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婚姻大多是政治的结盟，古往今来皆如此，例外虽然有，不成主体。魏晋崇尚门第，门当户对的婚姻习俗尤其隆盛。论地位和名声，当时能和王家齐肩而坐的只有谢家、郗家、庾家和皇亲司马家。其他小户人家，即使看中了哪一大家的公子或千金，也不敢轻易动那攀亲的念头。果不其然，次年，王家和郗家就在结亲一事上发生了一桩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故事——王羲之袒腹东床成佳婿。
是年暮春，郗鉴为女儿郗璿（也有写为郗璇的）选婿，向王氏求婚。
郗鉴字道徽，高平金乡（今山东金乡县）人。少时孤贫，博览经籍，是一位饱学之士。他的子女几乎个个优秀。儿子郗愔、郗昙，孙子郗超，都是饮誉当时的一流人物。郗鉴是东晋大臣，位高权重，其名与王导几乎相齐。若就胆识英气、稳重公道、胸襟博大说，郗鉴甚至超过王导。其女郗璿，家学甚好，善书，不仅是个才女，也是京城里数得着的美女。
郗鉴见女儿长成，有心觅一佳婿，只因工作繁忙，一时脱不开身。经不住夫人一再催促，郗鉴考量再三，觉得还是王家佳子弟多，有的可挑选，于是就写了一封给丞相王导的私信。信的大意是：小女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待字闺中，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有所认真，希望王丞相能帮忙安排一下，若能在贵府诸子弟中选个合适的青年以为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此事还望玉成。云云。
郗鉴为什么给王导写信求婿呢？一来因当时的风俗如此，贵族只在本阶层之间通婚，不下庶人。作为大官僚大士族大知识分子的郗鉴，不可能违背这一流传承袭的传统。琅邪王家是东晋第一士族，代有才人，多如星辰。郗鉴作如此想，也是正常现象。论起来，门当户对，这封信写得也是口吻轻松，分寸拿捏得很是到位。
王导看了信，知道是一桩找上门的好事，不免有些欣喜。就当时的政治力量说，王导希望把上层诸大家族都网罗一起，彼此联通，声气相投，可以增加政治实力。郗鉴既然看上了王家，说明愿意结为秦晋之好。其实王导又何曾不想和郗家有进一步的联合呢！郗鉴此时向王家定向择婿，是王导求之不得的，于是他对郗鉴派来的信使说：既然郗鉴大人有此美意，在下十分高兴。我们王家好子弟很多，由你们去挑选就是了，只要你们看好了，我这边只会全力玉成。那信使是郗鉴的门生，当即请示：丞相您看，我等该如何去府上拜谒才好？王导说：俗例就免了吧。我看你们不妨径直往乌衣巷那边去，那里是我家私塾，学子们平日里都在那里读书，你们看中了谁就是谁，好不好？
于是，郗鉴的门生就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考察团，去王家私塾帮主人寻找女婿。在官场上层，这样的事就算皆大欢喜的好差事了。这帮人一个个喜上眉梢，回府备了各色礼物，前往乌衣巷王氏学堂拜访。
今天看来，这件事多少有点儿不靠谱似的。郗鉴为女儿找夫婿，就这么委托几个人去看一看，能放心吗？万一选了个不合适的，女儿伤心，夫人埋怨，外人耻笑，那该咋办？其实，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郗鉴经常与王府打交道，对王家那些公子们大体上有所了解，太差的，他也不会同意。那么，是不是郗老先生早已心中有数，或竟私下对门生有所叮嘱——比如说——你们注意那边有个叫王羲之的，字写得极好。王家三少中，王羲之是比较突出的，一因曾有周伯仁款待牛心炙的佳话，二是王敦曾有“我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的赞许。而且，当时羲之的书法已经和他叔叔王廙齐名，社会上已有美名流传，而别的子弟都不曾得到这样的好评——郗鉴老先生对此不会充耳不闻。
不管怎样，郗家的考察团兴致勃勃地去了乌衣巷。
此前，已有人将郗鉴大人选婿的消息传到了乌衣巷，这可忙坏了那帮莘莘学子。至少有两大原因让这些青年感到兴奋。首先，郗鉴权重位高，是当朝大臣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作为那些尚未起家的政治雏鸟儿，能做这样人家的女婿，不仅于家族面子上增添荣光，将来的仕途也无须发愁了。其次，郗家小姐郗璿是名满京城的美女加才女，风度优雅，才艺超凡，又极贤淑，谁娶了这样的女子为妻，可谓一生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幸运呢。
王家子弟们对即将到来的好运充满兴奋，兴奋之余又有些紧张，冀盼选中，又担心选不中，诚惶诚恐，患得患失。选婿考察团即将来到，一时间，王家众子弟们慌了手脚，有的跑去梳洗打扮，有的回家换了行头，有的询问怎么考察程序如何安排谁先谁后，叽叽喳喳，全不像平日读书课业时那样平静。有人抱怨通知下来得太晚难以准备，有人说近日精神稍差些能不能改日再说，等等。有人则紧绷了眉眼，连走路都失去了平日的节奏，那样子好像马上要上朝接受皇帝的问询。此时的乌衣巷私塾中一团乱象，学子们兴奋得书也不念了，先生见难以约束，索性随他们去。
平时这里的学子们都是有板有眼地读书课业，日子不免枯燥，相亲之事犹如一次节日，学子们可找到机会放松放松了。看，一班人围着铜镜，挤挤攘攘，反复打量自己的尊容，嘈嘈杂杂，上下透着兴奋、期盼与焦躁。有的故意拿捏一副斯文样子，手捧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有的还拿了新写就的书法作品，准备朝选婿考察团显摆显摆；还有人患得患失一会儿觉得肯定能行一会儿觉得没有把握，因而唉声叹气。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考察团来了。因为身负重任，干系重大，他们看上去面带喜悦，其实心里头有相当大的压力。是啊，万一选得不好，不仅太傅那边不好交代，也无颜见内府中太太小姐啊。再说，这类事细节多多，外人难考就里，会买的哄不了拙卖的，万一被什么藏掖障了眼把个歪瓜当成了好枣儿，岂不坏事！弄不好伤害了两大家的和气，那可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呢。所以，从进了王家大门，这些人就变得心事沉重，笑容都是挂在表面上的。
王家私塾是一栋两层木楼，两进的庭院，虽然不很大，但是花草树木安置得很是地方，看上去相当幽雅。门房带他们一干人进了大门，来到前厅，早有人在那里迎接，彼此寒暄后，转弯抹角来到后院。乌衣巷中，除了早晚上朝下朝时车马杂沓，平日里很是安静。前院住着门房及杂役，有两间屋子里还堆放着烧水和取暖用的木柴。后院宽大，上下两层都是学堂，前后院之间有回廊隔开。后边的正堂宽敞高大，是先生授课的地方。东西厢房从后院延伸到前院，青瓦白墙，廊柱是朱红色，学生温习功课都在厢房里。主事人指了东西十几间厢房说：公子们都在这里，请诸位大人亲自过目吧。
考察团员们也不含糊，他们径直去了学屋中，仔细审视眼前那些公子哥儿。别看他们平日里个个神采飞扬、风度翩翩、谈吐斯文，如今喜事临头，个个都盼望着快婿乘龙，举止反而不如平时潇洒随意。他们有的笑容可掬但略有媚态；有的矜持高傲但底气不足；有的夸夸其谈却有些装模作样，看上去不大自然；有的故意炫耀，造作扭捏，多少有些像表演。种种形态，自不必说。
考察团巡视了一圈，又随手翻检了他们的课业，默然未作评价。王家主事人将他们请到上房，待以茶点水果，寒暄客套之外，便问及此次考察印象、感想和结论。主事人一定想，我王家这么多青年才俊，挑选哪一个还很不容易呢。而郗家考察人却只说了些场面上的应酬话，没作任何决定，好像没有十分中意的。王家人觉得对方这么含糊着不免有些失礼，就问：王家佳子弟甚多，难道没一个能让贵府满意的？
郗家考察团的人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反问道：王家众子弟今日悉数到齐了吗？王家主事人随口道：这边的课业总是满满的，绝少旷课的，今日该来的都来了，就这些人啊。对方听了，只是沉吟，看上去并不遂心。王家人说：得悉太傅府上要来相亲，这边立即就停了课虚席以待，而且下了通知，就连请假的几个也都请来了，这样的大好事怎会有落下的呢。郗家人说：未必吧。主事人反复想了，说：不会有误。要不然，咱们一起再看一看？郗家考察人说：也好。
于是一行人走出正殿，从后院的学屋看起，将后院的东西厢房逐个看了一遍，确实没有遗漏的学生。接着，他们又看了二进的堂屋，王家人跟随了，一行人如同农民在田野里搞复收似的，或者说，像教授们做的复试。刚才那些被察看过的学子正在议论说谁谁有可能谁谁绝对没希望呢，争论高下，相互臧否，颇有些激动。考察团对他们似乎没有更多的兴趣，只是挨个屋子去搜寻漏网之鱼。
还好，在前院东厢房之最末一个房间里，他们发现角落里有一个青年正在竹榻上静心读书。那青年的姿势很有意思，侧卧，书本放在榻上，左手臂枕在头下作了支撑，右手正在翻阅那本书。众人走过，他全未经意，面上的微笑似乎是在与古人会心默契。他的装束很是随意，衣衫宽解，自胸脯至脐部竟裸露在外，看上去就像一位得道的仙人，一副淡淡然不屑理睬外边喧哗的样子。
郗家人见了，就问王家主事人，这位少年是谁？何以不参加这次活动？是不是外姓亲友家的子弟借读于此？王家主事人看了，见是王羲之，才知道方才这小子没有参加被考察的活动，自个儿躲在这里看书呢，于是回应说：这学生叫王羲之，平素喜读书，常有迷醉其中不问方外之事的劲儿，刚才一定是沉湎典籍之中未及参与盛事，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郗家人听了，只是微笑，看上去并无责怪之意。王家主事人迈进门槛，凑近竹榻那边，对羲之小声说：看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甘于外啊，快起来向太傅家诸位大人致意！羲之问：什么事？找我有何吩咐？主事人气恼地说：你还问什么事呢，不是让大家相互转告的吗，郗大人派人来相亲呢。羲之说：自忖此事与我不相干，以为喧嚷之中可得片刻休憩，故此偷闲读书来着。
王家主事人听了这话，真是笑不得也气不得，只说：公子难道没看见大家都在忙活吗？羲之连忙坐起，一边收拾书籍和衣衫一边说：在下以为相亲者自去相亲，我自读书，各自不相扰，不是很好嘛。主事人说：郗大人府上来人选婿，丞相给人家说好了，要众子弟全部参加的，公子蛰居斗室之中，于礼数上说不过去啊。羲之于是起身，对太傅家人深深一揖，道：漏网之鱼，并非出于怠慢，还望大人见谅。郗家人连忙回礼说：虽为漏网，幸有再捕之举。
这帮人回到太傅府上，向主人细细禀报，以俟定夺。
考察团走后，私塾里的学子们无不怀着一颗颗惴惴不安的心，他们都在期盼太傅家的绣球打到自己头上来。这些人私下里议论着，有的说某人有可能成为郗家贵婿，某人嘴上说未必，内心充满了暗喜和得意。也有自命不凡的，以为郗家的乘龙贵婿非自己莫属，只是不便流露。但是，无论谁，都没有想到羲之。王家主事人也觉得羲之的举止怠慢了对方，人家没有面责就不错了，而他还在那里自称是漏网之鱼呢！
考察团回复郗鉴，说：我等去看了，王家那些少年学子，可谓个个都好。他们听说大人为小姐选婿，都认真做了准备，课业自不必说了，只是态度上多少有些拘谨，个别人不免有弄姿之嫌。郗鉴听了，不是很满意，说：琅邪王家，家学深厚，其子弟当不至于此。门人说：想必是看了这边门庭高贵，于是乘龙心切，一时显出些微的浅薄，倒也算不上俗气。郗鉴又问：难道就没一个合适的？门人说：诸子弟中，唯有一人不大在意这事，外边熙熙攘攘，那人却躺在竹榻上兀自看书，专心致志，近乎忘我，竟袒露了胸腹，好像不大在乎咱这桩大事呢。
郗鉴听了，不假思索地说：就是他了。
考察人不敢相信，又问：大人说的是谁？
郗鉴笑道：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袒腹竹榻漫不经心的小子。
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这样确定了。
身为朝廷重臣，郗鉴为爱女选婿，竟听信部下几句报告就简单地作出了果决的判断，只言片语决定了女儿的一生幸福，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啊？非也。郗鉴是一位洞见深入的政治家，他见过太多凡夫俗子，见过太多装模作样的书生，见过许多空有皮囊的清谈人物，见过太多虚荣爱面子的银样镴枪头。像他这样练达的人，能在老远的地方发现钻石的微光闪烁，能在一大群人中嗅到才俊的气息和庸人截然不同。从门人的几句禀报中，郗鉴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质朴、好学、不好虚荣、旷达清正的青年。他老人家定作如是想：唯其如此，方见出此人诚朴自然未为世俗所动——其乃我婿也！
门人复去王府，访察当时半卧东床若无其事读书的那个人是谁。众人听了，以为袒腹东床是一种不敬，郗鉴那边来人也许会有微词责怪呢。谁知道，来人欣喜地告诉王家：郗家选定的乘龙快婿就是那个袒腹东床的王羲之。大家一听此话，一时竟不知所云——我们好好做了准备却没有被选中，倒是那个满不在乎的兄弟却无意中接到了飞来的绣球，一桩金玉良缘竟如此出人意外，都感到怪怪的。
王家主事人确认这个消息后，当面谢了。
郗家人跟王家当下定了这门亲事。
王家主事人很是欣喜。
郗家人要王家只管照当下的程序履行聘媳手续，择吉日完婚即是。
郗鉴的女儿郗璿（璇），《世说.雅量》注引《王氏谱》曰：“羲之妻，太傅郗鉴女，名璇，字子房。”古书中所说的职务是该人生平最高官位，未必是此人当时之任职，此处的太傅，当作如是读。《世说.贤媛》记：“王尚书惠尝看右军夫人……”《妇人集》载璇《谢表》云：“妾年九十，孤骸独存……”余嘉锡笺：“《真诰.阐幽微注》‘逸少升平五年辛酉岁亡，年五十九’，夫人若与右军年相上下，则其九十岁当在太元十七年（9）前后。”夫人说“年九十”时人尚健在，恐其离去世也不太远了。若从三九二年上推九十年，则生于三○三年，与羲之同岁。
这里有个问题须得稍加追问：王羲之何以对太傅选婿一事抱持了一副不关我事的态度呢？二十岁的王羲之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即使本人不曾提出，母亲和兄嫂也会意识到或提及羲之的婚姻大事，参与选婿活动应非意外之事。另一方面，郗鉴是朝中大臣，才情卓然，诗文俱佳，且品德高尚，做郗家的女婿不失为一大雅事，羲之为何淡淡然自甘事外，做出这种与众人不同的举动，消极对待别人求之不得的良缘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门亲事不过是士族间相互攀援的常见俗事，是郗鉴与从伯王导私下里安排的政治联姻，无论选谁，都不过是两家结盟的一步棋而已，羲之对这种姻亲早已见多不怪，从心底里不大感兴趣。作为一位恃才傲物、甘于清贵的青年，羲之的深层意识中也许还有不肯将自己做了结盟工具的对抗心情（一般人在这个年龄都有叛逆情绪），甚至有些看不上兄弟们的搔首弄姿。有了这种想法，羲之当然不会积极参与郗家的选婿活动，甚至有些厌烦——他看不上这一出粉红色的闹剧。或者，他，作为失去父亲的孩子，在琅邪王家的乌衣巷里已经品尝过世态的炎凉，因此他以为：如此好事不会青睐于我——得意的狸猫多的是呢！
然而，这出短小的折子戏最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局——渴望者失望，自甘局外的人却成了舞台的亮点，彩头落在无动于衷的人身上，闹剧变成喜剧，政治色彩因了当事人的清醒而逐渐淡出，鬼魅的蓝光被温馨的橘红所驱赶，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袒腹东床的故事于是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历史的要紧处往往出现戏剧性，王羲之在无意中成了当朝显贵的佳婿，这对他未来的仕途具有重大影响。
在后来庾亮、王导、殷浩、郗鉴几方面政治势力相互纠结的复杂矛盾中，王羲之始终保持了客观、正义、诚恳、顾大局的君子立场，未曾陷入任何一方的私利之中，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从这个意义上说，郗鉴不愧为高人，他的知人之明、判断果决，重内在不重表面，也为女儿构筑了幸福美满的家庭。郗璿婚后相夫教子，不曾有点滴的过失，王羲之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位贤妻，不能不说是一生之大幸。
上帝是公平的，它不肯一味地将灾难加在一个人头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