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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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年的冬天冰雪严寒,花事繁忙的春天姗姗来迟。南方和北方都在演着一场“逼宫”的戏。不知史家是否有人提及过清廷的覆亡、中国封建帝制的结束,是以牺牲中国近代史上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孙中山为代价的?袁世凯的政治手腕在南北对峙中达到登峰造极,是他直接把清廷推入冷宫,又间接地使孙中山下野,历史再一次选择了强者。

同样是1月16日,北京。

天亮了天还是黑的,寒风在大街小巷奔突、撞墙,哪儿有缝就往哪儿钻,马路边上的积雪,泛着淡淡的白光,黎明在角落里蛰伏,离开太阳十分遥远。

马车从马路上走过,沉闷的声响因为寂静而变得清脆,先导马队的蹄声像是击鼓,急骤的鼓点从铁狮上胡同一路甩去,进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经过丁字街转入东华门大街,进东华门便是大内之地了。

这是袁世凯上朝的路线。

北京没有早市,冬日的黎明来得更晚,黑糊糊的街道困倦的路灯下,偶或有更夫或早起赶路的三两行人,便都缩在街角,候袁世凯的车队过去后继续赶路,缩在街角的有一个夜行人便是彭家珍,北方同盟会暗杀部部长。北方同盟会成立于1911年1月1日,汪精卫为会长,李石曾副之。成立之初,在如何对待南北议和这一问题上,决裂便开始,彭家珍拍案而起怒斥议和派汪精卫道:“议什么和?当初你杀摄政王,谁跟你议和?在你之前,谭嗣同横尸菜市口,议和来哉?洪杨、捻军、义和团,乃至我同盟会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有名有姓,无名无姓的前仆后继者,汉口、汉阳惨死的数以万计的军民,他们地下有知,我等何以为人?北方同盟会若拥护议和,则你们先杀我彭家珍,否则让我去杀袁世凯,你们可作壁上观,成也,革命之大幸;败也,我一人之罪。请勿再议。”

彭家珍言毕即带严伯勋、黄芝萌、张先培、杨禹昌而去。汪精卫随后亦南下了。

彭家珍布置了三道埋伏关卡。

严伯勋埋伏在东华门外三义茶叶店前,这是第一线,至关重要,如果严伯勋得手,后两道关卡上的人便以没有暴露的身份设法接应严伯勋,火速离开现场。

丁字街口临街酒楼上的黄芝萌、张先培是第二线,如严伯勋不得手,他们在临街酒楼上居高临下再以炸弹袭击袁世凯。

杨禹昌埋伏在东安市场门口。

彭家珍统筹一切,他在确认袁世凯今天上朝并已从东华门进入宫廷之后,便发出信号,三道关卡立即进入临战状态。然后只等袁世凯退朝,马车队一出东华门,第一道关卡便开始扔炸弹。

为什么要等退朝时动手呢?这里有讲究。

袁世凯退朝时正值中午,东安门大街一带茶楼酒肆正是热闹之地,看热闹的人聚集在大街两侧,都希望一睹袁世凯的尊容。这个时辰又正好是各种铺面、饭馆顾客盈门的时候,刺客混杂其间既容易下手,也方便脱身。

彭家珍熟悉暗杀之道,暗杀的关键有二:一是置目标于死地,迅速把他干掉;二是刺客迅速脱身,立马潜逃,有其一无其二不算是完全的成功。

关关设伏,三关连环,袁世凯应是必死无疑了。

袁世凯步出东华门之际,与奕劻、徐世昌等拱手道别。

袁世凯上车。

车队循例出东华门,驾车的一挥鞭,三匹高头大马“”而去。

袁世凯一行浩浩荡荡随从如云,然而除了骑马的前边开路后边断后外,马车却只有一驾,红色帷幔,紫色穗缨,袁世凯端坐其中,闭目沉思,他在等南边的一个回音,他必须得下手了,今早“叫起”前,他把奕劻叫到一边,耳语了一番。

袁世凯:“南边的北伐军,不日就要誓师。”

奕劻:“战之如何?”

袁世凯:“新军虽不善战却勇猛,再加上乱民蜂拥,关外又有蓝天蔚直逼京都,南北夹攻兵临城下,北洋军难以抵挡。”

奕劻:“如此,赶紧具奏。”

袁世凯:“再等一两天,总要有个万全之策,皇室恐怕是不保了。”

袁世凯还是在钓鱼,他坐在马车里想,劝皇室退位,奕劻打头阵最适合,清廷亲贵宗支,说话要方便得多。

袁世凯的马队正好经过三义茶叶店。

严伯勋看得真切,他早已混迹在围观者中,插在口袋里扣着炸弹的右手直冒汗,往后退两步,挥手往袁世凯的座车扔去,一颗炸弹滚到了马车下,“哧溜”一声轻响,然后是如雷轰鸣,可惜马车速度太快,炸弹爆炸时已奔前了三米,车子被炸翻,卫队长袁金标等十人被炸死。

现场顿时大乱。

军警先弹压住了马路两边看热闹的人,东安门大街一带立即戒严,稳住阵脚后立即寻找袁世凯的下落时,只见袁世凯自己从覆车中爬出,不仅活着,连皮肉也没有擦破一块,只是灰头土脸而已。袁世凯对副官说了句“前面还有刺客”后,牵过一条马缰翻身上马折进路南一条小胡同,向着寓所狂奔而去。

却说严伯勋见炸弹已炸响倒地者一片,心想袁世凯必死无疑,自己返身走进三义茶叶店,店里空空如也,老板和客人都赶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严伯勋麻利地拔出怀中的手枪往茶叶桶里一塞,穿堂入室,出后门,见无人跟踪,吸了口气,便神安气定,扬长而去。

埋伏在临街酒楼之上的黄芝萌与张先培却是紧张了点儿,他俩一听见爆炸声响,便探身窗外,神情专注到咬牙切齿地观察,看袁世凯死了没有,只见军警往来哨声不绝。他俩是作为二梯队准备第二拨攻击的,如按常理袁世凯不死在严伯勋手下策马从原路逃命时,酒楼上扔下的炸弹会再一次向他袭击,倘再逃脱,东安市场门口还埋伏了一人。

哪知道就在他俩于酒楼上侦察观望之际,先已被马路上的军警发觉,当即上楼实行拘捕,两人毫无防范被抓住,当场搜出了炸弹和手枪。

军警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张先培:“杀袁世凯的。”

“图谋不轨,刺杀重臣,该当何罪?”

“为民除害,何罪之有?”

杨禹昌在东安市场门口听见爆炸声后,拔枪往马路上冲去,他要立即赶到预定的投弹点准备第三拨攻击,可是他不应该拔枪而去,这一拔枪,正在戒严的军警便迅速将他捕获。

袁世凯落荒逃命,回到宅邸时,袁克定、袁克文、杨度等人均已面容失色。

半个时辰后,奕劻、徐世昌及在京的北洋将领纷纷前来问候,压惊。

待众官员散去,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还是鸡丝汤面,袁世凯以为别人也喜欢吃鸡丝汤面,硬劝着杨度:“吃面,吃面,吃面长寿,逢凶化吉。”

杨度:“还有无量后福!”

袁世凯:“你看这炸弹是谁扔的?”

杨度不语,座中尚有袁克定、袁克文,袁宅的规矩,其余女眷另开专席。

袁克定:“革命党所为是无疑的了。”

袁世凯:“兆铭有信息吗?”

袁克定:“我刚发去一份电报,应有回电了。”

袁世凯:“依我看,这个炸弹扔得好,敢炸我袁世凯了,还有谁能保得住?”

杨度:“凶手三人已抓获,坦白是同盟会中人,似乎并非南方所派遣。”

袁世凯:“把这三个人杀掉就完,此事不作深究,眼下会有各种事情发生,嗨,末世乱象,城门也挡不住!”

杨度:“议和呢?”

袁世凯:“再等孙文一句话。”说毕,又示意克定、克文回避。

“完了!完了!”袁世凯说。

杨度:“说完就完啊,二百多年基业,好比一座老房子,好好的石头墙,里面是空的,瓦楞上长着蒿草,子子孙孙把屋里的家当吃得也差不多了,创业艰难败也容易!”

袁世凯:“我不希望它完结,可是看那些饱食终日只知搜刮钱财的八旗亲贵,一个个文不读‘四书’,武不能骑马,怎么能不完?我袁项城既无力回天让它不要完,又不能跟着它稀里哗啦一起完,难哪。皙子,你去一趟奕劻那儿,告诉他清室非退不可,优待条件不在话下,让隆裕皇太后不要再听良弼的了。”

“是不是太晚了?”

“正其时矣!今儿晚上,除了小皇帝,太后、奕劻、世续都睡不着觉的。”袁世凯拉开茶几下的小抽屉,取出一个红纸封,把里边的银票抽出来点了一下,9000两,“你去后奕劻会把你延进小书房,那是他密议军国大事之处,必定会屏退左右,你便取出红封,不要说是我托你送的,他心里明白,只说‘请老爷备赏’,他还必定回你一句‘让您费心了’,然后直言相告,万事大吉。”

杨度正要出门,袁克定喜形于色地进屋告诉袁世凯,汪精卫来电报了。

展读之下,只见——

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

杨度匆匆赶去奕劻宅邸时,世续却先他一步跨进了庆亲王府。

奕劻的宅邸在什刹海西李广桥一侧,沿着湖岸的小土山后有门三座,进门后也不觉得特别宽广,还得沿一条小径再往前走约四十米,便顿时豁然,假山流水古松新柏间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也有其时极新潮的西式小楼。这个庄园是兴造西郊“农事试验场”(今动物园)时,以虚报的费用为奕劻祝寿用的,一起集资的有袁世凯、那桐、徐世昌、端方、盛宣怀,始作俑者是袁世凯,出钱最多的也是袁世凯,他一次从北洋军费里便拨出0万两白银。自此之后,奕劻对袁世凯便愈加言听计从。所以才有梁鼎芬的弹劾奏章,“当今朝政皆袁世凯言之,奕劻行之”。惹得慈禧太后顿时怒目:“这梁鼎芬太岂有此理,我还活着哪!”

要说世续其人,既不像奕劻的昏庸、贪婪,也不同铁良的意气、刚烈,一生小心谨慎,从文举人始,居然也官至极品,靠的是他手书于壁上的两句话:

作事务取和平,

居心常怀警惧。

隆裕皇太后对世续要信任得多,而对奕劻,宫里人人皆知是袁世凯的替身,便时时警觉着。世续是遵太后之命去找奕劻的,想摸摸袁世凯的底,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杨度一见世续也在,便一并拜见。

寒暄之后,世续告退。

杨度遵袁世凯之嘱先取出红封。

“老爷备赏。”

“您费心了!”

果然一切如仪,袁世凯到底熟门熟路,青云直上的仕途原是用银子铺出来的。

奕劻熟练地将红信封塞到太师椅的坐垫底下,起身,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这红封有没有全塞进去是不是露出一个红角后,便响亮地招呼道:“备茶!”

“宫保托我禀告大人一句话,皇室怕是不保了。”

“宫保的意思是——”

“劳大人和太后面商一切,现在的实情是,不退者孙文、黄兴、蓝天蔚便要杀到北京来,兵临城下时,一切都不能保。若退,则尊荣、优待、包括皇帝的尊号都能保全,乾清门以内的紫禁城仍然是清廷的天下,具体的条款还可以商量,宫保可以担保。”

奕劻知道这一件事情太关重大,清廷从此完蛋,而且是他帮着袁世凯一起挖的陷阱,这陷阱后来便成了坟墓,列祖列宗子孙后代不会放过他的,沉思片刻后说:“宫保能不能设法一战,不敌而退,那是莫可奈何,天下,君臣都看见了的。”

奕劻的意思是,怎么着也要打一仗,打给清廷看的,打不过,没有办法,然后再作计较。

杨度:“没有时间了。古语云兵败如山倒,以南方现在的民意民气,犹洪水猛兽,到时非但皇室不保恐怕连亲贵宗支无一能免牢狱之灾的羞辱,此所谓一保俱保一损皆损也。”

奕劻:“好!好!天一亮我就去见太后。”

这一天早朝,百官散去,隆裕皇太后、溥仪与奕劻独对。

奕劻:“宫保的意思是民军强悍万众一心坚持共和,现下朝廷饷无可筹兵不敷支万难一战。如再为拖延必有内溃之一日,请皇太后、皇上召见皇族,于国体变更事,速断速决。”

隆裕皇太后听罢,掩面而泣:“我早该随先帝而去,何至有今日之辱?何以见祖宗于地下!”

溥仪见太后痛哭,不知所以,便也哭了起来,孩子的眼泪又亮又大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太后抱住小皇帝,愈加心酸。

要说垂帘听政,隆裕有一个榜样,西太后慈禧,老太太的会享福会专权会又拉又打,竟使下至太监上至封疆大吏、军机首辅无不闻声而惧服服帖帖。然而,隆裕怎么学得来?心计、手段差之千里不说,国势日衰,名相名将一去不复返,仿佛西太后一死都被西太后召到地底下听候差遣去了。剩下一个袁世凯交予军国重任,而今以怨报恩已露端倪,风雨飘摇何去何从?

有分教:皇朝败落日,形势比人强。

西太后咽气前,立溥仪为嗣皇帝,溥仪三岁登极年号宣统,继承同治、兼祧光绪,同治就够倒霉的了,何况光绪一生郁郁而终,做皇帝做到吃巴掌不说还在瀛台吃官司,溥仪好得了吗?

溥仪毕竟太小,九岁的孩子,哭完了眼泪一抹就找小太监玩,听太监讲石鹤成精的鬼怪故事,直到陈宝琛夹着书卷包走到身边,连说三声“皇上该念书了”,才不得不离去,还愣头愣脑地扔下一句:“奕劻和袁世凯不是不让我做皇帝了吗?还念什么书?”

隆裕皇太后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她正在召集御前会议,除了袁世凯手下的赵秉钧、梁士诒、胡惟德外,尚有亲贵奕劻、世续、溥伦、良弼、铁良、载泽、载沣、载涛、溥伟、善耆等。

奕劻、溥伦主张接受共和。

其余亲贵一律反对,良弼更是指着赵秉钧直言责问:“你去问问袁世凯,他是袁甲三之后吗?三代皇恩置之脑后,蔑视纲常祖宗尽忘,他应该一死谢天下!”

梁士诒威胁说:“军中尚有不足一个月的粮饷,请问何以为之?”

良弼:“内阁总理是袁世凯,他总理一切,日前要我们出钱筹饷,一弹未发钱去何处?总之,袁世凯要清亡,我等则与袁世凯共亡!”

赵秉钧扬长而去。

袁世凯的目的没有达到,他要让亲贵众人说清廷下台为宜,亲贵们偏偏不说。非但不说,还公开组织“宗社党”,以“君子立宪维持会”的名义,发布激烈宣言,攻击袁世凯。其中,良弼是最坚定的为首者。

隆裕的感受当然大不一样。

一个妇人身系一个皇朝的命运,而手中却又无兵无臣,只有心里一阵阵的寒意侵肌入骨,人到穷途末路,才会有一点儿自知之明,她明白,袁世凯是决然不能再依赖的了,如此之后,清室不保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退路要安全、有保障、有一点起码的尊严,还有未修完的光绪帝的崇陵,事关宗庙根本,倘在这时势危难之际能得以保存,也算略慰祖宗。

她只有一个人可以问计,便是世续。

世续匆匆入宫。

世续:“太后明察,少壮亲贵愤慨一时,然同治以降,八旗子弟文不精读武不骑射,以皇粮而付之声色而付之大烟,此乃国难之根本也!否则何以只能倚重袁世凯?再观南北民众,为战火灾荒所困已有多年,朝纲不举民不聊生,不能再开战端了。为今之计,以退处为上,一来保全皇室二来平息战火。太后需力争的是优待条件,尤其事关宗庙、礼仪一端,而事到如今,臣以为太后已尽心竭力,上可以对祖宗下可以对万民,不必自责过甚。”

世续说的是实话,于情于理都讲得过去,太后连连点头:“今后,孤儿寡母,多仰仗你了。奕劻已不足信。他投袁世凯是投定了。”

世续:“大清并非没有忠臣,梁鼎芬就是,他状告奕劻、袁世凯反被贬黜,悔之何用!而今大势已去悔亦无用,断送大清的也一并被断送,奕劻等辈概莫能外。如今朝野纷纷之际,太后和平待之,于不幸中求万幸,臣有生之年随侍太后、皇上之侧,虽有万死不敢一辞。”

隆裕泣不成声之际,赵秉钧、梁士诒、胡惟德还有杨度,正在袁世凯处密商。

袁世凯端坐客厅正中,双膝相并腰板挺直:“弓开满月箭不回头,只能我行我素了。看来打一个拳头不行,两个拳头也不够,必须三拳齐发。”袁世凯稍顿,看着杨度:“皙子,你给汪兆铭发个急电,就说亲贵中反对共和的以良弼为首阻力甚大。”另外,他看了一眼赵秉钧三人,“你们立即电召曹锟率北洋军第三镇进驻北京东城及天坛一带,维持北京治安。再者,明天召开中外记者会,我去讲话。”

记者会上,有记者问:“有消息说,议和之后,清室下野,总理大臣和南京临时政府已有成约在先,袁大臣将出任民国大总统,是真是假?”

袁世凯尚未作答,又有记者问:“袁大臣以前所说世受清室皇恩之语是否要收回?坊间传言大臣为得一统天下而逼迫清室当今孤儿寡母之说是否确实?”

袁世凯一抬手,示意众记者少安毋躁。

“各位有所不知,本大臣行事,向以公忠体国律己,否则何以既被开缺在洹上修身养性时,又去驰骋湖北?受命之初,也曾权衡再四,为朝廷也为清室也为三世所受之隆恩也,力疾赴道以靖战乱。然则国力式微度支艰难,再加上南方十余省独立,倘不议和,生灵涂炭南北残杀,岂是人臣之道?议和则为朝廷亦为全体国民所计,为此外间多疑本大臣有谋充共和总统之意,揣测之词,实属可笑,虽北方军民不无此意,而孙文及一些民党亦屡有以皇上逊位即以大总统推戴之言;然本大臣断不能担此责任,所为何来?一、皇上逊位,我任总统,天下后世将视我为何人?二、我年近六十,病体支离,年来奔走南北操劳国事益觉颓唐,自问既无心境亦无才力。三、之所以提倡议和力疾拜命不敢有丝毫松懈者,实恐国土分离北方不保宗庙社稷尽化硝烟。一旦大局敉平,则本大臣所愿已达,余皆非我之志。”

袁世凯的这一番讲话见之报章后,孙中山气愤之至,对黄兴、汪精卫拍着桌子厉声道:“你们看见了吗?你们认识袁世凯了吗?非徒欲去满清政府,且欲取消民国政府,这就是袁世凯!”

191年1月日,孙中山发表声明,详述南北议和的种种真相,并谓:“文前此所云于清帝退位后,即辞临时大总统之职者,以袁世凯断绝清政府一切关系,而为中华民国之国民,斯时乃可举袁为总统也。袁若能与清政府断绝关系,而为民国之国民,文当履行前言。”为防再一次让袁世凯欺骗舆论,使民国总统交接时符合法统,并对袁世凯有所约束,孙中山提出五项细则:

一、清帝退位,由袁世凯同时知照各国驻京公使。

二、袁世凯宣布政见,绝对赞成共和主义。

三、孙中山在接到清帝正式退位布告后,即行辞职。

四、由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大总统。

五、袁世凯须宣誓接受参议院所定之约法,乃能接受事权。

本来密电往返私下商谈的南北议和,现在公开到桌面上了,孙中山的这一举措果然使袁世凯无路可退,而同时也使革命党人别无选择。如此观之,袁世凯在记者招待会上的那一番话也许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谎话满天既使清廷摸不着头脑,也可激怒南方。袁世凯对清廷已无所畏惧了,他所最惧怕的是南方识破诡计不和而战,一战之下若清廷亡他也跟着完蛋,什么大总统小总统,都是一枕黄粱梦了。

袁世凯的议和实际上已经战胜了孙中山的北伐。

不想议和的同盟会中人如彭家珍在刺杀袁世凯失败之后,又精心安排了对良弼的爆炸行动,这一行动本身在客观上使清廷中对袁世凯的消极反抗消减到零,又帮了袁世凯的一个大忙。

历史就这样阴差阳错。

彭家珍,字席儒,四川金堂县人。190年进入成都陆军武备学堂,曾赴日本考察军事,遂与革命党人结识。

他要再一次去独闯虎穴了。

农历腊八下午,彭家珍在旅馆中写绝命书一封:

共和成,虽死犹荣,共和不成,虽生犹辱。与其生受辱,不如死得荣。

农历腊八彭家珍绝笔

彭家珍将绝命书及金表一块交给仆人,托他转交川中老父。

他手持奉天讲武堂都督崇恭的名片。

崇恭是良弼的密友。

腊八傍晚,彭家珍怀抱炸弹着清军标统袍服,腰佩军刀,乘马车到豪华的金台旅馆,住十三号房。休息半刻,镇定情绪,即乘车进前门军咨府,打听之下得知良弼已离府回家。再驱车至大红罗厂良弼府第,投上崇恭的名片求见。

门房一见名片以为是崇恭来访,当即引入客房奉茶,并告知:“大人赴摄政王府夜宴未归。”

彭家珍等候良久,不见良弼回府,便告辞出门,马车刚从胡同口拐出走到大街上,适逢良弼夜归,彭家珍便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

良弼下车后正要进门,门房将崇恭的名片呈上说:“崇大人等候很久,已告辞了改日再访。”

良弼觉得惊讶,若是崇恭到访,事先不会不通知,正思虑间,回头一看却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目光里有杀气冷得像铁。良弼心知有异,拔脚便往门内狂奔,彭家珍已将炸弹扔出,一声巨响,良弼仆地,左腿顿时炸成两截,卫兵八人马弁一人当时即被炸死。

彭家珍得手后正要撤离现场,刚刚转身,一块击石后反射而起的弹片击中彭家珍的头部,血流如注,当场牺牲。

良弼遇刺后,第一个前往探病的是袁世凯的亲信,内政部长赵秉钧,问候之余还推荐了一名专除火毒的中医。

良弼大喜。

哪知一帖药吃下去,反而毒火攻心,呼号而死。

袁世凯客厅内。

赵秉钧、袁克定在座。

袁世凯:“良弼伤势如何?”

赵秉钧:“已经死了。”

“何以死得那么快?”

赵秉钧一愣:“天意使然。”

“真的死了?”

“我刚派人去探望过。”

袁世凯:“内政部多拨些款子,择日厚葬。”

赵秉钧遵命而去。

袁世凯端起盖碗茶。

碗到嘴边,一丝一缕的热气飘逸着,一声太息:“若云若烟,人生无定啊!”

“以后的局面谁来收拾?”袁克定是明知故问了。

袁世凯淡淡一笑,捻着胡子:“听孙逸仙的。”

“以功以能,首推袁氏。”袁克定讨好地,“父亲知有今日,是在河上垂钓时吧?”

“何以见得?”

袁克定朗声念道:

……

野老胸中负甲兵,

钓翁眼底小封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

叹息神州持缺瓯。

……

袁世凯一挥手:“睡觉去吧!”

腊八前后的北京,因为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需得采办年货,偶尔会响起三两个零星的鞭炮,那是等春节等得着急了的孩子们的声音。照旧例这个时候衙门的公文也会少了,报章上会多一些猪年鼠年的趣闻,大串的冰糖葫芦开始穿街过巷,老百姓扫墙刷房,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甭管怎么着,这个年总得过。

也有落魄的八旗子弟,吃皇粮的,胃口越吃越大从不知省俭或自己设法去挣一点儿钱,关了银子上半个月又抽又吃,下半个月就睁着饿大了的眼睛在街上逛。用最后的一点儿碎银子买几个大饽饽,那大饽饽是酥皮糖馅,一碰就掉渣,北京名点八大件之一。买完大饽饽,伙计用纸包好,但必须剩两块,站在店堂门口,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右手把拎着的点心包举起来,让行人瞧得见他买大饽饽了。左手拇指在下、食指在上,掐着这块大饽饽,余下的三个指头撒开像鸡爪一般,把脖子伸得老长像一只鹅,歪头、斜嘴就着大饽饽咬一口。生怕点心渣掉到身上,他身上穿的破衣烂衫,皮子纷纷落地,他不在乎,有机灵的小伙计,一眼就瞧出这哥儿们是在阔大爷买份儿,倒一杯水送过去:“大爷,您请!”眼皮也不抬地接过杯子,喝一口在嘴里咕噜噜噜几下,背着手不转身把杯子递回去,小伙计接得慢一点儿,照样把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稀碎活该。然后是眼睛朝天出门,把嘴里的水一喷,喷出去丈把远,溅着过往行人,被人戳脊梁骂一概不在乎,只管自己迈着里八字的步子,一路晃过去。老北京知道这是在提醒别人,爷们儿是骑马打天下的八旗子弟,这架势是双脚扣镫从马上翻落下来的一种姿势。再后来是两个膀子悬着,两只手向前微屈,像摔跤的走场子一般,那是扑虎营里巴图鲁的架势。右手指上挂着点心包,左手捏着鼻烟壶,鼻孔底下两片黄蝴蝶,在大街小巷招摇过市。

大家都过年了。

这还算是好的,过年有大饽饽吃,更有连菜帮子糊糊都喝不上的,把银子全抽大烟了,门上还贴着抽大烟人最喜欢的一副对联:“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这屋里的主儿可是一去不复返了,他穿着旧报纸糊的衣裳,走路发出一片响声,面黄肌瘦,手脚发抖,抱着街头小饭馆的烟筒子,死了。

这就是清末民初,北京街头年关的景象。

这一年的年关却非同寻常,袁世凯逼宫,南北闹议和,孙中山的声明,良弼刚被炸死,彭家珍在街头巷谈中成了一个飞檐走壁的大侠,北京人因为地域和文化的关系,喜好议论政治,也很容易投入。秀才杨度也渐渐地知名,坊间的传言是袁世凯做皇帝,杨度便是宰相,这不,段祺瑞率北洋将领四十六人急电驰奏清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以现在的内阁及国务大臣等暂时代表政府,担任条约国债及交涉未完各项事务”,那已是明说了:清帝下台,袁世凯上台。可是为段祺瑞开道在电奏之前大喊大叫的却是喉舌杨度,急先锋,先成立“共和促进会”。

杨度其人,才情不凡,然他的政治生涯却充满着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先是坚决的“君主立宪派”,转而又成了“共和促进派”,这个转变是怎样完成的呢?杨度谓:

夫使君主立宪尚可救今日之危亡,则度等素持此义,岂至今日而反昧然?特以时势所迫,断不能以党见之私,召瓜分之祸。且度等前此主张君主立宪,乃以救国为前提,而非仅以保存君位为目的;乃以促政治之进步,而绝不愿以杀人流血勉图君位之保存。今者事机急矣,危亡在即,别无他计,唯于促进共和,求南北之统一,以此保全国家,即以此保全皇室,否则南北并败,满汉俱亡……虽食反对者之肉奚有补于亡国之痛哉!

袁世凯自东华门被袭击后一直称病不上朝,奏章要事一律由胡惟德代行。而今文武齐下京城一片逼宫的气势既成,亲贵中年轻而又有才具的良弼已死,清帝是不能不下台了。

世续告知隆裕皇太后:“听天由命,安之若素。”

月日晨,百官早朝,隆裕皇太后正式授权袁世凯,与南方临时政府协商退位条件。

月1日,隆裕皇太后携九岁的皇帝溥仪,在紫禁城举行了最后一次召见大臣的仪式,宣布清帝正式退位,颁布退位诏书,并接受优待条件。

这一天北京天寒地冻朔风呼号。

一个从冰雪中走来的王朝,也在冰雪中崩溃。

这个崩溃的时刻,历经多少内忧外患,由无数的鲜血催生。白骨上的磷火,寒野中的饥民,甲午海战中葬身波涛的将士,八国联军枪口下含恨而去的北京市民,还有菜市口怒目大将军刀的谭嗣同……

现在,宣告这个皇朝最后瓦解时,却是平静而体面的。

月1日天刚亮,东华门外戒备森严。

侍卫武官唐在礼先一刻进乾清宫当值,国务大臣们由胡惟德率领进乾清宫东南角门长廊。紧随胡惟德之后的是民政大臣赵秉钧,依次是度支大臣绍英、陆军大臣王士珍、海军大臣谭学衡、学部大臣唐景崇、司法大臣沈家本、邮传大臣梁士诒、工农商大臣熙彦、理藩大臣达寿。

这些清廷最后的大臣们依然顶戴袍褂。

这是最后的礼仪,当最后的礼仪消失,由礼仪维护的那一种制度将不复存在,怀旧是因为已经失去,新兴的期待成长,最后却也难免腐朽。

乾清宫门东南角长廊是群臣候旨的所在。

军国大事,生死荣辱,所有清廷重大决策宣告之前的等待,都在这长廊上。

今天的等待,是他们从未等待过的。

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如果稍稍留心观察一下这些建筑,油漆以及人为的金碧辉煌却掩盖不住衰败的气息。

有一只乌鸦从故宫上空飞过。

过往的太监都哭丧着脸。

只听见殿前太监一声吆喝:“太后、皇上要上殿了!”

胡惟德与众大臣进殿走到离宝座一丈远处站住,大臣们分列胡惟德左右,成一横列,垂首、默然。

偌大一个乾清宫好像什么也没有。

空气也没有,生命也没有,雕梁画栋一概没有,只有一个空洞,洞,一个空洞。

这是漫长的等待之末,不是一天、一个季节,或一元之始,在这最后的瞬间行将到来时,人们的心态会骤然变得扑朔迷离,有时希望这瞬间眨眼而过,但时光却仿佛已经凝固,像一块被风化了的石头。

由两个太监前导,隆裕皇太后出来了,宣统帝溥仪出来了。

一个妇人的凄凉的脚步。

一个孩子的茫然的脚步。

使等待者分明感到时光仍然在流动,等待着行将到来的脚步。

胡惟德领头行三鞠躬礼。

这是大臣上朝不再三跪九叩的第一次。

很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隆裕点头还礼,落座在正中的宝座上,溥仪坐在隆裕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溥仪九岁,少不更事,他的眼睛倒是明亮的,他有点儿奇怪,这些大臣们何以这样紧张、呆板,一个个都跟家里死了人似的,而且不跪不拜。

胡惟德跨前一步,说:“总理袁世凯受惊之后,身体欠安,未能亲自见驾,命胡惟德及各国务大臣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隆裕点点头:“知道了。”

等了片刻。

� ��片刻,乾清宫又回复空洞、漫长的空洞。

隆裕尽力保持自己的庄重。

她的手微微地发抖。她把由张謇起草的《退位诏书》拿起来,又放在一边,说:

“袁世凯受皇恩,把这样的局面维持到今天,为国家为皇室都出了力。如今议和能使南方满意,做到优待皇室等等的条件也不容易。我和皇上为了全国老百姓早一天得到安顿,国家早一天得到统一,过太平日子不打仗,所以我按议和条件把国家的大权交出,交给袁世凯办共和政府。今天颁布诏书,实行退位,叫袁世凯早点儿出来,使天下早点儿安宁吧!”

语毕,隆裕已经有点儿哽咽。

她站起来,强自忍住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从座椅上站起来,把《退位诏书》交给胡惟德说:“你把我的意思告诉袁世凯,这道诏书也交给他。”

也许隆裕皇太后没有想到她此刻的这一番话,不仅宣告了清王朝的结束,也宣告了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的灭亡。这个瞬间,因为凄凉而美丽,因为崩溃而坚固,因为短暂而永存。

她好像说家常一样。

她在无可奈何之下,顺应了历史的潮流,从此,大清二百六十八年的王朝只存在于她的苦思冥想中,成了她心里的块垒。两年后便埋到了地底下,易县西梁各庄,和不喜欢她的光绪以及她仇恨的珍妃一起,安葬于金龙裕崇陵。

胡惟德走到隆裕皇太后面前,鞠躬,伸出双手把诏书接过,并说:“而今大局如此,蒙太后明察远鉴,顾全皇室,顾全百姓,袁世凯和群臣、百姓岂有不知,绝不辜负太后的一番慈心善意。况且优待条件已经确定,今后必能做到五族共和,今后这个天下便是大家的太平天下了。敬祈太后保重,太后放心。”

隆裕转身退朝,溥仪紧跟在后。

胡惟德率领众大臣步出乾清宫,大家都低着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出宫门后各自上马车,直奔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楼而去。

马车到达外交大楼前,袁世凯已做好了接诏书的准备,楼外岗哨林立,军警荷枪实弹面对面立在路旁。从大门到正厅,侍卫的队伍分两列戒备。

正厅中央一张大条案。条案中间是一个紫檀木雕花帖架。

大楼内外也是鸦雀无声。胡惟德走进大楼正厅后,袁世凯也从里间步出,胡惟德站上手,众大臣站在胡的身后,袁世凯笔挺地立在下手的位置,向托在胡惟德手中的诏书三鞠躬罢,胡惟德将诏书递去,袁世凯接过翻开浏览了一遍,没有宣读,随即双手将诏书慢慢地放在条案正中的紫檀木雕花帖架上。

胡惟德重复了一遍隆裕皇太后说过的话,结语道:“太后已把国家大权交给宫保,请宫保早日组织共和政府。”

袁世凯点头称是之后,说:“各位辛苦,请到后厅用茶。”

袁世凯、胡惟德走在前头。

胡惟德:“太后几至泪下。”

袁世凯:“长痛不如短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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