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李煜《采桑子》
夜未央，小楼灯火已残；心未老，深情已成眷恋。她隔着一缕花香，执着地剪下一缕月色，把它轻轻贴在眉梢，只想寻一片旧时的明媚，温暖她早已憔悴的心，却不知道榻几上那面烧槽琵琶正和着平平仄仄的词韵到底在为谁而歌，为谁而醉，又在为谁挽着青丝在泛黄的纸笺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旧日的笙歌，今夜的寂寞。
娥皇静坐窗下，一边用木篦细细梳理着散落满肩的长发，一边睁大眼睛远眺着院前潺潺流过的清溪，忽地想起冯延巳那句脍炙人口的“吹皱一池春水”，那未名的记忆便从发梢纷纷洒洒地零落而下，任相思徒然成灾，寂寥转瞬成殇。
耳畔犹有昔日旑旎的歌声缓缓袭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目光定定地落在一轮旧去的秋月上，那满腹的愁绪终不知为谁而殇，现如今唯一能紧紧握在手中的也就剩下心底无尽的悲凉了。
寂寞深院，究竟锁住了多少关于她旧日的绮丽，又尘封了多少关于他曾经的多情？忆往昔，扬州城里，他染了一身风尘倦然欲归，手拈琼花游弋在芳草萋萋的瘦西湖畔，却成全了她今生最为诗意的相遇。犹记那年，人在红尘，花在枝头，她指间的琵琶与三月的春风同声同调，却又与他唇边的一管竹笙声声相谐，在高高低低的起落里共同艳羡称颂起那一场遇见。自那后，她始终躲在幽深逼仄的青石板小巷里，在海棠丁香一径铺香的庭院里，在扬子江碧波澹澹的水畔，在双燕来时莺啭婉转郁郁青青的陌上，在柳荫浓密马蹄哒哒的沙堤，在水鸟闲停草浪起伏的芦苇荡，在歌声缥缈、笑声四起的菱花深处，在烟雨蒙蒙、栀子飘香的十字巷口，等他。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有多重。为盼他来，她梳着乌蛮高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满头金翠，好生沉甸；为盼他来，她身着出席盛宴的锦衣华服，裙边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流苏与玫瑰佩环在腰间，层层叠叠的折纸样绢袖下，露出一截皓腕握着桃花宫扇，华美得如同天人。
那时的她，亦并不知道他对她的爱有多真，有多切。在他眼里，她眼是水波横，眉是黛山聚，抿嘴一笑，如同他在江南见过的最温柔的河；在他眼里，她无论华妆盛服，还是白衣素裳，总是浓淡相宜，美艳恍若神女。他尤其爱她洗尽铅华闲坐画舫中将那琵琶悠悠弹起的神态，惊若天人，美不胜收。唯愿有朝一日，能够与她携手共摇桨橹，嬉戏流连于田田荷叶间，采一朵莲花为裳，引一觞清澈的流水为酒，在细细的微风中，听她轻歌一曲换他满腹情痴，听她琵琶声声流连在小桥流水上，任他一支笙歌转瞬明艳她如水的眸。
俱往矣，俱往矣，她轻轻地叹，低低地泣。她知道，那时的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尽管隔着大江，她和他终是爱得刻骨铭心，爱得锥心刺骨，爱得神魂颠倒，爱得如火如荼。可如今，天色青青欲雨，飞鸟倦倦欲归，她撑着一把旧日的油纸伞在湖畔执着地等他，却再也望不到他温润的眉眼，也感受不到那份等待的激动与欢喜。遥想昔日，她和他携手夕阳西下的黄昏里，她和他相依二十四桥明月夜下的花丛里，却不意轻轻一个转身，曾经的欢声笑语便都化作了今日的支离破碎，她亦终于明白，她和他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明媚里去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转瞬间便让窗外一丛丛开得正好的菊花飘然而落，在她眼底纷纷散落成残败的音符，跳跃着片片伤楚的灵魂。风，甜润而潮湿；思绪，依然透明而欢畅地在孤寂的深院上空延伸。踏着松软的落花，她携着一身的落寞，悄没声地，一步一步走向梦幻深处，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旧日的身影。
梦里落花知多少，那种感受，总是美丽而又充满忧伤的。时光如同雪片从眼底默默翻过，那些嘈杂却不精彩、喧嚣却又孤单的日子，在她潮起的思绪里飘坠，如同今晚的落花，铺天盖地，重重叠叠，而她满腔的思念与不舍也开始跟着风儿打着旋儿默默飘飞。叹只叹，那些个姹紫嫣红的如花流年里，她一味奢侈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却不知在日子一页一页缓缓飘落的时候，已然在流转的光阴里开始了她命运的流浪，一步一步远离了她最初的思念与怀想。
她还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却不意，转瞬间，天便荒了，地便老了，而那个曾经爱她的男人亦已别抱琵琶，在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间穿梭嬉笑，差不多早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挥挥手，她来不及带走一片云彩，也来不及拾取他遗落的深情，一回首就已输了个精光，可她又能说些什么，抱怨些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心甘情愿，是她亲手把窅娘和黄保仪送进他的怀抱，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的移情别恋？
这就是她的命，一个国后的命。她唯有将泪水憋进肚里，然后悄悄蒙上被子，在夜的漆黑与深暗里为逝去的真情哭泣，为零落的菊花伤感。思绪，无时不在盈盈的泪光里寻觅着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道美丽的风景，拂去岁月的尘埃，一切都仿佛刚刚发生。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曾经你侬我侬的感情是如此的经不起推敲，如此的不堪一击。窗外，雨丝翻飞，落花轻舞，很多旧去的故事结束了，很多崭新的故事又开始了。她知道，岁月的烟尘拂去的终是自欺欺人的美好童话，而留下的却是一成不变的乏味现实，即便她再不愿意接受这无情的事实，也必须相信情感世界里的定律就是你来我往、你追我逐，只要一个不在意便会输得精光。或许，所有的遇见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日后的离别，她和从嘉亦不可能打破这既定的规律。只是，满怀深情无处安放，此时此刻，又有谁会化身青鸟，穿越这狂风暴雨，替她去远方寻觅那些前尘后世里许下的诺言，只为安慰她满心的不舍？
飘忽而至的琴声，蓦地使她心惊。深黑的夜，在万籁俱寂中轻轻拨动起她思念的弦，当泪水滑过她忧伤的面庞，却不知此时此刻究竟还有多少可以赠给他的情意。曾记得，琼花盛开的季节，他们不期而遇，那段有他的日子里，蓝天变得更蓝，白云变得更白，原本平淡无奇的每一个日出日落，也因为有他而变得五彩斑斓，如诗如画。可眼下，偌大的宫殿，却只剩她孤身独凭栏阑，望断辘轳金井梧桐晚秋，一个人，将思念剥离成被岁月风干了的一片片破碎的花瓣，再也找不见当初的妥帖与安然。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从嘉，你真的把你的娥皇彻底抛诸脑后了吗？没有。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妻。穿越亘古的路途，历尽世间的沧桑，与他再次相守，是她意料未及的事。他凝视着她憔悴的面颊、忧郁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唏嘘不已，却给了她一份苦涩的浪漫和一份真挚的爱。
“从嘉……”她泪眼潸然，呜咽难禁。她难以想象，当思念与孤寂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之际，他居然又重新踱回她的世界，像从前一样，陪她听溪流欢唱，看满园秋菊，一起感受芳草天涯的凄迷与悠远，远远近近，都弥漫着令她心怡的芬芳。
“娥皇……”他轻轻抚着她的如瀑秀发，“我……”
“从嘉！”她紧紧偎在他的怀里。她发誓她再也不会把他推向别人的怀抱，因为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已深深体会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一位像他一样的同路人。那不是初恋中的海誓山盟，在心如水浸的日子里，他的心就煨在她的心上；在山崩地陷的日子里，他总不会让她牵不到他的手。他总是在用这种方式温暖抚慰着她那颗日益疲惫的心，或许，这就是古书里所说的相濡以沫吧？
“娥皇，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不。她轻轻摇着头。只要看他欢喜快乐，她便心满意足。即使他永远沉醉在黄保仪的温柔乡里不再醒来，她也不会心生怨意，因为她明白爱一个人就要给他自由，给他想要的幸福的道理。
“娥皇……”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抬手落笔，立马便在流珠送来的纸笺上转折勾挑出一曲红颜新词，用那字字生香、满纸深情的句子，抚慰着她的心伤，温暖着她的泪眼：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李煜《采桑子》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他从她悲秋的视觉入手，用辘轳、金井、梧桐勾勒出一副晚秋的景色，置身于一片凄凉、萧瑟的氛围中。
空寂的院子里，无从寻觅他离去的踪迹。远远望去，只余孤独的辘轳金井和同样孤独的梧桐树，在她深深浅浅的眸光里摇曳生姿。秋风吹过，桐叶纷纷掉落，触目所及之处一派凄凉之景。一个“惊”字，更写出她心底的悚然和不寒而栗。
“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盼他时他不归，偏生盼来一场飘忽而至的昼雨。细雨和着秋风，打在她凄苦的心上，却是更添愁绪。
下雨了，本该挂上帘幕遮蔽风雨才是，但她却任由那细长的珠帘依旧挂在玉钩上，懒得再去动它。记不起这珠帘已有多久没被放下了，好像自他走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它。只是，到底是因为心中苦闷，没有心情去垂下帘幕，还是害怕垂下帘幕会错过他的归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窗外，谁又在低吟浅唱，让她无端感伤？她轻轻地叹，是不是每个孤寂的日子，都会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掠过水面，执着地寻觅着爱的踪迹？
淋着无边的细雨，她皱起眉头，回头望向那一院冷寂的秋色，却是早已春断音绝，怎么也看不到离人的身影，更添心间无限怨尤。他走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恩爱都在她眼底烟消云散，只是，她手里是否还留有他往日赠花的余香，还是始终都紧紧拽着一把灰飞烟灭，只剩下心如死灰？
“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他隔得那么近，又隔得那么远。虽近在咫尺，她却感觉他们之间隔了九曲黄河般遥迢的距离。在这悲秋的日子里，她多么想把写满相思的信笺寄到他的身边，叵耐黄河九曲，又是那样寒凉，连鱼儿也无法逆流而上，又怎能将书信传递到思念的人手中？
诚然，她和他之间并没有隔着那么遥遥的距离，可他们中间却隔着黄保仪，隔着窅娘，无尽的寒凉终使她和他曾经亲密无间的心间隔出了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银河的距离。
回首，她在寂寂的月色下，在他墨迹未干的新词里，为他绾起青丝，看千帆过尽，依然纠缠起一场难分难舍的情缘。天知道，在他身边，她只想为他颔首低眉，任胸口的朱砂化成她相思的痣；只想为他低吟浅唱，任春江花月夜婉转成她拨动的琴弦；只想为他执笔写情，任白首不离心成为他们今生共同的期待，天涯海角永相随成为他们今生不离不弃的写照；只想为他再弹一曲《恨来迟破》，任思念与深情化作他们相守到老的韵。然而，回首间，却又失意地发现，虽然相思依然成灾，此情却早已阑珊，泪落这一曲陈年花事，依依的伤怀里，终究还是不知道他们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