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江湖人到他们有地盘之处，都有一种特殊组织，叫做“长春会”。这会囊括的生意有：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卖刀创药，卖眼药的，卖膏药牙疼药壮药的，变戏法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相声的，修脚的，耍猴玩儿动物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五花八门，包括万象。江湖艺人又叫做老合，老合都知道得入长春会。

长春会是自发组织的团体，不在当地衙署立案，早期最大的是鄚州长春会，那儿各门各户生意面面俱到。会中按照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门生意，一门有一门的领袖。这都是旧时代的规矩和营生，要当跑江湖的，不知道这些门道是寸步难行，摆摊都摆不了，码头也不让拜。

张三钱爷爷辈就是老合混出来的，后来家境见好做起生意，但也没有断了和江湖旧友的联系，张家做的也是鉴宝当卖的营生，与三教九流脱不了干系，也是由于早年交情多，关系硬气，有长春会庇护，在天津也算是业内一号人物。张家在城里有铺子，但毕竟是江湖出生，张太爷，张大爷，乃至于张三钱都是闲不住的主，最爱在天津南市的三不管溜达找货，来去和旧朋友新朋友道声好，吹上两句，一整天都精神。若是闷在铺子里，人就像是关笼子里的狗一样，没精打采，吃不香睡不好。

凡事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有个三不管，外省人没去过天津，听人说得三不管天花乱坠，那地方是天津平民的娱乐场，也是江湖人的根据地。

清末早期三不管到处都是水坑，又深又大，比北平什刹海还要大，就是要脏许多。为什么叫三不管，因那地方离外国租界太近，外国人对那里不管；市政当局看到那里是臭水坑子，是垃圾堆，也不管；县署因那地方属于市政所辖区，也不去管，所以变成了一个三不管。

三不管很大，在南马路以南，民国初期往西到南关下头，往南到海光寺，往东到日租界西边，往北走到南马路以南，那是三不管在华北排第一的发达时候。不过说到底三不管也就是江湖人聚拢人气的地方，最多的是戏篷子，唱《算粮登殿》、《杀狗劝妻》、《金水桥》等，山西梆子敲得作响，后来又加入了各种杂技，蹲签赌钱的，挑里腥衫的（卖劣质衣服），卖各种药丸，拔牙镶牙卖艺……活脱脱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夜市广场。

都说天津古玩玩得多，三不管却是少有的能见到尖货的地儿，只是江湖人捂得严，怕惹上麻烦，瞅买主，有眼缘人利索才愿意给人看。常年走南闯北，都明白要先看人再看钱，否则就是有钱没命花。

张三钱在三不管有时会帮人掌眼，给人鉴定一二，不过不收钱，纯粹是义气和凑个热闹，如此也得了老合们的眼缘。

这天张三钱提着茶壶来到三不管，一见他就有人呼喊他快过去，说是有人要闹事，说里头一个老合卖假货。

按理说本就是打眼生意，买定离手，亏赚自负，有时候还是会有业外人胡闹，输不起，胡搅蛮缠。殊不知这一行原本赌性就大，九分假一份真，买到那一分就是大赚，买到剩余九分也是眼力不够，自认倒霉。这规矩大多人都懂，张三钱估摸着又是一个外来人脾气来了上头。

等他赶去之后发现确是一个女人拉着一个老合，说他卖的假药酒，买回去揉擦后不仅伤没好，还让骨头酸痛无比。

这女人留着一头辫子，手上力气大得出奇，身体顿时，一看就是北方有力气的人家，毫不怯场，说话有理有据。

张三钱不想惹事端，于是就说，您家那位找个大夫先看，这钱我张三钱来出，药酒事小，误了时辰说不准要留后患。于是当即找了个大夫去救人，原来是这女人的爹表演爬天梯——一门用竹子往天上爬的戏法，不小心摔了下来，伤了尾椎骨，差点落了瘫痪。大夫给他开了药处理了伤，说这老爷子身体硬朗，换个人早就下半辈子躺在榻上了。

女人最后拉住张三钱说，我不欠你人情，这个给你。

张三钱一瞅，是一个褐色陶制瓶子，灰扑扑脏兮兮的，封口用红布塞得死死的。

女人说，这是李自成从大明朱家宝库里拿到的仙人酒，据说里头的酒喝不光，喝掉第二天又会有酒渗出来。

张三钱忍不住笑了，既然如此，光是卖酒你们爷俩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女人道，这东西有朱家人的怨气，一般人用不了，我看你心思豁达，善有善终，才把这东西送你，换了一个人拿着只是灾祸。

张三钱隐隐感觉到这女人和老头不一般，但也不追问，这也是江湖规矩，交浅言深是大忌。

拿了这瓶酒，张三钱却一直没有打开过，只是将它作为一个特殊藏品放在自家的柜子上头，贴了一个封口，让后人不要随便打开，说里头是明代老酒。

后人谨记叮嘱，这仙人酒一直也未曾动过，到新中国成立后还是好好在老张家的藏品里，更像是纪念张三钱的一个念想。直到张北邙四岁这年，终于规矩破了。

张北邙从小就比同龄人要好动大胆，见到父辈饮酒酣畅，不由也想试试。但家里酒柜上了锁，日常都在父亲的钥匙扣上，这钥匙扣几乎是寸步不离身，无奈之下他开始将目光转向了收藏室里的那个老瓶子，上面贴了封条，说是明代老酒。

他当时年幼，想法还天真，就记得父亲说过，美酒珍藏越久越是甘醇，那这明代老酒岂不是天下美味？

于是张北邙趁着家人不注意，踩着梯子把仙人酒拿下来，用瑞士军刀将瓶塞子撬开，然后吨吨吨往嘴里灌，瓶子里酒本就不多，几口就喝光，他就迷迷糊糊没了意识。再次醒来，他发现父亲铁青着脸，母亲则是满脸担忧。被训斥责罚了一番，张北邙觉得也不过如此，几百年的陈酿喝起来就是有点辣有点甜，像是稀释后的甜辣酱，哪有大人说的那么好喝。

结果很快张北邙就发现不对劲，他好像每天都开始有一阵子醉酒，脑袋晕晕乎乎的，而且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一天内到后来有七八个小时脑子都不清醒。

张家带他去医院检查后发现他患上了罕有的“自动酿酒综合征”，医生给他开了药尝试抑制肠胃内古怪的真菌，开始还能压制，可没多久这种真菌就有了耐药性，加大剂量对张北邙身体会产生剧烈副作用，于是只能换了一个法子来温和处理，调整食谱和加大运动量以强壮内脏。这么多年过去，张北邙已经习惯了半醉半醒的人生，倒是习以为常。

罗立听得意犹未尽，大大喝了一口生啤：“原来那仙人酒也不是乱吹，有意思，那个女人多半也是懂行的，这就叫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呀。”

的确，那辫子女人说这仙人酒永远喝不光，乍听起来似乎是无稽之谈，可想想张北邙现在的状况不就和永远不缺酒一样了吗？只是方法是在体内自发酿酒的方式，将人体变成了酒壶，只要往里填充食物，真菌就会开始酿酒，喝不尽的酒绝不是无的放矢。

我也说：“那古怪真菌就是来自于那个仙人酒了？”

“应该是这样，只是知道也没什么用了。”张北邙抓起一只蟹腿优雅地挤出蟹肉塞进嘴里，他此时脸上已经有些微微泛红，竟是有了几分醉意，显然是体内古代真菌又开始运转酿酒了。

他用湿毛巾擦干净手：“不过我也想了很多办法来应对这个病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一只奇虫，它和我很是有缘，我就想着反正身体里已经寄居了一些东西，也不差这么一只尸蠹，就让它融入了体内。”

陆阴阳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屠苏？”

张北邙醉眼朦胧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