱?”问话的是武汉铁路局公安处的一个看守(当时铁路上的犯人批捕后就寄押在这里,铁路公安有个看守长年在这里上班)。

我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没回答。

“是不是你?”他盯着我问。

我还是没吭声,心想哼点样板戏你来逞什么能?

“我问你,你他妈的怎么不回答?用沉默来对抗?”见我不理他,他把门一下打开,用手指着我骂开了。

“我在唱样板戏。”

“样板戏是你唱的?”

“我怎么不能唱?”

“唷嗬,你还蛮硬气,你以为你是李玉和?”

“我是不是李玉和关你么事?”

“关我么事?你给我出来!”

我心里想,出来就出来,你这个铁路看守能把我么样?

“关我么事?让这家伙来告诉你,转过身来,把手放到后面。”被他押到了值班室,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副土铐子往桌子上一拍说。

土铐子是由两个小指粗的U型铁条和一根铁销组成,U型铁条的两端锤扁后钻有小孔,铁销一端有一帽另一端有一孔,有孔一端从两个U型铁条的小孔穿过后用一把锁管住,就组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正好能铐住双手的8字。土铐子都是锈迹斑斑,组成8字的两个圈的大小一般都是按手腕的粗细来的,刚上身时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难受。戴上后我朝铁路看守看了一眼,不等他开口,转身出了值班室。

回到号子里,难友们一脸的同情,我倒是一脸的不在乎,虽然内心有点后悔,觉得同那个家伙顶撞没一点必要。

实际问题很快就来了。首先解溲要人帮忙,饭不够水来凑,每次开水一来,一千CC的大杯子我要喝上两杯半,这五斤水刚下肚不久,它进去了就得出来,在开口请别人帮忙时真有点不自在,自告别孩提时代后就再没让人碰过的最隐秘的宝贝要让别人帮着掏出来,想着就头皮发麻,但总不能尿在裤子里面,这**是没法顾了。开午饭了,得别人帮忙喂,大便得别人帮忙揩屁股,好在肚子里没什么东西,三天才拉得出一次大便。

这手铐像副慢性毒药,在两三个小时后慢慢开始了发威。人是不习惯把手放在背后的,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把手拿到前面来,但这手铐绝对忠于职守,把你的双手牢牢地控制在它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一丝一毫的通融余地,在它铁面无私的管束之下,你的双腕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凡是敢与它发生磨擦的地方都开始出现了破损,可是这磨擦又不是你自己控制得了的,这难受当然就更不是以你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了。越难受你就越要动,越动你就越难受,你想摆脱它束缚的愿望越强烈你得到的疼痛就越钻心。在这皮肤的破损出现之前,那疼痛早已从骨髓深处开始了,双肩双胁双臂的疼痛结伴而来。这些疼痛不是间歇性的,自它出现后就顽强地吸附在你身上寸步不离,并且时时刻刻用让你透骨透心的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

开晚饭了,我不愿意再让人喂,想试一下能不能自己吃,就请难友把饭菜拌好后倒在水桶盖上,我弯下腰,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像猪一样去拱,这餐饭就这样被我拱到肚子里去了,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难友建议我是不是找那个“铁路”认个错,我摇了摇头。“铁路”至少来打开风门看过两次,我都没拿正眼看他。

老资格的难友说戴铐子第一夜是最难受的,要我得有点精神准备。他见过戴土铐的时间有长达十五天的,最后取下手铐时双手肿得像两个面包,肋间淤血,手腕处差不多可以看见骨头。我想起了曾经在深夜听到的呻吟,我会发出这样的呻吟么?

有人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在牢房里时间的难熬,但用这句话来形容戴土铐子时的感受就远远不够了,这时的每一分钟都比一年还漫长。饥饿对人的折磨已经够难受的了,再来一份钻心的疼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心里调侃自己:你不是从小就想当英雄吗?那些电影或中的英雄形象总是长时间地感动着你,并认为自己也一定会像他们那样有一付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硬骨头,你不是认为自己能对付任何精神和**上的折磨吗?滋味怎么样?不好受吧?如果英雄只是意味着最后的鲜花,那肯定天下人都会争着去做英雄了。

眼前的现实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做英雄的问题,而是做不做狗熊的问题。

再难熬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晚上9点钟睡觉铃响了,难友们摊开了铺盖,准备睡觉。白天有人同你聊聊,注意力多少可以分散一点,时间要好过一些,现在我要一个人面对这漫长寒冷的黑夜了。有难友不无关照地说,我们要睡了,你晚上有么事就喊一下。他说这话肯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他们帮我把被子整成一个有斜坡的大枕头,告诉我太困的时候可以侧着身子躺一下。

双臂紧贴着双肋已十多个小时,看不到自己的双手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恐怕已有点肿了。我努力活动自己的手指,想改善一下双手的血液循环,不知道是否徒劳无功并且冤枉增加一些痛苦。时值寒冬,深夜1点钟后寒气开始发威,首先是双脚冷得生疼,只有在走动中才能稍稍缓解一下,并且还只是心理上的。双手早已丧失了对冷暖的感觉,除了疼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是缺乏经验,没有挑一个暖和一点的日子戴这该死的手铐,天气暖和时身上的衣服单簿一些,手臂可以稍稍活动一下,不至于像总有人拿斧头在不断砍你的双肩;双脚也不至于跟着凑热闹,随着寒气用刺骨的痛让你不知道顾哪头好;还有虽然你逃避不了饥饿的折磨,但不至于感觉热量正一点点从你身上消失,寒冷从外面慢慢浸入你内腑,又从你骨髓深处慢慢控制你全身,乃至要控制你思维的那种绝望。

我有发出呻吟的**,那样也许可以缓解一下感受到的痛苦,但想到在看守眼里这呻吟不仅表明你知道了这手铐的厉害,而且还是你讨饶的方式,这呻吟我就发不出来。别人能挺十五天,我一天都不能坚持么?

换班的看守来查号子了,他明知故问地说怎么还不睡呀,我不遮掩地告诉他:疼,不能睡。他不再说什么,走开了。

我在号子里慢慢转着,尽量避免发出声响。这号子宽约米,深约.5米,里面的米是床,离地面大约70公分高。外面的一部分是活动区,在放了一些杂物后,可供走动的地方并不大,必须小心才不会因碰到什么而发出声响。我不愿意在此时惊扰同室难友的睡眠,虽然也有做噩梦的时候,但睡眠是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式,你不仅可以忘记饥饿,还可以在肉林酒池里尽情享受,可以在睡梦里恢复自由身,可以和你的至亲好友携手同游。现在这些难友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来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朝睡眠中的难友看了看。

从没有观察过人在睡梦中的模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怪异,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不然会有在看一部悬念无穷、危机四伏的恐怖片的感觉。但越是要自己不要细看不要细想,就越是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细看去细想。

难友A蹙着眉头,睡不了多久就会翻身改变一下姿势,有时改变姿势显得很艰难,好像是竭尽全力的挣扎,但不论是翻过去还是复过来,他始终没有能摆脱他极力想摆脱的什么,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难友B张着一张大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似闭非闭,俗话说大睡如小死,他惨白浮肿的脸上显出一种死人般的模样,尽管他的呼吸声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生命的躯体,但我还是有一种与死尸为伴的恐怖。

难友C瞪着一双大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眼珠不时转动,在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传说中的冤魂厉鬼。

难友D在一阵惊恐后慢慢恢复了平静,那似乎在被人扼住喉咙时的挣扎和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悸,好在这个噩梦已经结束,下一个等待他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呢?

难友E的睡像要好一些,不那么呲牙裂嘴,但看得出也没有什么美梦光顾他,不时的翻身说明他睡得并不安神。

没想到恶劣的心境让人睡觉时的模样变得如此恐怖,看来可能我的梦境在多数情况下比他们的要好一点,我还能时不时做点美梦,我平日的心境比他们要好,我的睡像会比他们平和。在睡梦中他们都还在继续白天的煎熬,不断演绎心灵深处的恐怖和阴暗,实际上这几个难友没有谁比我犯的事大。

不过他们再恐怖的噩梦也比我面临的现实强,在多重疼痛、饥饿和寒冷的折磨下,我已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选择用死的方式来求得一时的解脱,我的情绪开始变得很糟糕,我不知该咒骂谁、该仇恨谁?也不知道该呼救于谁、该求助于谁?

到凌晨三四点钟时,极度的困乏又跑来攻击我那已不怎么坚强的意志,我试着侧身躺一会儿,可能是人已开始麻木,寒冷的杀伤力已变得不那么厉害,我竟然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如果不是在睡眠中手习惯地要往前放因而被钻心的疼痛惊醒,我还能多睡一会儿,真希望能一直睡到天亮,那怕不再醒来。在惊醒的那一刻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产生了畏寒的感觉,这是感冒的前兆,一会的小睡怎么会有这样的后果?是不是早就受了凉?真是破船偏遇顶头风,慢慢的头也有了疼痛的感觉,奇怪的是这头痛和畏寒竟缓解了双手的痛苦,我索性就侧躺在铺盖上不动,管它着凉不着凉,在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又被疼醒,疼醒了又抗不住疲乏和头疼再睡,直到响起了起床的铃声。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难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用手摸摸我的头,滚烫滚烫的,把他的被子给我盖上后连忙对着风门喊起来:

“报告,7号报告。”

“什么事?”一个看守过来问。

“有人病了,发烧。”好心的难友连忙说。

“是哪个?让我看看。”看了一下后他说,“一戴铐子就发烧,怎么这巧?是不是真的呀?”

“不信你进来摸摸,他的头滚烫的。”

“医生还没上班,等下再说。”

“报告干部,他病得蛮狠。”

“晓得了。”那看守边说边走离开了。

不久,号子门开了,我到了医务室,狱医量了一下我的体温,又让我张开嘴看了看喉咙,然后把看守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那看守把“铁路”找来了,“铁路”拿着钥匙不停地摇着,一副说不出的得意劲,我受不了他这模样,我不认为这看守所会存心跟我过不去,一定要把我整成么样,这是他个人的行为,我要顶他一下。

走近后他用一种恩典的口吻说转过身来。

我瞟了他一眼,刚才的那种巴心巴肝想下铐子的企盼突然被对这家伙的怨恨代替了,一股硬气从心底里涌了出来,昨晚在最难受时候产生的软弱念头全没了踪影,我扭过头,没理他。

怎么,不想下铐子?他一边说一边往我身后绕。

他一边绕我就一边面对着他转,我就是不要他来扮演我受难解放者的角色。

他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我使劲一扭,虽然挣脱了他的手,但那一下带来的剧痛硬是捅到心里去了,在那一瞬间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一声我的妈耶差点喊出了口。

在我的坚决拒绝面前,“铁路”的那张脸由得意变成了尴尬,狱医一副很意外的眼神,这种场面在看守所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铁路”讪讪地走了。

所长来给我下铐子时说了一句你怎么这苕?为么事要吃这个冤枉亏?不知是为心中的委屈还是为这一句贴心的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怎么都控制不住,想擦擦,手竟然不听使唤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费了好大的劲,忍住疼痛,很艰难地抹去了脸上我觉得不应该有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还觉得手在背后被管制着。

这是我在看守所关押的九年时间内,唯一的一次对戒具的领教,看似偶然,其实跟人的个性有关,有它的必然性。后来八年多的时间没再吃这一类的亏,这也有点偶然,因为我的个性这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事后想想没再吃种亏也有它的道理,在看守眼里我不是一个搞歪门邪道的人,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正气,并且这正气表现得不张扬,不扎眼,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久,我这号子的主管看守就换成了业务能力最强,政策水平也最高的看守纪明灯,不知是否跟这事有一点关系。后来知道当时武汉三镇要求释放革命闯将李乾的大标语铺天盖地,写在长江南岸上的大标语是用八张大纸写一个字,在长江北岸都清晰可辨,这是新来的一个扒手知道我叫李乾后告诉我的。也许这些对看守所在对我的某些态度上有一点影响。

时间长了,也慢慢知道了看守所里有关戴戒具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手铐不会当天戴上当天就取下的,只要戴上就不管该不该戴,最起码要过一夜。如果当天就取下来那就说明他们戴错了,他们怎么会错呢?当然纠正别人的错误是另一回事,但这会影响他们的革命友谊,影响他们的同志关系,为一个犯人是否多戴一天手铐而伤他们之间的和气显然是不值得的。这种事情理论上会有,但事实上绝少发生。下手铐也有讲究:在给你戴上手铐后值班室的黑板上就会写上×号牢房的×××为什么事戴了手铐,要戴几天,一清二楚。但看守不会告诉你会戴几天,不到时间,你再怎么样哀求,再怎么样讨饶都没有用,不过他们是希望你不停地哀求不停地讨饶的,这样可以对其他的犯人产生镇慑作用,这也是他们期望达到的效果之一。一般是由你的主管看守来给你下手铐,如果你的主管看守不在,谁给你戴的就由谁来下。“铁路”没给我下成手铐是一个例外,对他来说这是很没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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