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项城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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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皇帝梦结束时,袁世凯也已接近生命的尽头,他死在由他自己使之倒退的历史车轮下。

正月十五过后,北京又下了一场大雪。

神形憔悴的袁世凯望着窗外的雪花,竟百感交集。

他并不是一个怕冷的人。

他的戎马生涯离不开雪,他的发迹、他在世事多变的岁月里命运的升迁也总离不开雪,那时节往雪地里一站,仿佛能感觉到雪片儿落在他上唇的胡碴上,轻轻地落下也轻轻地融化。在朝鲜会办营务,那里的冬天可是呵气成冰的。

袁世凯的能治军、打仗之名,始于朝鲜,为吴长庆会办营务时。吴长庆奉调回国,朝鲜的驻军由提督吴兆有、帮办袁世凯、总兵张光前统带。事为朝鲜甲申政变,日本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郎策动朝鲜开化党人金玉均等在王宫放火、爆炸,再邀竹添进一郎率日本兵进宫,以保护之名,软禁国王李熙。提督吴兆有得悉之后,急报李鸿章并候指令,袁世凯力主十万火急不能再等,否则中国在朝鲜的宗主国地位必为日本取而代之。袁世凯与吴兆有议决兵分三路,吴兆有率队攻左门,袁世凯举兵从中门杀入,张光前断后策应。攻击开始,日军虽少却居高临下枪弹如雨,袁世凯身先士卒,正门、左门先后攻破,此时又从王宫内杀出两营政变的朝鲜兵和日军一起,与清军激战。在吴兆有、袁世凯督阵之后,清军强攻,以多打少,先是朝鲜兵死亡几十,不支而退,余者投降,日军由竹添进一郎带队逃窜途中,突然回头再战,袁世凯紧追之下再迎敌,日军大败,竹添逃之夭夭。

是役虽不能说是兵丁云集、枪炮齐鸣之大仗,且是在尚未接获军令之时便决然用兵开打,却也被认为“近代以来中日两军的首次较量,结果中国军队取得完胜”(《牛人袁世凯》第8页江苏文艺出版社)。其时,袁世凯年方6岁,虽然在后来的朝鲜变局中屡受争议,但“袁世凯能仗”,“袁世凯敢与日本鬼子战”,亦可谓一战成名,在清朝江河日下亟须练兵整军之际,项城为朝廷大员推荐,为荣禄、西太后所器重,才有小站练兵、北洋新军。

那是袁世凯英气勃发的岁月!

小站练兵,在冬日的早晨会操,袁世凯站在朔风里就跟木头墩子一样。他把两只大手一挥带头唱由他自己编定的《劝兵歌》,这支歌也是中国军队在近代的第一支流行歌:

谕尔兵,仔细听……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军营是尔护身物,时常擦洗要干净。二要打仗真奋勇,命该不死自然生。如果退缩干军令,一刀两断落劣名。三要好心待百姓,粮饷全靠他们耕。只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四莫奸淫人妇女,哪个不是父母生。自家也有妻与女,受人羞辱怎能行。五莫见财生歹念,强盗终究有报应……

西太后死,他被开缺回籍,那一天的北京前门车站冷落寂寥,彤云在头上卷过……

武昌事变后,袁世凯复出,他边打边谈上下其手南北议和,把清王朝折腾进坟墓的时光也是冬季也有大雪。

那一天在雪花铺满的院子里踱步,赏雪,谈笑风生。

恍若隔世啊!

雪还是雪,去年的雪今年的雪,人世苍茫,人老雪不老。

杨度踏雪来访。

杨度已经有日子不见了,袁世凯有点儿想他,为了筹安会,杨度苦思焦虑也挨尽了天下人的骂,那一份推戴书可是十足的状元文章。袁世凯公开称帝后,杨度却有意退避了,他是想证明他之所以推动帝制是为了君主立宪以救中国而并非一己之私吗?

帝制办得不顺利。

原以为君临天下之后山呼海应,哪知道民怨沸反战乱又生,真是内外交困了,退的退,辞的辞,人人脸上挂着冰霜。“我真是失败者?”袁世凯自问。“失败者的下场便是这样吗?”这就叫当局者迷了。大清败亡,势在不可挽救,袁世凯看得很清楚,而其时他虽已位极人臣,却总是顺应了潮流所向,奸诈也罢,弄权也罢,手段也罢,总之是他和孙中山一起结束了中国的封建帝制,才有后来他的声誉日隆众望所归,现在却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呢?不是大家推戴我做皇帝的吗?那些人呢?因为势利的结盟裂缝早已深入在心里,春冰秋草而已。

他以为他还有挽狂澜之既倒的力量。

杨度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就帝制而言,他是卷入最深的“十三太保”之第一个;就袁世凯的亲信、权力中枢来说,他也只是个旁观者。因此他虽然坚信君主立宪适合中国的国情,但他从袁世凯的周围也已经看到袁世凯的失败已成定局。

“要不要撤销帝制?”

杨度的回答很干脆:“不能撤销!”

“为什么?”

“失信于民。”

“不是各省闹着要恢复共和吗?”

杨度直言不讳了:“坚持帝制是等死,撤销帝制是快死。”

袁世凯最忌讳“死”、“亡”这类词,可情急关头,大家都顾不得了:“如此说来,唯有死路一条?”

杨度话锋一转:“覆舟大海,无术独全,君宪有罪,罪在度身。”

杨度辞出时,脸上寒气重重。

杨度是次造访的失望是双重的,一则袁世凯周围那些帝制的推动者如梁士诒等人早已在作退身保全之想了,二则袁世凯先前的魄力,决断已不复再见。杨度看见的是另一个袁世凯:优柔寡断、猥琐、怯懦,脸上晦气重重,印堂黯淡无光。“项城完了。”杨度对自己说。

袁世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打撤销帝制这张牌的,云南、贵州相继宣布独立后,袁世凯还有一员大将陆荣廷正坐镇广西。陆荣廷表面上对袁世凯极其恭顺不露声色,而暗地里却与梁启超接上了关系,并让袁世凯派去监视的巡按使王祖同毫无察觉。陆荣廷请战伐贵州,袁世凯当即拨饷银100万元、枪5000支,并任命其为贵州宣抚使。

袁世凯送走杨度之后便在等陆荣廷出师贵州的电报,倘若陆荣廷驱以逸待劳之军,在云贵之间开辟一处新的战场,助陈宦一臂之力,则战场形势将会顿时改观,呈胶着状态的局面被打破,会使蔡锷的护国军陷于腹背夹击之中,然后再聚而歼之。一旦蔡锷被歼,余皆不足虑,论行军打仗、政治手段、军中人望,统统等而下之了。

蔡锷与曹锟、吴佩孚在泸州、纳溪一线激战月余后,暂退大洲驿,补充兵源、粮饷准备再战。这期间,北洋军与护国军各有所获,冯玉祥旅攻占叙州,袁世凯破格赏封他为三等男爵,张敬尧攻占纳溪,被晋升为陆军上将。几天后,蔡锷领军反攻,又夺下纳溪致使张敬尧受伤落荒,继之江安等地也失守。显然以北洋军兵力之众、饷械之足,如此阵势已经是吃败仗无疑了,只是尚未一败涂地。

为此之故,陆荣廷的披挂上阵将是决定是役胜负的关键,袁世凯的焦虑、等待可想而知了。

陆荣廷此刻到底在干什么?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学袁世凯,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却派了特使到上海找到了梁启超。

对于其时策动护国战争的梁启超而言,因为前线军事吃紧,形势不是没有可能恶化,也就是说倘若护国军一旦兵败四川,则缓过气来的袁世凯就很难再被扳倒了。

胶着状态的可怕也正在于此。

梁启超亲自出动了,尽管有袁世凯的“就地正法”的“通缉令”在。1916年月4日,梁启超坐日本船“横滨丸”离开上海,到香港后又换乘“妙义山丸”至越南海防。一路上梁启超、汤觉顿、黄溯初、唐绍慧等七人在船舱底层锅炉房旁的斗室里躲藏,至夜间才可到甲板上放风,月15日船抵至海防还有五小时航程的白龙湾。

到广西何必如此绕弯子长途跋涉?原来其时袁世凯为追捕梁启超下了大力气,也一直防梁启超有广西之行,因此陆路经广州、梧州抵南宁实为此途不通,不得不绕道改作偷渡越南海防而进入广西。

到海防的次日,一艘游艇载着女眷,似是游览白龙湾而来,梁启超一行爬上游艇,做游览状,只见白龙湾水碧沙白,各色石岛峙立海水间,怪石上长着奇花,嶙峋中探出异草,梁启超一时竟忘了偷渡客的身份,感叹道:“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月16日,梁启超为避人耳目又躲入海防帽溪山坡下的一间小屋,蚤虱横行,一灯如豆,最使梁启超难熬的是没有烟,抽完身边的香烟后再也无从得到,那就在一灯如豆下写作吧,可惜只剩下十多张信纸,便十分珍惜地写着小字,也用以打发时间。

梁启超是1916年月6日离开帽溪的,途中露宿一宿,7日至镇南关,这才知道漂泊、匿居的二十多天中,他的得意门生蔡锷已在川南取得对北洋军决定性胜利的一仗,陆荣廷也已宣布广西独立。

4月4日梁启超到达南宁。

4月6日广东宣布独立。

促使袁世凯不得不撤销帝制的,除了护国军的节节胜利外,还有冯国璋的密电,在这密电上同时列名的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电文要求:“取消帝制,以安人心。”

捏着这封电报,袁世凯的手发抖了,伤感、惧怕,似乎兼而有之。这五个地方实力派都是袁世凯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军,追随左右多年,过去唯恐趋奉不及,现在竟公然首开向他的权力、权威进行挑战的先例!如果说此种挑战使袁世凯心寒的话,那么这一北洋军集团崩溃的信息,更令他有了灭顶之灾的感觉,袁世凯清楚地知道,在他一生波澜迭起的政治生涯中,出现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徐世昌的一封信及时地告诉袁世凯:“及今尚可转圜,失此将无余地。”

袁世凯召见了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之后,对张一麐说:“予昏聩不能听你之言,以至于此,今日取消帝制之令非你作不可。”

袁世凯明确表示:直接取消,把推戴书烧毁。

张一麐见事已如此,便安慰道:“此事为小人蒙蔽。”

袁世凯:“人为予也,余自为也,不能咎人。”

张一麐看了一眼袁世凯,他已经消瘦多了,而且神色黯然,也许是刚才那一句话感动了他:“我当尽力。”

张一麐当然知道这个撤销帝制的申令不好写,当初杨度写推戴书,是一往无前而不留余地的,这样的文章相对来说要好做一些,现在忽然取消,责任在谁?再者取消是取消了,袁世凯仍然要做大总统,老百姓怎么想?护国军同意不同意?笔下又怎么去拐弯而自圆其说?

袁世凯看出了张一麐的为难:“你写上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这是帝王的罪己诏。

“当然,筹安会诸君子本图国基之固,然爱国未其道,要紧的是共赴时艰,这几层意思你看怎么写妥当。”袁世凯又补充说。

张一鏖正在头皮发胀,不知从何落笔,而袁世凯却已经娓娓道来,这帝制取消一事,应是考虑反复过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1916年月1日,袁世凯在新华宫召集会议,提出取消帝制,恢复民国,重新履行大总统之职,到会的有:徐世昌、段祺瑞、杨士琦、张镇芳、朱启钤、梁士诒、倪嗣冲。

众人附议,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而在这新华宫里的一应人物中,当初提醒袁世凯不宜帝制自为的或消极对抗拒不劝进的唯有徐世昌、段祺瑞两人而已!

洪宪帝制的最后几个拥护者之一倪嗣冲却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表示要为帝制死战:“君主政体中国行之数千年,何物小丑,敢以取消为要挟?臣誓死扫荡而后已!”

袁世凯劝阻之后,即宣布:开去陆徵祥国务卿职,徐世昌复掌政事堂,黎元洪仍为副总统,段祺瑞恢复陆军总长之职。

并告令:洪宪年号应即废止,仍以本年为中华民国五年。

此后又公布烧毁帝制文件800余件。

青烟缭绕,一堆灰烬中还能找到那一个帝王梦吗?

倘若从袁世凯称帝之日起——1915年1月1日到取消帝制之日——1916年月日止,洪宪王朝为10天。

如果以改元算起——1916年1月1日至1916年月日告令废止洪宪年号,则为8天。

张一麐起草的撤销帝制令,袁世凯细致审读并作了若干更动,改动处,据张一麐回忆:“如神龙点睛,起稿者自愧弗如,固有更事之多,抑其天禀有大过人者。”

虽说天禀过人,可惜英雄末路。

袁世凯是怎样改动的呢?他在历数“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始以筹备为词,以塞众望,并未实行”。客观地说,袁世凯是已经实行了帝制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正式登极。这“并未实行”其实是袁世凯埋下的伏笔:他仍然具有做大总统的资格。结尾处的一段话是这样的:

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

自1915年1月1日,袁世凯称帝以后,“本大总统”字样已从袁世凯的一切文告里取消而代之以“予”,这个“予”字自然会使人想起历朝帝王自称的“朕”。袁世凯审读原稿时亲笔加上“本大总统”四个字,皇帝变总统的过程似乎就算是完成了。

人民最容易欺侮因而实在不能欺侮。

历史最容易涂抹因而实在不能涂抹。

袁世凯在帝制被推翻后想继续以大总统实行专制统治的企图,是一清二楚的,他只要得到喘息的时间便可以重整旗鼓,护国军和其他革命党人对袁世凯的了解毕竟不同以往了,因而提出袁世凯不下台,决无议和可能。

孙中山从日本赶到反对袁世凯的舆论中心上海,发表了《讨袁宣言》。

1916年5月8日,梁启超奔走、策划的结果,在肇庆成立“中华民国军务院”,统一南方独立各省的军事和外交,与北京的袁世凯遥遥对峙。军务院非常策略地推黎元洪为大总统,唐继尧为抚军长,岑春煊为副抚军长,梁启超、蔡锷、陆荣廷、刘显世、龙济光、李烈钧为抚军,推举唐绍仪为驻上海外交专使。

军务院断然拒绝袁世凯的议和条件后提出:

将袁世凯驱逐至国外。抄没袁世凯及附逆十三人家产。

惩办帝制元凶。

附逆十三人,时称十三太保,为帝制运动最卖力者,他们是: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

这个时候,仍然公开坚持君主立宪主张并自认“应负首责”,“俟正式政府成立,我愿赴法庭躬受审判”的,这十三太保中只有杨度一人了。

1916年4月0日,杨度在致《亚细亚报》、《神州日报》、《时事新报》、《申报》的公电中不改前志,道:

度持君主立宪主义十有余年,自共和建设以来,每常独居深思,夜以继日,知他日元首交替之际,即全国糜烂之时,常若大祸在前,不可终日,仰天咄咄,忧思如焚。妄以救国之愚忠,不自量其微薄,聚徒开会,发愤著书,思以文字觉悟吾民,求君宪之安,避共和之大乱。诚以君宪,则元首定于一,共和则元首不定于一。定则息全国之争,不定则启群雄之夺。数年一举,即数年一乱。被选者之势力不能普及全国,必不能为一日之安,政府之政策、人民之事业无敢为十年之计划者,唯有年年防饥、夜夜防盗而已。以此定乱,乱乌能定?以此求治,治乌可求?故非君子不足以定乱,非立宪不足以求治。度与此议,信之甚坚,持之甚笃……

一个真正的顽固者也有他可爱之处,杨度“思之痛心、言之流涕”为帝制唱最后的挽歌时,十三太保中的另外一些正在收拾金银细软,他们看见袁世凯已经彻底无望了,新华宫那一次撤销帝制的会议后,袁世凯更加喜怒无常,自信、勇断已不复见,星散之日就在眼前了。

袁克文比以往请安得更勤了。看见父亲仅存形骸,且又自诉“腰痛得很”,而国内的形势因为南方拒绝议和,袁世凯决心最后一战,由段祺瑞组织战时内阁,恢复国务院,便趁机劝道:“父亲何不趁机休息,颐养天年?”

这些日子袁世凯已经不愿看见袁克定了,而对袁克文自然心里会生出一点疚意:“这般纷乱怎能言退?退下之后还能安居洹上吗?”

袁世凯说的这几句话倒是心里话,他现在怕的是驱逐海外,羞辱加身。

袁克文一出门,袁世凯马上站起来,“哦!”一声,余威犹在,夏寿田进屋。

袁世凯:“给陈宦发电报:‘能战始能言和,打!’”

冯国璋显然已怀有异心。

前线战事所托者,只有陈宦了!

接下来是一派秋风落叶的景象——

4月底,奉天张作霖公然把袁世凯派往东北的镇安上将军段芝贵赶回北京。

5月9日,陕西镇守使、袁世凯的亲信、在西北种鸦片发横财出名的陈树藩,于蒲城宣布独立。

5月日,当初口咬袁世凯靴子不放宁愿长跪不起的陈宦也宣布四川独立,并且更进而宣称“与袁氏脱离一切关系”!

5月9日,湖南汤芗铭在其兄汤化龙反袁后,一翻脸便由袁世凯的忠实走狗成了反袁义士,并宣布湖南独立!

袁世凯接到上述三个人的电报时,“半日未出一言”,惊醒之后,怒吼一声:“我**陈二庵祖宗十八代!”他极少这样骂人。

袁世凯时而狂怒,时而发呆,更多的时候闭着眼睛陷入绝望的沉思。

视北洋军为子孙,子孙个个反叛。

视朋友为奴仆,奴仆人人抗争。

视人民为草芥,草芥奋起呐喊。

视列强为靠山,列强早已弃他而去。

“二陈一汤”的反叛,把袁世凯彻底击倒了。

后人有说袁世凯“死于‘二陈一汤’”的,不无道理。

1916年4月中旬以前,袁世凯一边吃中药一边下楼办公,所有重要文件、函电一律非经他手不可,恋权已到了不知死活的地步。

之后,病势加重,袁世凯不再下楼,便在楼上卧室里坐在床上办公、会客。

5月以后,已经不能起床也无法办公了,偶尔发出一声怒喝,悲鸣也!

这是有声有色的崩溃,巨石、老树挟裹着风雨雷霆,不断地从高处滚落,身处权力最高峰的人,往往想不起本来还有一条留着他下山的小路,宁可跌落在床上,枕边是乱石和破碎的梦。

6月初,袁世凯的第三个儿媳妇割股了,从屁股上割下一片肉熬得一小碗汤,让叔祯送到楼上给袁世凯喝。袁世凯看见碗里有一片肉,便问:“这是什么?”不待叔祯回答,似有所悟便挥手:“不喝!不喝!”

袁世凯一直在服中药却不见效,袁克定主张改请西医,法国医生贝希叶诊断后说,是膀胱结石,需住院手术。袁世凯坚决不去医院,便先导尿,贝希叶先在袁世凯的后脊梁打了一针,接着便以五个玻璃火罐在后腰部位紧贴住,渐渐有物质渗透出来,不是尿而是血水,颜色鲜红,袁世凯重重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很痛苦,却不再说什么。

其时,袁世凯仍然是清醒的。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守候在他身边的人,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张镇芳,还有袁克定、袁克文及他的二女、三女。五姨太端着一碗参汤,站在床边,眼睛有点儿红肿。

他想说一点儿什么,欲言又止。

他已经感到自己的病很重,但那个说他大富大贵的算命先生的话,仍然使他觉得还不至于不起,他犹豫着,中南海里的黄昏又来到了,6月初的太阳落山得相当缓慢,余晖在居仁堂外的树叶上闪烁着这一天的最后的光。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

天色渐渐地昏暗。

他轻声地问:“各使馆认为我应该辞职?”

他好像觉得他还有时间。

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外国人对他的态度,他做了一辈子强人,却也一辈子怕外国人。

徐世昌:“大家都认为您需要休息、静养。”

他又闭上眼睛。

他的一只手在里床摸索。

他再一次睁眼,睁得很吃力,缓缓地把一颗“大总统印”交给徐世昌,手在发抖:“总统应该是黎元洪的,我就是好了,也要回洹上了。”

他长叹一声。

他总算把大总统的印把子交出来了。

从此他再没有睁眼看这个世界,以及在他将要病亡时仅留在身边的那几个人,他进入最后昏迷不醒的时刻。

他总共昏迷了十二个小时,唯有这十二个小时,他没有算计没有权术没有得意也没有烦恼,在走向谁也不可幸免的最后归宿时,他是个病人、垂死之人,在这个时候人跟人才是平等的。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在他昏迷的那夜晚,北京下了第一场雷雨,闪电、惊雷、骤雨在封闭的中南海里听来格外惊心,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叶片儿在颤抖……丰泽园也罢,居仁堂也罢,瀛台也罢,都在风风雨雨中。

他的一生波澜起伏,现在平静了。

1916年6月6日早晨,袁世凯辞世,享年58岁。

袁世凯的死并没有给中国带来安宁。

他的正室于氏第一个放声大哭,哭一声数落一声,那是一个被冷落太久的女人的怨愤,在袁世凯生前小心地积压着,现在终于得到爆发:“你一辈子对不起我,弄了这么多的姨太太,养了这么多的孩子,十七个小子十五个丫头,你死了都丢给我,叫我怎么办哪!”

袁克文一看这架势,便带着弟弟妹妹三十多人“扑通”一声跪在于氏面前,求她赐大家一块儿死。

袁克定把于氏劝走,又给众弟妹说好话,这才算了事。

袁克文站起来看了袁克定一眼,冷冷地说了句:“父亲是你害死的!”扭头便出门了。

是夜,袁世凯生前最宠爱的五姨太,趁着全家惊慌忙乱之际,把袁世凯居室的大铁柜搬到了自己屋里,就连墙上挂的那一架大自鸣钟也席卷而去。

一向忧郁的三姨太,则吞金自杀,袁克文闻讯赶到他生母身边时,幸亏大夫来得及时,所吞之物算是吐了出来,这个披着一头长发的朝鲜女子的眼神,却从此再没有多少生之灵光了。

“你们扶着我的棺材一块儿回彰德吧!”

袁世凯的一句气话竟不幸而言中。

袁世凯的墓地在彰德洹上村二里外的太平庄。墓地前方是琉璃瓦顶的石牌楼,墓道两侧是石柱、石马、石虎、石狮、石人。过碑亭便是景仁堂,堂内供奉着袁世凯的“神位”,并有袁世凯生前惯用的硬木书桌、硬木西式床,乃至洗脸台、小便桶等等。

过景仁堂,再穿过一道铁门,便是袁世凯的坟墓。坟墓的内室是石塘,石塘外是洋灰钢筋护墙,墓顶用红色花岗石砌成,地面上的墓台高三层,第一层的尺寸是:南北长8丈,东西宽丈5尺,高9尺。

袁世凯的墓地占地近二百亩,又称袁公林,墓园之中有松、柏、梅、槐各色树木。

太行迤逦。

洹水绵绵……

袁世凯的死,带给他的家国的是更加的分崩离析。袁世凯家里,在长子袁克定的主持下分家,他自己独分40万,其余的儿子人均1万,还有开滦煤矿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若干股票。女孩子们每人分得8000元嫁妆费,妻妾跟自己的子女过日子,好在袁世凯在天津、北京都有房产,彰德养寿园的房子也空着,各奔前程了。

黎元洪以副总统身份接任大总统,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实际独揽大权。推翻帝制功绩彪炳的梁启超及他的进步党再一次打回北京在段祺瑞门下参与政事,一样无从发挥。从此没有了袁世凯的北洋军阀各分派系,动辄刀兵,直系、皖系,加上关外冒起的张作霖的奉系,争权掠地,打得昏天黑地。论本事,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吴佩孚、张作霖难以望袁世凯项背,其手段则酷如乃师:都有西方列强作后台,均以镇压民众为能事。其时的中国,经济崩溃,民生凋敝,达官贵人富甲天下,黎民百姓一贫如洗,列强强占国土,军阀割据一方,盗贼横行,土匪如毛。

山河依然破碎。

中国依然在无尽的黑暗中。

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如此的泥泞啊!

然而,新的声音,新的期待,却也在萌发。

袁世凯死后,京沪的报章上登出不少嘲讽袁世凯的挽联,摘录几副如下:

刺遯初而遯初死,鸩智庵而智庵死,最后杀桂馨而桂馨又死,死者长已矣,阴府三曹谁折狱?

使朝鲜者朝鲜亡,臣满清者满清亡,及身帝洪宪则洪宪亦亡,亡之命也夫,轻舟两岸不啼猿!

又一联为:

假冒共和虚名,别具肺肠同路易;

倘讲君臣大义,有何面目见德宗!

再如:

曹操云勿人负我,宁我负人,惟公能体斯意;

桓温谓不能流芳,亦当遗臭,后世自有定评。

再如:

劝进有书,劝退有书,葩经云进退维谷;

造祸由己,造福由己,太上曰祸福无门。

还有一联时人称为绝联,北京街头一时传诵:

起病六君子,

送命二陈汤。

有山东临淄崔九撰写的一联也曾轰动京城:

卖康梁而宠幸位,抚山东,督保定,直入内阁,十数年顶天立地,居然豪杰,谁不说龙腾虎跃?

抗孙黄以做总统,先临时,后正式,旋改国号,一片心称皇呼帝,忽焉取消,我也笑鳖入紫泥?

这些对联中嬉笑怒骂皆有,而杨度的挽联却仍然沉浸在他的“君宪救国论”中,因为有传言说袁世凯临终前曾大呼“杨度负我”,这副联语便又多了一层辩解的无奈:

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袁世凯的五年专制统治,袁世凯身后北洋军阀变本加厉的割据、战乱使中国有识之士的思考有了新的境界,中国人民怎么能甘心于永为奴仆呢?

新的声音总是会有的,虽然有旧的壁垒阻挡着。

人们已经亲见过分崩离析了。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以及把所有的罪责都堆砌在一个人身上——中国人的希望和失落都源于此,或者甚至还可以说:在某种社会条件下,这两者恰恰是继续产生皇帝或独裁者的国民心态基础,如此说来袁世凯也是应运而生的。

蔡元培在袁世凯去世后三个月即指出:“袁氏之罪恶,非特个人之罪恶也。彼实代表吾国三种之旧社会:曰官僚,曰学究,曰方士……今袁氏去矣,而此三社会之流毒,果随之以俱去乎?”

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创刊于上海,陈独秀呼唤中国青年“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新文化运动狂飙起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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