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林琳出来了。还是那个荒郊野外，还是那个黄不黄绿不绿的世界，建华和林琅来接她。林琳的皮肤更白了，半透明的，建华揉揉眼睛，似乎透过林琳可以看到劳教所灰色的墙壁。

回到家，看到那一桌为她准备的饭食，眼泪冲鼻而出。这个年生什么菜都不好长，唯独牛皮菜和南瓜妖怪般茁壮，人吃这两样菜吃到想吐，却还是只有变着方儿地咽下去。总之，有吃的就不错了！桌子上不出所料地是这两样，家里的母亲却是穷尽了想象力，来表达对女儿归家的欢迎。巨型叶片的牛皮菜叶，被切成细细的长条，加了淡盐的清水煮了，汤水是透彻的菜色，面上撒了薄薄一层切得极细的海椒丝和，艳红色海椒丝的上面，有堆着一点点糯糯的白色蒜泥，蒜泥之上，甚至还有更少的一小点淡黄色姜末——倒不是为了堆砌得精致，这年头的普通人家，想要找作料很难。于是这吃到乏味绝望的牛皮菜，也被摆成了一副让人口舌生津的模样。

南瓜干脆就放弃了菜的矜持，被削皮切块，垫在蒸隔的纱布上，做衬底蒸出来一锅沥米饭，干香金黄的米饭，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辉。沥米出来的米汤，自然是极其珍贵的，在里面丢了一些老酸菜丝稍稍熬煮，做成一大碗开胃米油汤。

年生还是不太好，家里只有郑清茶一个人上班，但还得继续还林大容生病时欠的钱。能吃饱饭也算不错了。

每个家里，都有一两个中心人物。人人都会想要和这种人呆在一起，似乎和他们分享的时光，才更快乐。心里面的颜色，都要亮丽一些。

这种人一离开身边，人们就会觉得自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瘫软了下来，面面相觑，看谁谁无力。在林家，林琳就是这样的中心人物。全家在一起时，她是绝对的氛围热能供应源。她不在的日子里，林琅也试图想要成为大家的中心点，找很多乐趣，让生活显得不那么冷清乏味。她很努力，也做得不错，但在姐姐走进家门口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累了，于是立马松懈下来。

林琳却没有接上那个趟。

她不是累了，她变了。

其实大家都累了，于是一家四口，默默地吃了那顿饭。

没过两天，乡下的幺爸又来了，带着他的一个孙子，半大小子，跟建华差不多大。

问怎么读书时间给带出来了，幺爸儿说，村里的读书郎们都回家了，说是中学停课一年。他这个孙子本来也无心向学，现在更是坐不住，又吃不饱，这趟是陪他进城来。回去以后，就打算去贵州。

郑清茶不解地问：“去贵州？”

那小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嗯，贵州能吃饱。”

“贵州山儿，都比我们四川好了？”

老幺爸儿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再压低声音说：“你不要说，听村里人说，贵州粮食没调出去多少，能吃饱。”

“贵州哪点儿？”

“我们村有个女的，嫁到贵州桐梓山里的一个村子里了。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些苞谷。说是那边虽然没多少细粮，但能吃饱。我让娃跟着她去。”

“去干啥子呢？”

“还不是当农民撒，说不定还能当上门女婿。”幺爸儿嘿嘿笑着。

林琳在黑暗的角落中听着。

林琅回到家一看，冷锅冷灶空荡荡的。弟弟还没放学。林琅一直走到里屋，母亲颓然地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张纸，一封信。

林琅走过去，母亲抬头，眼里都是泪水。

郑清茶递过那张纸条：“林琅，给我看，她写的啥。”

“我去贵州了，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对不起了妈，妹妹和弟弟。那个戒指在我枕头底下，妈收好，以后有机会，给八宝。”林琅念得泪如雨下。

信是给林琅的，她在窗前打开，一页纸，寥寥数行，潇潇洒洒那是林琳似乎天生就会写的美丽行书，林琅就只能慢速写楷书，一着急字就乱得不成样子。姐姐的字写得真好啊。透过朦胧的眼泪幕帘，林琅哭着看完那几行美丽的字——去找萧峰吧，去找他。我从来都只是拿他当朋友。如果你真的喜欢，就去奔了命地给我挣。

视线模糊地，林琅抬起头看着窗外，她看到，这一年茉莉开得很少，支离破碎。

其实林琳不是跟郑清茶的幺爸儿走的，她是去找小白菜了。出来之后，小白菜来找过她一次。说是家里那个龟儿子死人子板板，在自己出来后没多久，就死活跟自己离了。“破鞋在城里不好找工作”，小白菜面带奇怪的微笑说，“说是贵州有饭吃，我托亲戚帮忙找了个农民嫁了。”

小白菜就像个未卜先知的巫婆一般，没多说其他的，只留下了自己在贵州最详细的地址。

贵州有饭吃。这句话就像咒语一般在重庆一小撮贫困人群中传播。

同为找不到工作找破鞋，林琳在家吃了一段时间牛皮菜和南瓜以后，发现闲在家里的人生无趣之极。她再次像怀孕的时候一样，大白天空虚地游荡在家属区里。喧闹的喇叭声一旦响过，工人们一去上班，孩子们一去上学，这座家属区的小城便空了，留下老弱者，寂静无声，像城堡的废墟，越发荒凉。在这片荒凉中无所事事的林琳发现，以前那个自己已经灰飞烟灭了，而她这肉身，不知何去何从。行尸走肉，不过是个躯壳。对爱过的男人和孩子，已经断了关系。想要陪伴母亲和妹妹弟弟，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的拖累。

这座大城里，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