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49），正月，后赵石虎称皇帝。这个石虎比石勒差远了，他虽然继承了前人留下的地盘、军队、幕僚等，但是本身能力不及，把个国家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个皇帝的命不长，只当了三个月就死了，其子石世嗣位。这时段，北方内部纷争迭出，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桓温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上疏朝廷，请趁后赵之乱大举北伐。然而朝廷对此却持了漠然麻木的态度。桓温知道，这是朝廷仗了殷浩那边的力量以抗己，甚为愤怒。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会生气——我这里发现了进攻的机会，要求出击，目的是为了国家！可是朝廷却怀揣猜忌之心，不仅不肯正面回答，还倚仗了别的军事力量有意贬抑我、冷淡我、猜忌我——真乃竖子不足与谋也！如果朝廷贤明，此时应当加强各方面的团结，积极化解纷争，将全国的军力整合起来……怎么说呢！

既然等不来上边的支持，桓温决定自己干。六月，桓温自江陵出屯安陆，遣诸将讨伐河北。七月，加褚裒为征讨大都督，督徐、兖等五州诸军事。褚裒帅众三万径赴彭城（今徐州），大有打回老家去的气势。北方士民纷纷归附。此时朝野皆以为中原指日可复，独光禄大夫蔡谟以为“今日之事，非时贤所及”——看看再说吧。

八月，褚裒大败，退屯广陵（今扬州），上疏乞自贬，诏不许。此事足见满朝文武不及蔡谟一人清醒，许多幕僚都是吃闲饭的货色。褚裒不得已退兵，还镇京口，征讨都督的职务也被解除了。这次失败给予褚裒很大的打击。不久，褚裒因心中淤积的愤懑太多，终于生病，发疾迅速，十二月，卒。

羲之闻知此败，深为叹惋。有书信痛悼云：“褚侯遂至薨！”褚裒之败北，有其客观的必然，也有人为的因素。当时的东晋国力薄弱，已经无力进攻淮河以北，军事力量捉襟见肘，后勤粮草也跟不上，故蔡谟有“非时贤所及”之语。王羲之此时也有“退淮保江”的战略建议。另一方面，朝廷对此抱消极态度，殷浩不予配合，褚裒孤军深入，焉能不败？褚裒郁闷发病，其原因十有八九在于后者。

此次北伐虽然失败，王羲之对褚裒还是充满敬意，对其去世表示了极大的哀痛。羲之未必赞成这一次军事行动，但他赞赏桓温、褚裒等人不丧救国之志的精神。羲之的哀悼在于褚裒的“惭愤发疾”。褚裒的愤懑也是羲之的愤懑，他们都深恶痛绝上下离心、彼此不团结的状况，失败因乎此，可他们无力回天。

《姨母帖》

据《书断》：本年十一月，羲之姨母、书法启蒙教师卫铄卒，享年七十八岁。卫铄是江州刺史李矩之妻，中书李充之母，侍中李定、李式之婶母。羲之书云：“十一月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

此即羲之著名的《姨母帖》。

因为书中未曾明确此姨母为谁氏，多有猜测。刘茂辰先生按：经查《泰康王氏谱》，羲之母是河东安邑卫氏。卫夫人也是河东安邑人。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到王家教羲之父子书法。因羲之母与卫夫人是姊妹，也是永嘉南渡的士族，姐妹两个又都年轻守寡，同命相怜，陌生处无所依托，亲情尤其显笃，所以两家过从甚密。明陶宗仪《书史会要》云：“王旷与卫氏世为中表。”从羲之书信中感情之深厚而强烈可以看出，他们是至亲，不仅仅是师生关系。

卫铄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女书法家之一。羊欣《古来能书人名》云：“晋中书郎李充之母卫夫人善钟法（钟繇书法），王逸少之师。”《书断》亦云：“卫夫人隶书（即今楷）尤善，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宋代陈思《书小史》引《唐人书评》说：“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法书要录.传授笔法人名》云：“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由此可见，卫夫人在中国书法传承上占有重要地位，其书法对羲之有重大影响。虽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从羲之妍美流便的书风仍能看得出含有卫夫人书法的丰神。《法书要录》收有卫夫人《笔阵图》一篇。《淳化阁帖》有卫夫人《与释某书》帖。《玉台名翰》中录有卫夫人的《名姬帖》。

卫夫人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两代人的书法老师。卫夫人很早就发现王羲之的艺术才能，谓其将来在书法上的名声必将超过她。献之五岁学书，卫夫人见其“已有书意”，便书《大雅吟》与之。此时卫夫人已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以古稀之年还能为孩童少年作书法范本，这老太太的心地是多么的慈祥，真是个惜才爱才、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大家闺秀啊！由此可以推想，与卫夫人同出一家的羲之母亲，其家风所致，修养与性情大致也差不多。长辈德才兼修，遂至后来者杰出优秀，二王得天独厚，冥冥处似有神人安排，此亦我辈之所不能及者！

对这位姨母的离世，羲之十分悲痛。在他所有的书信中，羲之表达悲情之最强烈的言辞，一是关于父母的，一是关于姨母兼老师的卫夫人的，一是关于黎民百姓生活艰难的。羲之在这里用了“哀痛摧剥，情不自胜”的句子，可见其哀伤之甚！后边又附加了“奈何！奈何！”真是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最后一句“因反惨塞”，可以有两种理解：姨母的离世令其回忆起曾经的那些岁月。在忍受失怙之痛的时候，年幼的羲之得到姨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循循善诱的教导，给他破碎的心以极大的安慰，也让他学业有进。许多情景浮现在眼前。如何握笔用墨，如何调整心神，如何建构字形，如何表达气韵……姨母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栩栩如生。如今，那个爱我如慈母一般的姨母走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一个个远去，再也不会回来，留下我的身影越来越孤独。生命的树林如此稀疏，尽头似乎近在咫尺。当大树倾倒之时，小树并不因为获得更大的天空而欢喜，失去了庇护，直面烈日与风雨，其中多少伤感！这样的离去可不是俗世常人的远行，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听不到她那温暖厚意的话语了，剩下偷生者依然辛酸……“因反惨塞”四字的含义，还有一种可能，是羲之犯了癫痫病。这种病最怕刺激，最怕愤懑忧郁而无可表达，遇到这种情况癫痫就会发作，四肢僵硬，口吐白沫，不能自持。果如此，羲之的这封书信有可能是感到不适、癫痫即将发作时放下笔墨的，或是在癫痫发作之后带着极度的忧伤，吃力地拿起笔来向亲友诉说此时的感受。无论是发作前还是发作后，那情景都是极感人的。羲之带着浑身的病痛，满含热泪，在纸上倾泻心中流淌的感怀，字字都是血字字都是泪啊！作为姨母，作为老师，卫夫人在天之灵假若看到弟子的情状，当作怎样感想？

让我们陪她、也陪他一起哭泣吧。

永和六年（50）闰正月，冉闵弑石鉴，自立为皇帝，国号魏。而石鉴的弟弟、后赵新兴王石祗则称帝于襄国。同室操戈，祸起萧墙，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北方远不如南方安定——尽管南方也是积弊重重。东晋朝廷此时闻知中原大乱，复谋进取，遂以扬州刺史殷浩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十二月，蔡谟因三年不就司徒职，殷浩欲加之大辟（视为重罪要处以严刑），会徐州刺史荀羡入朝极力劝止，蔡谟因此被免为庶人。蔡谟这个人论事严谨心地平正，对重大举措常抱清醒态度，是个难得的政治人才，其三年不就司徒职必有隐衷，而殷浩欲加之的罪，确非仁智之举。

羲之继续担任护军将军，住建康。此时他的书法已经成为风靡全国的楷模。虞和《论书表》云：“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羲之初不觉，更详看，乃叹曰：‘小子几欲乱真！’”此事具体时间不详，估计是羲之在京任护军时。由此可见当时羲之的书法已被奉为楷模，世人争相仿效，就连晋穆帝也时不时地让臣子们依样临写。以本例来说，张翼之所以能写得“几欲乱真”，必是下了很大功夫，这说明王体（主要是行书）当时已经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可。

本年，王珣生。王珣字元琳（本传云，小字法护），丞相王导之孙，领军王洽之子也，少以清秀称。王珣有《伯远帖》，流传至清代，为乾隆皇帝收为“三希堂”珍藏法帖之一，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