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命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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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命拉锯战

牢房里的时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灰暗的日子。

要想让这灰暗能生出一点暖色,可以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就是显示和表现自己的特长,这样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当然这特长的显示一定要有听众。著名脑外科专家叶老有时就是这样来打发时间的,我就是他的一个很好的听众。心情好时,他会哼上几句二黄导板或西皮流水,《甘露寺》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哼起来有板有眼,韵味十足。而《夜半歌声》中的“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狲,人儿伴着孤灯,板儿敲着三更,在这长长的黑夜里,谁伴我等待天明?……”从他略带沙哑的喉咙里缓缓流出,显得尢为伤感、苍凉,有一种很强的感染力。

我从他那里读到不少李煜,李商隐,李清照的诗词,可以想象,叶老年轻时一定是个很有情趣,很有品味,精神生活很丰富的人。他见我带的书中有一本《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知道我对古文诗词等有兴趣后,不时凭记忆写点古诗文给我看。一天他又给我谈起了这方面的话题。

“听说**对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很欣赏。”他这样谨慎地开了头。被扣上**革命的帽子逮捕入狱使他非常谨慎,生怕被人再扣上宣扬封资修、毒害青少年的帽子,可是跟人谈一下古诗文又是他的一种精神需求,尽管他自己只是付出,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技痒。跟伟大领袖拉上点关系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是吗?这文章我第一次听说,不过我很想看看。”

“刚才我写了一下,估计差不多吧。”

“那就谢谢你了。”

我接过他夹在《毛选》里的一张纸片,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涓涓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太震撼了,十八岁的我第一次读这样字字泣血,如怨如诉的诗文。来不及去细细品味文中揭示的老百姓因战争而蒙受的巨大灾难和饱受的精神创伤,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对这个国家我问心无愧,我全身心都献给了她,尽管可能我犯了可怕的错误。但我对得起我的父母吗?我想过要为我的父母亲尽一点心吗?在父母面前我能够说我问心无愧吗?我汗颜了,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古人说要“精忠报国”,那是指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要义无反顾,直到马革裹尸还。可我心中几乎就没有父母亲的位置,根本就不是忠孝不能两全的事。我心中有**、有党中央、有造反派、有同学、还有那个我深爱着的女孩,可是把我的父母、我的骨肉至亲放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这对头吗?在我为自己的革命坚定性和彻底性自豪时,实际上有某种程度的幼稚和浅薄在里边。让母亲成天为我担心受怕无异于用刀子戳母亲的心,她没有与我计较是因为母爱的博大和宽容。她也一定还会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宽容我的任性、幼稚和浅薄,但我能因此心安理得吗?她一直在独自舔着内心的流血,我反省过吗?父母亲啊,不孝的儿子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给你们叩头了。

叶老见我看后沉默不语,就闭目养他的神去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时我在想什么,他从不问起别人在读过他推荐的一些诗文后的感受,他只是在自己的回忆中自得其乐。

第二种选择就是尽量回忆并相互交流自己曾经有过的辉煌,在这回忆和交流里可以暂时忘记眼前的一切。谁都有过属于自己的光彩,那怕是一个透顶的倒霉蛋也肯定有过自己人生的亮点。不同的人生,辉煌的色彩和内涵不管有多大的不同,但在叙述自己那一段值得骄傲的历史时,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出现久违的光彩和笑容。然而有时这短暂的光彩和笑容过后,对有的人来说却是更深更浓的黑暗。

叶老曾是一家著名医院的外科主任,武汉市外科手术的三把刀之一。中等身材,虽然在牢里已关了一年多,但他那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除了精明与和善,眼睛里还有不可琢磨的深邃和失落。这里每个月理一次发,由看守用理发推子把你的头发胡子全部推光。在理发前,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会使你觉得叶老有点苍老,剃光了头发和胡子后你又会觉得他比实际上的年龄年轻很多,似乎还有尚未显现出来的青春与活力。他是从德国回来的著名脑外科专家,抗美援朝期间是湖北省援朝医疗队的手术队长,当时才三十多岁,甚是春风得意,是各省手术队长中最年轻的,前途不可限量。谈起当年曾经风光无限的往事,他那飞扬的神情让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我刚转到这里来时,对称他为叶老感到很别扭,心想一个**革命还这样尊称他,是不是有点丧失革命立场?大家都这样叫,我也只好跟着来,但对他还是心存某种警惕,他也对每个人都有很强的戒备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我叫着觉得顺口了。特别是知道了他的儿子叶逸清是我校高一的学生并且是红十月的一员后,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对任何人都不谈他的案情,不说自己具体是怎么回事。据老囚犯说在他刚进来时无意中说过,是他最亲近的助手出卖或者说是陷害了他。除此之外对自己的事再也没有透露过什么,如果有人问,他就打哈哈,笑着说没有好谈的。可能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连最亲近的助手都能对自己下毒手,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一次放风时,趁看守不注意我捡回一张征求革命群众对罪犯处理意见的讨论稿。上面有他,说他犯的“恶毒攻击”罪,革命群众的意见:枪毙。我把这纸条悄悄撕掉了,没对任何人说。他把自己包在一层厚厚的茧壳里,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有新的伤害,可就是这厚厚的茧壳差点要了他的命。

看守所逢年过节总要改善一下生活,这对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营养严重不良的囚犯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对年过半百的他来说却成了一场灾难。一九六八年的春节期间,突然的油荤和饱食让他腹泻了几天,狱医给的药也好像没起多大作用,他采用了饥饿疗法,每餐只吃半份甚至更少,余下的就分给我们吃,一开始我们还有点高兴,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每餐还是吃那么一点,我们不敢再要了,因为我们有了他在绝食的感觉。见我们不要,他就往马桶里倒。半个多月后,他已经变形,明显消瘦下来。他很少搭理我们,只是坐在那里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有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走路都开始两边摇晃。

我们一直劝他,但他心灵的窗户始终紧闭着,不言不语,根本不与我们说话。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天早饭后,我坐到了他身边。

“叶老,你认为我们年轻,很多事不懂也不清楚,有话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能够理解。但我们是关在一个号子里,如果你有个什么事,我们有责任,如果最后查明原因是绝食,那我们更是摆脱不了干系。你再不吃饭,我们要告诉管教干部,这个责任我们负不了。”我带有一点威胁的口吻,这也实出无奈。

“好,我吃吧。”他看了我一眼,好一会后说。

在监狱里,看守们对付绝食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且有效,那就是灌。但对当事人来说却非常痛苦,他们把绝食的犯人固定在板凳上,用开口器让口张开不能动,然后将一根软管一直伸进他胃里,灌进稀粥一类的东西。他无法抗拒,连用叫唤来缓解一下痛苦的可能都没有。听说只要有过这样的两次灌食经历,绝大多数人都会失去继续绝食的勇气。叶老关了快一年了,这事他没有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开饭了,我们不时朝叶老瞟上一眼。见他在那里努力地吃饭,我们放心了,努力有了回报,觉得心里很宽慰,这毕竟是在做善事。但这个宽慰没持续多久,到第三餐饭时有人发现他每餐的饭其实都倒掉了,方法很巧妙:吃饭时面前放个带盖的杯子,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但他不是在喝水而是把饭吐到了杯子里,盖上盖后别人又看不见。

“叶老,你等等。”在他又拿着杯子往马桶边走时我喊住了他。他一下怔住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望着我。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问,“叶老,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说话。

“叶老,下次吃饭我坐你旁边。如果还没有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羸弱的身体,我既不愿意他沿着这条绝路走下去,也不忍心让他去遭受灌食的折磨。说摆脱不了干系怕负责任只是一个托词。他真有什么事,我们会有什么责任?顶多写个证明而已。

这次成功了,他真的开始了吃饭。只剩下一张皮的他慢慢有了一点起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很长时间我们不敢松懈,谁知道他的心结是否完全解开了呢?

我们和他之间就像在玩一场不能承受的死亡游戏。一方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要投入死神的怀抱,他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时而若无其事,缓步推进,时而孤注一掷,石破天惊。另一方则竭尽全力,步步设防,发誓要让死神无功而返,面对在或电影里都没见到过的种种出牌方式,他们时而轻言细语,苦口婆心,时而棉里藏针,软中带硬。双方在拼意志、比耐心。表面上号子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一直在顽强地角力。这种角力有时让我感到心力交瘁,甚至有过想退出的想法,但良知还是要自己挺下去,不能违背自己做人的准则。

我们只知道生命的张力在它取积极态度时的强度是惊人的,却不知它在渴望消失时的力度也同样是惊人的。只是因为在关键的时候上帝施以援手,我们最后才得以险胜。

春节一下子离我们很远了,“5.1”一过天气就开始明显转暖。

叶老说他睡在床上嫌挤,冬天在一起挤着暖和,但现在挤着不舒服,他要一个人在地上睡。我们说地上潮,六个人是有点挤,但也没有到挤得不能睡的程度。但他坚持要睡在地上,晚上看守巡查时见他睡在地上也没的说什么,大概是见他是个老犯人年纪又这么大。看守都不说,我们不好再说什么,但还是有点警觉,相约晚上时不时地朝他睡的地方看一下。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一个星期过去了,都平安无事,我们认为没什么了。7号牢房有一个特点:号子里面的事从不报告给看守,有什么事自己解决。分管的看守找我们出去谈话时,都说你们7号从来不主动反映里面的情况,说我们是铁板一块,想制造一点矛盾来分化都没有成功。

一天半夜,一阵哐啷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起身一看,几个脸盆散落一地,本来固定在墙上的脸盆架已摔在了地下,并且和叶老的脖子连在一起,中间套着一根绳子。

“叶老,你在干什么?!”我差点叫起来。大家都从被子里钻出来了。

我赶紧跳下去把绳套从他脖子上解开,然后把脸盆收拾好。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看守知道。然后坚决地把他的铺盖搬到了床上,就睡在我旁边。

在看守所里如果自杀的举动被看守知道,会首先砸上脚镣戴上手铐再说。这属于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他们不仅不会同情你,还会加重处罚。叶老啊叶老,你怎么出此下策?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你心里还有什么结不能跟我们说呢?

看守过来查看时,号子里已一切正常,这一夜我们都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起来后,叶老缩着脖子,把衣领高高立起,但我们还是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红的勒痕。

“这么矮的架子能吊死人?”东西湖的农民小何有点不解,他悄悄地问我。

“能。上吊并不需要脚悬空,只要有十几公斤的重量就够了。我看过一本资料,有坐在地上就上吊自杀死了的。叶老睡觉时头就在这架子下,他套上绳子后面朝下,重量足够截断颈动脉的供血和神经指挥系统的传导,如果不是架子不结实,现在他已经送往火葬场了。”

“要不要跟政府干部报告一下?”

“不忙,我跟他谈一下再说。”

我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有人犯了错误后才知道犯错误的滋味不好受,因而产生了免疫力,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有人当过一回汉奸后,你打死他他也再不当汉奸了。这虽然和叶老不是一回事,但理是这个理。我真希望叶老这次能真正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后,我坐到了叶老的旁边。刚才我注意了他吃饭没什么异常。我说叶老,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要和你谈一下。

叶老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

我接着说叶逸清和我是同学,虽然接触不多,但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我先以为这是天生的,在这里碰到你后,就猜想是不是因为你的问题使他在封闭自己,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想想。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一个门上方的那个小喇叭盒,停了一会儿说:

“小孩长到十六岁,骨格已基本定型,像学个木工做点体力活什么的,混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他现在十八、九岁,已经完全成年了。老狮子在幼崽到了具有了独立生活能力时就毫不客气地把它从狮群里赶走,让它们自己去闯天下,可能从此连面都不会再见,狮子不仅没有因此绝种,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它们这个种群才生存下来。我是学医的,什么事都喜欢用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生一世,本质上和树上的一只猴或水里的一条鱼没什么区别,我们只不过是处在生物链进化的顶端。你们看得很神圣的爱情其实只是人体内的一种化学反应,现在你们还看得很神秘的夫妻生活,只不过是人类为了繁衍生存下去而必须要有的一个程序。作为个体,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要失去这个生命的,不管他曾经多么辉煌,不管他是狮王,猴王还是别的什么王。你和我不同,你才十八岁,这回只要不杀头,你都还有希望。我生命最精华的一段已经过去,小孩已成年,老太婆有工资,我无牵无挂。不过有了昨晚的经历,我的想法有了点改变,上帝既然不收我,要我还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好好活下去吧。”

听到他这一段话,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几个月来,为了我,你们做了你们所能做的一切,这我心里非常清楚。原先认为你们的努力是无用的,你们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和决心,现在看来你们成功了,你们和上帝做的是同一件事情。谢谢你们。”他接着说。

一场旷日持久的生命拉锯战终于划上了一个我们所期待的句号,这个结局是很侥幸的。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知道他有强烈的自杀意图后,及时把情况反映给看守是不是更理智?

叶老的性格太独特了,独特得不可思议。他在进行自杀时的那种冷静和精确,就像在做一件与他自身毫无关系的科学实验。对儿子叶逸清也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舐犊之情,除了在听说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时,随口说出他儿子也是实验中学的之外,再没有向我打听过任何有关叶逸清的情况。这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高度或视角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在他一心要结束自己生命时,他和我相比谁更清醒?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几年后他无罪释放,听说此消息还上了武汉一家报纸的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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