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风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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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临江仙》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她怅坐帘下,双手轻轻托住玉腮,在万籁俱寂中默默忆着他的容颜,痴痴念着他的笑靥,心开始莫名地疼痛起来:到底,她修了几生几世,才换得一次今生与他的凝眸?

往事如烟,岁月如歌,人生仿佛一曲优美的旋律,悠远而绵长,孤独也好,寂寞也罢,或许都只是一个人的事,当品味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后,便会伴着时光一起流淌,终至覆没无痕。回望里,任多少旧事终成追忆,任多少恩怨随风飘逝,一缕新绿,终最后,都飘落在海角天涯,再多的叹息也只能换来更多的无可奈何。

隔世的灯红酒绿里,他深情不悔的目光随着层层的涟漪深陷在她清澈的眸里。石头城下,莫愁湖畔,胭脂井边,一派歌舞升平,她借着浓妆淡抹的花容,借着锦绣绸缎的衣裳,在月下轻拈兰花素指,任宽大的水袖半遮玉面,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用花腔唱尽半生的惘然。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任谁婉转悠扬的曲调,阳春白雪唱到千千遍,也唱不回归人匆匆。人生如若只初见,少了磨难,少了离殇,该有多好,只可惜,庭院深深深几许,望过去弥漫在眼底的尽是离愁别恨。

原谅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歌女,总是携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徘徊在烟花缥缈的水边,偶尔无声地哭,偶尔淡漠地笑,满目的迷乱中,却分不清那些看客中,究竟张扬着多少的欢颜,又弥漫着多少的感伤。没有人会在笙歌过后的寂寞里听她讲述那些过往的悲欢,所以她只能守在自己的心事里盼望下一个轮回后,能够把他从那场早已休眠的风花雪月中唤醒,让他在来世故事里的车水马龙中,和她继续演绎这份刻骨的前缘。然而,念想总是好的,放眼望去,前方依旧是烟锁重楼明月斜,阑干拍遍,夙愿亦依旧未了。

一年又一年的风起云涌,徒然换得寂寞满城的殇,却还有谁会记得她是谁的传说?迷津之畔的她,饮下忘川的水,依然不愿意做个忘记的人。当年的明月光依旧浮现在她的心头,曾经的花下盟誓依旧温婉着她的眉梢,如果他想知道他们前生的故事,她愿意坐在青苔遍生的三生石上,慢慢讲给他听,就在这大唐深宫,在这落红满地的秦淮水畔。

今生的她,因为无法忘记前生里他给她的种种温暖,所以沿着旧时的烟云,缓缓走进了他案头的墨词书卷中,却不意回眸之间,依然还迷失在过去那个醉里挑灯、轻愁唱花腔的朝代,潮红的眼睛,却猜不透今生的他是否还记得前生的故事。前世的他,前世的她,撑一把印着月光的油纸伞,在杏花微雨中静看云卷云舒,掬一捧明月,卷一帘清梦,把相思都翻成了花下的落英缤纷;那时的他,那时的她,掳一缕绣着深情的春风,在蓝天白云下共赏江南烟雨,捧一把夕阳,撒一地桃红,把痴缠都编成了枕畔的软玉温香。还记得,夜夜入眠时,梦中都有他低头探花,附在她耳边轻轻地问,是谁家的碧玉,把害羞的眼神撒落一地的慌乱?而她,亦总是低首回眸,在他如水的目光里偷偷把罗裙轻移,任窗外花絮纷飞的朵朵桃花都飘摇着女儿家旖旎的心事。只是今生里,当春风再次吹开满树的桃花,她的绣花鞋上那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的针脚上,是否还可以找到昔日梦里掉入他眼底的那朵嫣红?

旧时的红灯笼依旧高高挂在青砖黛瓦的廊檐下,南柯梦里余音绕梁的曲调依旧盘旋在锦绣深院,然而,唱词里牵出的那匹他心爱的白马,是否还能载着她在阳春三月里一路烟花下江南?只想在他深情不悔的注视里,画最浅的眉,撑油纸的伞,穿素白的衣衫,环佩叮当地流连于曲径通幽的青石板巷,在一枝出墙的红杏下与他执手相对,两看相不厌;可为什么,在她眉眼低垂的时候,他却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开,一回眸间,曾经紧紧牵绊着他们的红线便化成了手中无情的剪刀,在那缥缈的夜色里,把万般的相思都毫不犹豫地剪成了一地斑驳的伤?

寂寞复寂寞,哀伤复哀伤。一帘卷不起飞花的烟雨中,她枕着忧伤,把所有的欢喜与明媚,一点一点地织成了前朝的烟,任金陵的六朝金粉都在丝丝缕缕的惆怅中,轻轻落入流光碎影的怅梦中。模糊的泪眼中,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对白,均已是春水了无痕,而他依旧走马于章台柳巷间,只留她在寂寞中孤单地挥霍一个人的悲伤。灯火阑珊,重上西楼,在隔了几世的窗幔下,她依旧执着地寻觅着他前世走失前的模样,却不知轮回之后的他是否已成为一个无心无情的过客。那藏于亭台楼榭中的温婉容颜,亦早已随同一池春水吹皱她的心思,彷徨中,不由得心生惆怅,今生的她和他,或许终是那传说里沧海桑田转换中的烟絮迷离,一切,都不复往昔的良辰美景。

千年一梦,她知道,他依旧篆刻在她的心底,可却无从知晓,她又是否停留在了他的梦中。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依然在心底纠结,那个唤不回的天涯浪子依然是她今生盼归的人。叹只叹,那日为他情动的朱弦余音尚在,只是当时的欢欣却都换作了今朝的寂寞心。为什么还要想他,为什么还要寻他?前世的孤枕难眠,今生的孤衾冰凉,莫非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不,她没有忘,她只是爱得太过投入,所以不管他是否还留恋于她,她都要为自己的爱找一个理由,找一个出口,哪怕他真的再不回来。

曾经一直以为这一生都要这样蹉跎下去,于是,一次次给自己画地为牢,一回回觅不到该走的出路。一直追问自己为何执着如许,到底是放不下还是不愿放下?其实在一起的回忆少之又少,只是相守的瞬间太过刻骨铭心,又何必为了一句不负责任的诺言坚持到底?看落花飞舞,始终翻卷不了旧日的明媚,还是不明白一场感情的始末,究竟需要多少人来书写,是否她和他还不足够?唉,她深深地怅叹,却原来戏里戏外,亦如局里局外,无论前世今生,她终逃不过配角的命运,撇不开过客的本质,尽管花容玉貌,尽管慧质兰心,依然还是无法摆脱只做他身边那个最不起眼的女子的谶。

她是谁?

她是乔氏,是他前世留恋的人,亦是今生寻觅他的人,千回百转,终于从一个渔家女摇身变作他宫中的婢,被安排在佛堂洒扫拭案。他是虔诚的礼佛人,见不得几案上一丝灰迹,她终日忙忙碌碌,疲了身,麻了心,却仍然笑意温婉、莲步款款,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将大好青春都赋予这手中的一柄拂尘。

她为他心痛,为他难过。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抚平他心底愈积愈深的忧愁。望着他这日理万机的国主日夜出没于佛堂之中,不是磕头念经就是亲自为僧人削起厕简,她的心就宛如被刀子剜了一样疼痛。无论如何,他也是一国之君啊!为了他崇信的佛祖,他算是把自己作为帝王的尊严整个儿丢了,可佛祖为什么就不能保佑他,不能保佑江南一境的安宁呢?

国主啊国主!她的心在流泪,在淌血。他居然旁若无人地拿起削好的厕简往自己的脸上刮去,她自然明白他是在替僧人们试验它的光滑程度,是在向佛祖表现他的虔诚。可是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义无反顾地扔下手中的拂尘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厕简,不无愠怒地扔到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继而开怀大笑。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宫人,她还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他朗声问她。

“我没有名字。”她镇定自若地望向他,“在家乡的时候,大家都叫我渔姑。”

“怎么会没有名字?”

“国主就叫妾身乔氏好了。”

“乔氏?”他回过头,瞥一眼窗外飞过的黄莺,“要不你就叫莺莺吧。”

莺莺?他给了她一个名字。是的,从自后,直到她死,除了他,再也没人叫过她莺莺。可她喜欢,喜欢听他叫她莺莺,心里溢着无与伦比的温暖。可是国主,你真的忘了我们前世的缘分了吗?前世的我,是莫愁湖畔一个倚阑卖笑的歌女,国主你一袭白衫打马经过,雕栏画舫,琴瑟生香,相逢的一瞬,抵过了世间万千的暖。那时的我们,夜夜笙歌酒满,清歌起舞胭脂井畔,这些,你还都记得吗?

那次不经意的回眸,成就了妾身一世的沦落。曾经,妾为你红袖夜添香,梦回月色柔如水,淡眉描红妆,盼得西窗共剪烛。梦里不知身是客,妾身却为了一晌贪欢,凝眸眷恋,掂来云锦绕君心,一如莫愁湖畔第一枝绽放的桃花,嫣红了妾身整个春天。而后,你便转身而去,离歌切切,只留妾身固守在那出烟消云散的殇曲中坐等天明,直到三千青丝换白发,直到柔肠寸断,为君徒增几多愁,情也绵绵,恨亦悠悠。

莺莺。他轻轻念她的名,拥她入怀。虽然每天都可以在佛堂中看到她娇弱的身影,可现在却是第一次见她貌美如花、惊若天人。做我的嫔妃吧!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封你为妃。

封妃?她泪眼模糊地望向他,难道这就是她等来的结局?她不要封妃,只要今生能分享他片刻的温暖足矣。

相信我。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佛祖一定会保佑江南,只要皇甫继勋将军打败宋军,他立马便宣告天下,封她乔氏为他的妃。

国主。她哽咽着偎在他怀中,除了泪眼相向,她还能说什么?

去年冬天,即宋开宝七年(974年)冬,赵匡胤已遣大将曹彬、曹翰等人率军攻伐江南,并于闰十月率先攻入池州,继而又于十一月在采石矶造浮桥渡江,直趋金陵。李煜不能敌,一战败绩,举国皆惊。十二月,金陵开始戒严,李煜下令去开宝年号,公私记籍但称甲戌岁,并募民为兵,誓死抵抗。谁知蹉跎至来年新春正月,来势汹汹的宋师又拔下金陵关城,时李煜尚被大将皇甫继勋及中书舍人张洎蒙蔽,不知长围已合。等到四月,吴越奉宋之命兵围常州,城中守将不战而降之际,他才知道国破山河碎的日子真的离自己不远了。

可他还存在侥幸心理。他不相信佛祖真的会抛弃自己。所以他长长久久地跪伏在佛堂前祈祷,求佛祖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然而,佛祖真能助他一臂之力,逃过这一劫吗?无论如何,他总要再试一次。望着哭成泪人的乔氏,他亦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于是当即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她,以作来日封她为妃的见证。

“国主……”她手捧金字《心经》,数度哽咽,心碎成了一块一块风化了的木炭。

“陪孤一块去巡城吧。”他轻轻拉起她的手,一起朝城墙上走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宋人的军队会被英勇善战的皇甫继勋将军打败的,到时候,被他们拔下的金陵关城就会重新回到我们手里。”

“皇甫将军?”

“是的,皇甫将军。他是清流关一役为国捐躯的皇甫晖将军的儿子,大有其父之风,江南得将如此,何愁不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捏着她的手背,一股暖流在她周身回旋、荡漾。站立风中,怅望城下,他才知宋兵已临城下,金陵城已成瓮中之鳖,可为什么皇甫继勋和张洎都跟他说宋人的军队很快就会被他们打回长江以北?为什么?为什么到这时候了,他们还在欺骗自己?皇甫继勋!皇甫继勋!他捏紧双拳,重重砸在城墙上,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汹涌的愤怒,立即下令将那误国误民的皇甫继勋推出去斩首示众。

皇甫继勋死了,江南的气数眼看着也尽了。这大好的江山啊,还有这温婉可人的乔氏,他该拿什么去保护她,又该拿什么去抚慰她那颗破碎的心?他无能为力,只能躲在无尽的悲伤里,将那满怀怆痛赋予一砚新墨,在那苔影斑驳的墙壁上,和着一阕《临江仙》,写下他长长久久的痛,写下她前世今生的伤: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樱桃落尽,蝴蝶不知春日将近,依旧在百花丛中无忧无虑地飞舞。眼前的春尽了,他心里的春也凋谢了,眼看着宋军队顷刻间便要攻入金陵,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国破家亡的悲惨境遇,可教坊司的宫人们犹在演练新声,怎能不让他悲不自胜?还有乔氏,他才刚刚把心交到她手里,可转眼间天就要塌下来了,该如何画一幅四季如春的心轴,抚平她紧蹙的眉头?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那失国的蜀帝杜宇化作的子规在小楼西面夜夜泣血,悲啼之声如同秋风卷过枯黄的旷野,瞬间拉扯开天地的胸腔,嘶哑嚎叫,更令他心惊莫名。她却手捧他新赠的《心经》,倚着楼窗的玉钩罗幕,惆怅地望向低垂的幕烟,不知如何是好。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人已去,空余寂寞庭院。巷陌中的草色迷蒙如烟,弥漫得如同人的离愁。风声劲,却吹不动人世悲欢离合,她唯有强作镇定,在他缱绻的目光中望残这低迷的烟草,却止不住潸然泪下。

尽管无语,但他和她都清楚,好日子是真的就要烟消云散了。只是,金陵城破之际,她是否还会掬一湾清水,在水波里依稀望向他的朱楼玉宇,倚着雕花的茶几,再为他沏一杯甘甜的新茶?

“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炉里的香烟悠闲地绕着绘饰着凤凰的衾枕,却暖不起他日益冷寂的心。尘缘如戏,斜月如钩,一帘西风,到最后究竟落入了谁的眉眼?胭脂妆残,烛花醒了一宿,她在摇曳的灯火中看得分明,原来所有的相守都只是情到深处缘分浅,春到尽头梨花薄!

转身,情劫已至,却见得劳燕分飞,鸳鸯惊窜,叫他情何以堪,又叫他情何以对?乱世的明月下,满城的风絮落花中,又是谁一声幽幽的轻叹落在了她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眉间?紫陌红尘中,他和她,到底谁才是谁的画眉人?是他,还是缥缈在云烟深处,重了又重、叠了又叠的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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