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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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调啸词》

保大十四年(956年)初夏,满面忧虑的郑王李从嘉在侍从刘澄的陪同下出现在金陵城外直渎山上的燕子矶头,像往常一样,放眼眺望一江之隔的东都扬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燕子矶因石峰突兀江上,三面悬绝,远眺似石燕掠江,因而得名,是金陵胜景之一,但此时此刻,从嘉并无欣赏美景的心思,思绪完全飘到和娥皇初识的那个青葱岁月。忆往昔,风华正茂,他和娥皇在二十四桥明月夜下缠绵悱恻,而今那座处处留着他们芳华足迹的繁华城池却因为冯延鲁的怯懦成为周朝囊中之物,怎能叫他不恨不痛?作为沿江巡抚使,他的职责就是带领亲兵随时巡查江北可能出现的敌情,及时向驻守金陵的大将汇报,以确保京师和皇宫的安全。

他深知脚下所踩的燕子矶对金陵城的防守意味着什么。直渎山高四十余米,南连江岸,另外三面均被江水围绕,而燕子矶因其总扼大江,地势险要,矶下惊涛拍石,汹涌澎湃,一直都是重要的长江渡口和军事重地,被世人称为万里长江第一矶。一旦燕子矶有失,金陵将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像东都一样成为周军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父亲李璟把巡江使这么重要的职责托付到他身上,对他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可一向附庸风雅的他真的会有保家卫国的能力吗?自记事以来,他既不懂武功,对政治也全然没有兴趣,在国家遭受巨大变故之际,优柔寡断的他所能做的恐怕也唯有怅对一江潮水悲秋伤春罢了。

他能做什么呢?很多时候他都在深切地痛恨着自己,恨自己不能像大哥弘冀那样为父亲分担忧愁,恨自己不能拿起武器赶赴前线,和那些盛气凌人的周朝兵士拼个你死我活。大唐先祖李世民十八岁就自晋阳起兵,化家为国,帮助高祖李渊建立了一番千秋功业。同为李氏子孙,十九岁的他却连缚鸡之力也没有,难道除了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沿江巡抚使。其实这只是个徒有虚名,却无实际用武之地的闲职。手无寸铁的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一旦周兵渡江突袭,大军压境,他这个沿江巡抚使又能做得了什么?无非是眼睁睁看着敌军咆哮着纵横深入,直捣金陵宫阙!他明白,真正想要保金陵平安,保大唐安稳,靠的还是那些扛着真刀真枪,将生死丢在身后,敢于往敌阵里横冲直撞的爱国兵将们,而自己这个沿江巡抚使有还是没有都显得微不足道,其实只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涌起一股悲凉之意。既然自己的存在不能解民于倒悬,又不能助父亲一臂之力,他为什么还要整天带领着亲兵在江边逡巡,做着毫无意义的巡视?难道父亲李璟真的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有他这个六皇子在江边巡视,周朝的兵将就不敢觊觎江南,不敢派兵渡江而来?都说长江是天堑,是一道抵挡敌人的天然屏障,可历史亦早已说明它根本阻挡不了征服者的决心和气势,要不东吴的孙皓,陈朝的后主又怎会成为北方政权的阶下囚呢?或许父亲只是要用他特殊的身份来振作士气,告诉大唐的群臣以及老百姓,让他们知道就连一向不谙武事的郑王从嘉在国家大义面前也选择了以身作则,那么作为大唐的子民,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视国家的危难于不顾呢?

浩瀚的江水从他脚下奔涌直下,从嘉的心情显得异常沉重。如果父亲真是想用自己来激励大唐百姓与周朝军队抵抗的斗志,他自然愿意继续坚守在沿江巡抚使这个岗位上。可是,随着战事节节推进,大唐接二连三地吃败仗,城池一座接着一座地丧失,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明天日出之后必然会是艳阳高照的晴天。万一柴荣的军队真的打过长江来,那金陵城势必不保,到那时大唐的君臣百姓该何去何从?他和娥皇又该何去何从?他和她已经失去了恋恋风情的东都扬州,如果金陵再有个什么闪失,他们必将成为亡国之奴,还去哪里用他的风花雪月觅她眼底的风情万种?

他知道,若再这样下去,大唐势必成为周朝瓮中之鳖。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就连身经百战的大将皇甫晖都不能抵挡住周朝的进犯,他一个文弱书生又为之奈何?此时此刻,周朝的军队继续深入大唐腹地,吴越的军队也没闲着,轻车快马,直抵大唐东南门户常州,进逼润州。大唐朝廷被两方夹击,一夕数惊,没奈何,李璟在枢密使陈觉的蛊惑下,竟萌生退意,准备退位,欲将皇位禅让给皇太弟景遂。

陈觉本是奸佞之辈,又与太傅宋齐丘交好,眼见李璟深陷泥潭、无力自保,整天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祈祷上苍保佑,遂心生歹计,欲将朝政独揽手中,竭力怂恿李璟将皇位及早传给太弟,并将国事尽托宋齐丘,把烦恼通通转移到别人手里。李璟本烦忧不已,听陈觉这么一说,也觉言之有理,立召中书舍人陈乔起草禅位诏书。叵耐陈觉有心,太弟景遂却无意,任凭李璟说得舌干口燥,景遂就是一万个不同意,不愿接受禅位诏书。其实景遂并非不想当皇帝,只是他才干平庸,本非治国之才,若是太平之世,李璟要把皇位禅让于他,他自是欢喜异常,连道谢的话也不会说便会转身黄袍加身。可现在正逢多事之秋,淮南州县多作周朝之地,就连东都也已陷落,这金陵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现在出来当这个皇帝岂不明摆着是要他替李璟背负这无法承担的重担吗?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肯在这个时候登基即位,为防止李璟强逼他,索性求出为洪州大都督,离开金陵,往镇洪州去了。

皇太弟景遂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做,却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远离战事的洪州,自然引起陈觉的不快。陈觉与宋齐丘早年便交互勾结,大力排挤周宗等人,因闽国一战失利,曾被李璟流放,后又与冯延巳、魏岑等人同时还朝,官复原职,但却没有之前那么受宠,自然心怀怨望。之所以撺掇李璟禅位于太弟,也是受了宋齐丘暗示,以为太弟弱,便于控制,等其当了皇帝,他二人便会因拥立之功重新把持朝政。谁料千算万算,却不料太弟景遂并不买他的好,非但不肯当皇帝,还跑到山高水远的洪州去了,让他希望落空,空高兴一场,忙到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景遂走了,陈觉还不肯死心。他知道,烈祖崩逝之际,李璟曾在榻前许下兄终弟及的诺言。景遂不想当皇帝,可齐王景达还在啊!想到这,他又把自己飞黄腾达的希望寄托在了齐王身上。

这边,陈觉与枢密副使李征古暗中策划着谋立齐王景达为太弟的计略;那边,为国事操碎心的李璟却又同时接到了两本令其更加烦忧不堪的奏章。一本是吴越王钱弘俶围攻常州,守将飞章求救的告急文书;另一本是周兵包围寿州,守将刘仁瞻请求派兵增援。看到这,李璟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昏过去。陈觉便借机再劝李璟让位齐王,幸亏中书舍人陈乔及时指出陈觉的险恶用心,力陈不可,李璟才稍有省悟,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仍然经不住陈觉的又一番唇枪舌剑,糊涂的他还是下了一道诏书,命诸道兵马大元帅、齐王景达率师拒周救援寿州,并派陈觉为监军使,协助景达破敌。

景达与景遂一样,没什么本领,虽名为主帅,实则军政大权都被陈觉牢牢掌握在手,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署牍尾、主画诺而已。为了助景达旗开得胜,激励大唐士气,李璟这次几乎倾其所有,将朝中大将边镐、许文缜、朱元等人通通拨给他指挥,而这样的安排在实际作战中也确实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甚至在起初还扭转了大唐节节败退的局势。特别是重臣查文徽之婿将军朱元,尤为可圈可点,他不仅骁勇果敢,而且善抚士卒,自出师之日起便慷慨激昂,誓与江南共存亡,甫一出兵,便不负众望,为大唐夺回了舒州、蕲州、泰州数城,一时军威大振。因立了战功,李璟阵前提拔他为淮南西北面行营应援都监,与大将边镐、许文缜形成掎角之势。谁料监军使陈觉因平日与朱元不和,看到他节节取胜,心生忌妒,生怕他立了大功,更显得自己无能,遂屡屡上书进谗,说朱元蓄有异志,不可授以兵柄,无独有偶,齐王景达也看朱元不顺眼,多次无故呵责,说他违犯节度,不免令其心寒。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可糊涂的李璟不仅不下诏安抚,反而派大将杨守忠取代朱元之位。这一来,便激生了一场无法逆转的变乱。那朱元正欲领兵杀敌、报效国家,得知自己无故遭贬,自是悲愤欲绝,打算举刀自刎,一死以谢天下,却被部将小校宋均夺刀救下,并怂恿其点齐万余人马,举寨降周而去。

朱元投敌,柴荣骤然添得一支生力军,士气更加旺盛,并迅速举兵趁机反攻。朱元即降,大唐士兵自是无心恋战,大将边镐、许文缜、杨守忠等均被周师一战擒获。至此,大唐以五万人出师,被俘、死亡、投敌,总计丧师四万,齐王景达只好收拾起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悄悄溜回金陵。李璟怕他无功自愧,还拜他为天策上将军、浙西节度使以慰之。景达虽然无能,却也是血性男儿,有着自知之明,眼见在自己的领导下未能助兄击退周朝一兵一卒,反而损失惨重,白白牺牲了四万多人,自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于是竭力辞去封赐。李璟无奈,遂又改其为抚州大都督、临川牧,那景达便学着三兄景遂的样子,恨不能插上翅膀,带着家眷即刻启程遁往临川去了。

短短一个月时间,朝廷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变故,不免让从嘉觉得世事惘然,从头一直凉到了脚。先是三叔景遂坚决辞去皇位,远赴洪州,接着四叔景达也因兵败退往临川,而平日优柔寡断的父亲李璟居然也变得刚愎自用起来,不仅没有惩罚陷害朱元的陈觉,反而迁怒于朱元一族,下诏把朱元留在大唐的妻子查氏抓了起来,不由分说便斩首了事。查氏本是大臣查文徽之女,查文徽虽名列“五鬼”名单,却与冯延巳、冯延鲁、陈觉、魏岑有着显著的区别,所以后人又将冯氏兄弟及陈、魏四人列为“四凶”,却独独少了查文徽,想必也是有一番道理的。那时的查文徽已至耄耋之年,膝下无儿,唯有此女,得知李璟要将爱女斩了泄愤,遂号啕大哭着进宫面圣,乞求李璟网开一面,放他女儿一马。谁知李璟恨朱及查,只留下一句无情之语:“孤只斩朱元妻,不杀查家女,卿下殿去吧!”到底还是把查氏给斩了。

想那查氏也曾青春如花,也曾柔情似水。朱元的投敌,自是他犯下的罪孽,又与深处闺院的查氏有何关系?听说查氏被杀时,金陵城中万人空巷,都去法场观看,及至查氏身首异处后,老泪纵横的查文徽便用珍珠串成灯笼之状,覆在女儿身上,悲痛欲绝、抚尸恸哭,那些围观的百姓见此情景也都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从嘉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迁怒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想那朱元本来也是血性男儿,若不是陈觉进谗,只怕现在淮南州地早已被大唐收复,为什么父亲不去惩罚挑起祸端的陈觉,却非要杀死查氏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通,难道父亲真的到了穷途暮路,只能靠杀一个无辜女子来向世人证明李氏皇权的不容侵犯吗?如果真是那样,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当得十分失败?

父亲变了,变得好坏不分,变得刚愎自用,变得喜怒无常,变得听不进逆耳忠言。或许,在战争面前,每个人都会变得患得患失,甚至不可理喻吧?从嘉望着一江东去的流水深深叹息着,不仅父亲变了,就连大哥燕王弘冀也变了,变得越来越残忍,越来越凶悍,而这一切到底又是怎么造成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大哥在常州前线杀死了数千被俘的吴越兵士后,他那颗滚热的心便突地凉了下去。

燕王弘冀是李璟长子,因李璟早已下诏立三弟景遂为太弟,所以身为长子的弘冀一直未能顺理成章地坐上太子宝座。景遂被封为太弟后,李璟便出弘冀为东都留守兼江都尹,绝了他嗣位的念想。弘冀出生前江南曾流传过一首童谣:“有一真人在冀川,开口持弓向左边。”李璟为应符瑞,便替其起名为弘冀。也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太弟景遂一直放不下心来,认为李璟早年是有心要让长子来继承皇位的,而今弘冀又被放在东都留守那么重要的位置,将来一旦生变,自己鞭长莫及,如之奈何?于是工于心计的景遂便一不做、二不休,怂恿李璟将弘冀改任为润宣大都督,令其驻节润州。润州在金陵之东,比东都离金陵更近,景遂此意便是想将弘冀置于自己眼皮之下,稍有风吹草动,即可出兵一战荡平。

弘冀文武双全,自然知道叔父执意劝父亲把自己调往润州的用意,不禁怒火中烧。但景遂毕竟已有太弟之名,弘冀纵是心怀千万个不满也不敢断然造次,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从扬州去了润州。因润州紧邻常州,当吴越王钱弘俶派兵攻打常州之际,钟皇后担心儿子的安危,遂劝李璟下诏召弘冀回京,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皇宫大内却上演了一场禅让的大戏,已被战事搞得焦头烂额的李璟有心禅位,太弟景遂却不愿临危受命,执意遁迹洪州。景遂的仓皇离去,等于通告天下百姓,他根本就不愿接替李璟坐上大唐君主之位,这无疑也给一直觊觎太子之位的弘冀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要知道,作为皇长子的他在父亲登基称帝后本就应当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可李璟偏偏舍子立弟,于保大五年晓喻天下,立三弟景遂为皇太弟,只晋其为燕王,一盆冷水瞬即便将满怀希冀的他浇得透心的凉,不过皇命难违,他也只好忍下一肚子的委屈,在母后钟氏的莹莹泪光中牵着马踏上远去东都的路程。可景遂还不甘心,怕他在东都生事,夺去他太弟之位,又使尽挑唆本领,让李璟将他调往润州,以便于时刻对其监控。本为皇帝之子,又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没想到因为祖父一句临终遗命,弘冀便与本应属于他的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又怎能不让他引以为恨?就这样,他始终活在皇叔太弟的阴影里和巨大的压抑中,没一天逍遥自在过。现在,眼见景遂退往洪州,太弟之名成了大唐最大的笑话,他又怎么可以效仿景遂临阵脱逃,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笑话?非但不能让自己成为笑话,还要让自己通过这场战事竖立起威望才行!是的,既然皇叔无力解民于倒悬,大敌当前非但不以身作则,给万民做出应有的表率,反而胆小怕事,跑到山高水远的洪州,他就不配再做大唐的太弟,那么大唐将来的君位自然非他弘冀莫属!可眼下他毕竟还没有太子的名分,要是能助常州守将将进攻的吴越军队全数赶出大唐境内,那太子之位迟早不还是他弘冀的囊中之物?

弘冀带着这样的心思,立即从润州给李璟上了一封奏折,言明心迹,欲以死报国,乞求父皇成全。儿子的心思,李璟又岂能不知?这些年,因为封景遂为太弟的事,李璟也自觉愧对儿子许多,总想找机会给他以弥补。这次景遂又临阵耍起了无赖,前线烽烟四起,他却丢下满朝君臣跑到洪州逍遥快活去了,更伤了李璟那颗敏感易碎的心,加之爱子心切的钟皇后总在面前絮叨,说与其把皇位交到临阵逃跑的景遂手里,还不如交到自己儿子手里的好,一句话便又说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其实李璟不是不想传位于弘冀,虽然自己并不恋栈皇位,但作为一国之君,又有谁会真的愿意越过子嗣把皇位继承权交到别人手里?当初之所以立景遂为太弟多半是为了实践当初在烈祖病榻前许下的兄终弟及的诺言。现在,太弟他也立了,皇位他也要让了,是景遂自己成不了气候,也就怪不得他了。可是景遂虽去,景达还在,他也不便立即给弘冀太子之位,于是索性遂了弘冀之愿,让他在外领兵打仗,一旦建功立业,再立其为太子,景遂等兄弟也就无话可说,日后自己在皇考灵位之前也能将就说得过去。

为助弘冀马到成功,李璟派大将柴克宏、陆孟俊归其节制,令其即刻分兵驰援常州。柴克宏乃大唐良将,接受命令后立即整装启程,却不料在这节骨眼上因为皇嗣之争又起了争端。原来负责发放铠甲粮草的枢密副使李征古与齐王景达私交甚笃,却与燕王弘冀多有不谐。李征古知道柴克宏是一员战将,如今拨归弘冀节制,如果立了战功,景达嗣位的希望便成泡影,于是他拨给柴克宏的尽是生锈的铠甲和缺了刃的刀剑。为此,柴克宏与李征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要其立即更换精良的武器配给,但李征古却恃宠生娇,一口咬定府库中只有这些盔甲刀枪。柴克宏无奈,只好带着满肚子怨气一路赶赴常州前线。哪知柴克宏刚刚行至润州,李璟却又听信李征古的挑拨,改派大将朱匡业取代柴克宏,令克宏即日返回金陵。李征古怂恿李璟下诏召还柴克宏后,得意扬扬之下,狐狸尾巴也翘上了天,居然派人赶赴润州催促柴克宏返旆南撤。柴克宏知是李征古从中作梗,遂不理会使者的催促,依然挥师北上,同时将那个颐指气使的使者推出门外斩首。杀了李征古派出的使者后,柴克宏自知无法见谅于朝廷,遂找到燕王,当面陈诉其报效国家的一片赤子丹心,希望弘冀替他在李璟面前开脱。弘冀雄心万丈,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会把战功累累的柴克宏送上断头台,加上他深知李征古是四叔景达的人,为了分化景达在朝中的力量,削弱他们的势力,便立即上书李璟,将柴克宏擅杀使者的事一股脑儿揽了下来,随即又与柴克宏共同部署军队,昼夜兼程赶往常州,向吴越军队发起进攻。

常州一役,柴克宏亲冒矢石、率先破阵,麾下士卒无不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吴越之兵只道唐兵尽是羸弱之卒、乌合之众,谁知唐兵竟是如此训练有素,不由得乱了阵脚。那边,吴越兵将慌了手脚,这边,大唐兵士却愈杀愈勇,吴越兵渐渐招架不住,以至大败输亏,狼狈逃窜,逃得慢的,不是做了刀下之鬼,便是成了阶下之囚。这一战,大唐共计斩敌首一万余级,俘虏吴越士兵数千人,柴克宏也于阵中负伤,浑身上下刀伤、箭伤共计十多处。

因为柴克宏的伤势,燕王弘冀冲冠一怒,不顾柴克宏劝阻,断然下令将被俘的数千吴越兵士悉数屠戮。可怜那些手无寸铁的俘虏,一夜之间通通成了大唐的刀下冤鬼,而燕王的残暴自此也迅速传遍大唐的每一个角落。从嘉怎么也不肯相信大哥会下令屠戮已经投降了的吴越俘虏,大敌当前,大哥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那可是几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啊!更何况他们已经缴械投降,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们一马,哪怕让他们充当大唐的士前卒,让他们去淮南前线与周军作战也好过无缘无故就成了刀下冤魂吧?

难道这就是战争?从嘉凝望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江水,唉声叹息着。尽管他明白战争是残酷的,可人性也不至于在战争中泯灭至此吧?父亲李璟如是,大哥弘冀也如是,他真的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也拿了武器开赴前线,是不是也会步父兄之后尘,做出令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唐行径?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轻轻念着晚唐诗人陈陶在《陇西行》里写下的诗句,满心裹着无边的惆怅,挥之不去。

“殿下……”一直尾随其后的侍从刘澄抬头望望天色,不无担忧地说,“夜已深沉,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着吧。”

“歇息?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卒这会想要歇息也没有机会了。”从嘉深深叹着,“这场战争死了那么多的人,真不知道他们还要将天下生灵涂炭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殿下……”

“大哥他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对手无寸铁的俘虏下手?难道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吴越国,还有很多闺妇正在家里翘首企盼着丈夫的归来?他居然杀了他们,他知不知道,他这一念之间毁了多少本应享受天伦之乐的家庭,隔断了多少恩爱夫妻,让多少孩子成了孤儿,没了父兄的疼爱?还有父皇,他居然下令杀了朱元的妻子查氏!查氏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子,杀了她就能挽回朱元的叛逃吗?”

“殿下……”

“杀!杀!杀!有本事他们就上战场上去跟柴荣的军队拼个你死我活啊!对失去了反抗力量的俘虏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下手算什么好汉?难道我大唐国从上至下,从君到臣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从嘉越说越激烈,蓦地回过头去,瞪大双眼怔怔盯着刘澄问,“你知道大哥在润州飞书替柴克宏作保之际,柴克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小的不知。”

“柴克宏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柴将军是好样的,可是大哥他……”

“这不是王昌龄的诗句吗?”

从嘉点点头,想起柴克宏最终的遭遇,免不得又是一番感伤。原来柴克宏助弘冀击败吴越之后,拜奉化军节度使,等伤势稍瘥,便又上疏请缨,主动要求领兵驰援寿州。李璟不忍拂他之意,当即批准,不料才行至泰兴,便因箭伤复发,卒于军中。“可惜了柴将军,一心报效朝廷,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客死他乡的遭遇。”

“柴将军死谥威烈,又有燕王亲往送葬,替他扶柩入土,也算是得享天恩了。”

“人死犹如灯灭。死都死了,身后再多的尊荣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言尽于此,从嘉突地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寞感袭遍周身,冷不防想起中唐诗人韦应物的《调啸词》来,禁不住对着一江浪花将它朗声念了出来: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边地辽阔的草原风光,以及在燕支山下迷路的胡马如在眼前。边地士卒离乡远戍的孤独、忧愁以及惆怅的心绪,正与从嘉此刻迷惘的心情曲径相通。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从嘉反复念着“胡马,胡马”仿佛自己亲临燕支山下,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豪迈之情。“燕支山”,即焉支山,位于甘肃北部,绵延祁连、龙首二山之间,因产燕支草得名,是一处水草丰美的牧场,亦是古时边防要地。“燕支”,又作“胭脂”,是古时妇女用来化妆的必备颜料。《太平御览》七一九引《西河旧事》载:匈奴失此山,作歌道:“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即指此。胡马是指唐代为适应战争需要而从西域引入的胡地马。从嘉不由得想起南北朝时广泛流传于草原上的鲜卑族民歌《敕勒歌》中的诗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更觉景象辽远而又真切。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胡马在雪地里迷路了,它焦急地用蹄子刨着脚下的荒沙和积雪,不停地奔跑,孤独地嘶鸣,惶惑不安地四处张望,寻找呼唤着伴侣,不知究竟该往哪里去才好。这胡马不正像戍边的征人一样孤独迷茫吗?从嘉更体会到征人不得回归家乡与妻子儿女团聚,却只能年复一年,继续在塞外的无边风沙中长期戍守,在餐风饮雪的日子里打发无聊时光的痛苦与烦躁。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远山、落照、沙雪、边草……塞草茫茫,日落苍凉,其间回荡着独马的嘶鸣,境界阒寂而苍凉,豪迈而壮丽,更加强烈地表现了征人思亲盼归的心绪。

韦应物的词真是写到了从嘉的心坎里。他用轻松的笔调就挥洒自如地表现出深刻的战争主题,平浅的语言透着丰富的内涵,淡笔勾勒的画面浸润着浓郁的感情,是一首不可多得的绝妙好词。尤其在这烽火乱世,更显出它的弥足珍贵来。从嘉一边念着这首《调啸词》,一边深深地叹息着,如果世间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如果没了战争,所有戍守边疆的士卒便可以回家与妻子团聚,所有深居简出的思妇就不用再在窗下心怀怨望地翘首等待。可是沙场上的敌我双方却为了一己之私杀得格外眼红,他们又何尝像韦应物那样,设身处地地替那些征人思妇想过呢?

从嘉知道,无论他多么讨厌战争,无论他多么不情愿看到更多的人为这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他都不可能阻止得了周朝军队继续挥舞着刀剑将大唐置于刀俎之上寸寸阉割的步伐。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面对这一江东去的流水,默默替大唐江山祈祷,替正在沙场上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的士卒们祈祷。兴许是天可怜见,从嘉的祈祷果然起了作用,不久,江淮大雨,淮水大涨,暂时阻隔了不习水战的周朝大军对大唐城池的进一步凌虐。五月,柴荣因兵疲士衰,只好引兵北还,大*队趁机收复了之前所丧扬州、光州、滁州、和州等地,形势开始有了逆转的兆头。

但这短暂的胜利对大唐来说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来年,即大唐保大十五年(957年)二月,柴荣再度发兵出征江南,并于三月攻陷寿州。四月,因水涨再度北还。十一月又复南侵,连陷濠州、泗州,再次进逼东都扬州及泰州。柴荣来来回回的折腾,已经让大唐疲于应命,得知东都再失的消息,举国震惊,已经回归府邸与娥皇团聚的从嘉更是悲不能禁。在这多事之秋,恐怕也只能对着同样凄楚的妻子念起韦应物的《调啸词》,才能表达他内心悲愤难平的情怀吧?于是,韦应物另一首表现征人思念江南家乡的小令便随着娥皇悲伤的琵琶声,从郑王从嘉口中缓缓而出: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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