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寒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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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

佛曰: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只是,那心底的伤痕却无法痊愈,最后化作胎记,在往生的路上,如莲花开落,使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可辨。开到荼蘼花事了,转身之后,遗忘了前生遗忘了爱,纵使红尘万里,剩下的也只有开在忘川的彼岸花还如火如荼地在她眼前随风曼舞。

白衣白衫,羽扇纶巾,眉如横剑,目如朗星,面如冠玉。长长的头发拢着一季的风流,纤瘦的十指拨开爱的琴弦,纸笺上泼墨挥毫,任姹紫嫣红刹那开遍在他如水般澄澈的目光里。

那是她初见时的他。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潇洒里带着些许不羁,雅致里带着些许恣意。

然而,这样一个男子,若不是真正懂他,应该是切齿恨他吧?可每当夜深人静,捧着他一卷清词于灯下轻轻念起时,却又深深理解着他的心,那绵绵如水的恨便在涟涟珠光中悄然退去。想他,念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惦记着他种种的好,即便相思成灾、血染桃花,闲抱琵琶暗自嗟叹的她,除了在静谧中继续为他锁眉,为他垂泪,别无他情。

她的心不曾为谁打开,但白衣胜雪、妙笔生花的他却轻而易举地走了进来。她不愿做红尘俗世里孤独徘徊的寂寞看客,只愿成为他的万世荼蘼,成为他遗忘前世的彼岸花。那么,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他的谁呢?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大周后娥皇,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她不是美艳绝伦的小周后嘉敏,双眸灵动,巧笑嫣然,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

她不是清丽脱俗的黄保仪,姿容绝世,才胜儿郎,一纸别绪在澄心堂摇香曳芳,却甘心沦为班婕妤第二,一把团扇,收起人间多少芬芳。

她更不是簪花引蝶的秋水,娉婷袅娜,眉若春山,眼含秋波,浅浅一个回眸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自然也不是风华绝代的窅娘,窅然窈然,步步生莲,三寸金莲在六尺莲台舞翩跹,舞低明月,舞尽风雪,舞溜金钗,舞醉人间。

那么,她是谁?

她应该是一只蝶,一只飞舞在他身边的蝶。她不会引起他更多的注意,只是默默地飞舞,舞在凄凉的风中,舞在无人的夜空,舞在寂静的苍穹,舞在悠悠红尘里。她的舞步不会生莲,可步步皆是爱的凝结。

她无时无刻不陪着他,只是他从未在意。她是那样的爱他懂他。

她知道,他爱的是花满渚,酒满瓯,一棹春风一叶舟。

她了解,她向往绚烂深处倚斜阑,凉风灯火欲燃天。

可是现实却牢牢将他束缚,他悲哀地成为了一只挣扎于笼中的金丝雀。他本应是一个太白似的痴狂文人,骑金虎,逐白鹿,放浪于山水间,散发弄扁舟,却偏偏成了一国之君,面对雕阑玉砌只能一声声无奈叹息。

当他一再要求她抱着那具烧槽琵琶弹起娥皇国后的《恨来迟破》《邀醉舞破》时,她一直以为自己赢得了他的心,直到有一天,当她看到青铜镜里只余她一人的苍白面孔,才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她最喜欢的人却不在身边。他所有的爱,所有的眷恋都分给了嘉敏国后,那个害得娥皇国后病情加剧、抱恨离世的女人。

她恨,恨之入骨,然而却不知道究竟该恨的到底是嘉敏国后,还是她梦里最爱的那个男人?她本是他最爱女人身边的侍婢,所以便也爱屋及乌,虽无正式封号,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嫔御。那些年,她受恩于娥皇,得以承受他的雨露,却仍然心甘情愿只为他的婢。不为别的,就为他那份真真切切的爱,一个女人,一个侍婢,能够得到国主的宠爱已是万分之幸,又要那封妃封嫔的浮华做什么呢?

她只想长长久久地侍候在娥皇国后的殿前,只想在他到瑶光殿探视娥皇之际分享他嘴边的浅笑和他指间的温暖。可是,当嘉敏出现在画堂的那一刹那,她和娥皇的幸福瞬时倒塌,顷刻间便都分崩离析了。娥皇走了,带着无尽的怨和伤,然而她却仍然留在这已然失去温度的后宫,活在对他深深的思念和无限的怨恨中,却不知为谁又将那多情的琵琶弹落在大雁起飞的季节里。

心头的翠微,谁能捏起?当所有的繁华随风落尽,她无力阻止,一如深陷于战事阴影中的他,在日益强大的宋政权下苟延残喘、黯然度日。她知道,有生之年,她是不会再求得他深情的回顾,亦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伴他左右替他分忧解愁,然而,她明白,还有些事是她能为他做的,那便是陪伴着他,一起陨落,一起毁灭。

宋开宝三年(970年)九月,赵匡胤派兵攻打汉国。唐大将林仁肇见有机可乘,立即上书密陈收复淮南之计,然而面对强大的宋朝军队,她心爱的男人再次表现了一贯的软弱与毫无主张的性格。宋朝的军队就布置在一江之隔的扬州,纵使林仁肇有飞天的本事,也不能保证收复淮南的大计就能顺利得以实施吧?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那不是自找没趣,正好给了赵匡胤出兵攻伐大唐的理由?他不敢,他不能拿大唐的半壁江山开玩笑,为阻止林仁肇暗中行事,不久,他就把林仁肇从武昌防守调往天高皇帝远的南昌,并授其为南都留守。

然而,宋朝的大军却没有停止对汉的攻伐。密探从边境打听回来的全是赵匡胤的军队又攻下了汉哪座城池的消息,眼看着汉朝廷不保,他不禁心生怅然,荆南、湖南、蜀都已经被宋灭亡了,现在又轮到了汉,接下来,赵匡胤的矛头是不是就该指向他的唐国了呢?

这些年,他仍然没有懈怠对宋的进贡,乾德三年二月,贡宋长春节,御衣金银器锦绮以千计;同年四月,贺宋灭蜀,贡银绢以万计;开宝二年六月,又遣胞弟从谦赴宋朝贡。连年的进贡已经让入不敷出的大唐财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难道这样恭谨的态度,也不能引起赵匡胤丝毫的怜悯吗?

兔死狐悲。面对强势的赵匡胤,他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唐将会再次陷入多事之秋。可他能有什么办法消灾免难?除了把老百姓的血汗银继续送给赵匡胤外,他只能携着国后嘉敏一起虔诚礼佛,希望慈悲的佛祖能够拯救即将来临的危噩。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每天下朝后,他都会和嘉敏戴着僧尼的帽子,披着袈裟,一起到宫中的佛堂里念经拜佛。由于长期不断地磕头,竟导致前额瘀血了,形成了一个瘤子。

他的所有举动,她都知道。虽然读书不多,但她也知道梁武帝媚佛身死的典故,难道他这样做了,便能保大唐一境百姓平安无事?眼看着赵匡胤东征西讨,今天打这个,明天伐那个,她就知道,这把火迟早会烧到大唐来,可他非但不去操练三军,反而天天在宫里吃斋念佛,岂不是很荒唐可笑吗?

唉,罢了罢了!自己已是见弃之人,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纵是国破家亡,她亦做好了随他而去的准备。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她流珠都不会弃他而去。

风,呼呼地吹着,梧桐叶落,徒留一地斑驳的月光。她斜倚窗下,任清冷的光芒透过窗纸映上她苍白的面庞,扶着窗棂低低地呜咽,嘴里念念有词,字字句句都是念着她的国主。

“流珠。”他迎着她纷飞的泪水,携着一缕愁眉,轻轻走到她的窗下,勉强挤出一丝浅淡笑容。

“国主?”她没想到他会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没到自己这里来了?她掰着手指轻轻地数,却总是数不明白,只任两行珠泪打湿他深情凝眸的目光。

深院寂寂,他紧紧拥她入怀,在她耳畔低声呢喃。正是无限缠绵时,无情的风儿却送来断续的寒砧声,惊起她心间无数哀怨。她闭目蹙眉,他轻轻地叹,一边将她冰了的手攥进手心,一边铺开纸笺,肆意舞墨,在她窗台上写下一纸愁绪,将内心汹涌的情感化为一首绝美而又凄婉的词: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秋风扫落叶,飞快地掠过地面,越过回廊,翻过围墙,和着风声、砧声一起透进深院空庭,穿过帘栊,直抵他和流珠惊惧的眸光,惹起心底无限惆怅。这风声,这砧声,是否还是为那思念征人的闺妇所起?

他不无心疼地望向流珠,散落的词在摇曳的灯火下片片纷飞,在她眼底迅速化成断翅的蝶,一一流失在风中,最后幻成永恒的泪,飘飘,缈缈,而当泪碎落一地之际,又于轮回之中变成了相思的雨,嘀嘀嗒嗒,没个止歇,只惹得两个人心痛莫名。赵匡胤的军队已经深入汉境内,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拿下汉都城,一旦汉沦陷,金陵迟早都会成为宋人囊中之物。想起这些,不由得他不伤感连连,可她又能如何,此时此刻,她悲伤到难以名状的地步,不是因为国事衰微,而是心疼他的种种无奈与不得已。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夜深了,秋月如水,随同寒砧声从门窗外一起泻入,更搅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望向流珠,深深地叹息。一旦归为臣虏,他将拿流珠怎么办呢?他眼里有了莹莹泪光,但她明白,那泪注定不是为她而流,那雨也不注定不是为她而落,那风声砧声也注定不是为她而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一世,他是不会知晓她有多爱他多在乎他了。不过,没关系,至少,她这一生还可以一直守在静静的角落静静地伴着他,可以恣意地为他哭,为他笑,轻易地落在他的肩头,任双手涂上他的墨,沾上他的泪,染上他的血,甚至可以在身上烙上他的印记,只盼来生再与他相遇在紫陌红尘间。

是的,这就是她,流珠。一个甘愿为他生、为他死,甘愿为他上刀山、下油锅,承受万般苦痛的女子。如果命运可以选择,她不要做兰,也不要做菊,只要做他的荼蘼。盛开预示凋谢,繁华昭示完结,一瞬的美丽只为引起他的注意。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国主啊,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开到荼蘼,爱到荼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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