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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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河畔, 野花点缀青草, 杜若香草在河滩上舒展, 叶片上溅着细小的水珠, 每一颗水珠里都含着小小的太阳。

盛夏时节, 暑气蒸腾, 来踏青消暑的百姓不少, 男女老少齐出门,大部分都注意到了水边一群衣着光鲜的士人官宦。有小孩好奇地掀开遮阳的帷帐看,又吓得跳了出去。

“哇, 妖怪!”

“你才妖怪!”张良喷着酒气,朝外头喊:“我是你们大汉的国之功臣——御封的、安国将军!将军!!”

席地而坐的十几人,个个已经饮得半醉, 东倒西歪, 哈哈大笑。

只有一个仍旧矗立不倒,也没笑, 直挺挺的环顾四周, 叹一声气:“阿弥陀佛, 饮酒要适度。”

王放笑着拽他袈裟, “昙法师……”

“我!不!姓!昙!”

说多少遍了!

王放偷笑, 扯扯旁边罗敷裙角, 被她小小的白了一眼。

他当然不是健忘,每次故意招惹人家而已。

“……好好,罗法师, 不是我要灌你, 你多少喝点。这酒是我从宫中地窖里发现的旧藏 ,至少三十年陈酿,喝一坛少一坛……”

昙柯罗:“阿弥陀佛。”

算起来,这位从天竺远道而来的白马寺住持,与王放罗敷他们多有缘分。张良和白起是在他那里被“发现”的,韩夫人的夙愿也是托他而实现的。他也曾雪中送炭的帮忙,让罗敷逃出宫城之后,有了第一个立足之地。

因此今日好说歹说,把他请来,也算是跟张良白起道别,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答谢。

中原战事频繁,但没人跟无兵无权的和尚过不去。白马寺一直超然世外,甚至由于士庶百姓们对前路迷茫,急需精神寄托,寺里的香火反倒旺盛了不少。

昙柯罗压根不知道旁边这“施主”曾经当了一年的皇帝。十分四大皆空的看他一眼,把他话当耳旁风,自己熟练地拿筷子夹素菜。

帷帐外,主筵旁边另有小席。几十个车夫马夫骆驼奴,外加黝黑健硕的仆从、商贩,也正沾光大吃大喝,不时拿袖子擦汗。

王放指指这些人,笑道:“这里有西域来的客商,都说罗马和波斯已拟定了十年的休战协议,商旅可以重新通行——当然,沿途的驿馆破坏得差不多,路上免不得艰苦。我求阿父另派五百精兵护送,寻常兵匪奈何不得。罗法师,你若思乡,其实也可以跟随出发。我另派人送你回天竺。”

昙柯罗懒得纠正他的用辞。终于看出来,这小施主也许就是故意的。

他摒弃嗔念,动动脑袋,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答:“多谢好意。寺中善信多,我留下译经。”

他不像张良白起那样混在中国人堆里。有时候一整日冥思写作,不说一句话。因此汉话水平还停留在很简单的短句上,需要让别人补全意思——也算是一种机锋。

众人弄明白他的意思,纷纷叹服。白马寺里那些写在菩提叶上的、堆得小山似的蝌蚪文佛经,他已发愿将其全部翻译,以供越来越多的皈依者们研读。这个工程量无比浩大,他怕是终其一生都要留在洛阳了。

昙柯罗随即起身:“还有许多工作。告辞。”

他说走就走,飘然离去。

张良和白起挥挥手,言道:“等我们回了罗马,一定给你的佛祖盖个神龛。”

酒过三巡,众人皆半酣。白起舀了第三碗莼菜猪肉羹,吃得稀里呼噜,连连称赞:“等回到家乡,就没这么好吃的肉羹了。”

罗敷感伤,试探着问:“二位若是愿意长住洛阳,其实也……”

有军衔,有爵位,甚至有一点点食邑。其实能活得很是舒适自在。

两人却先后摇头。白起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我会日夜思念夫人。”

张良也抹眼泪:“夫人是我的幸运之星,我回去定将让人将夫人形貌画了像,日日遥祝。”

白起不甘示弱:“我会让人塑了夫人的像,让全罗马官民都看到夫人的容貌和身姿。”

张良:“对!立在最热闹的广场上!”

王放听着听着,有点面如土色,悄声问:“那画像和塑像,是穿衣裳的,还是不穿衣裳的?——啊!”

罗敷狠狠掐了下他胳膊,气鼓鼓瞪一眼。

王放冤枉,附在她耳边解释:“你不知他们习俗,凡间女子的人像,都是穿衣裳的,神女都裸——啊!!”

罗敷面无表情,再掐一下。他娶了新妇得意忘形是怎地,这些话不会回家关起门说吗!

众人皆半醉,仁义礼智忘到九霄云外,其实也没听清楚他们那些悄悄话。只是看十九郎被人治得服服帖帖,大家莫名其妙神清气爽,纷纷偷笑。

罗敷扭身叫人。过不一刻,几个织坊里的织娘近前行礼,搬来几个皮箱。

“两位大将军,过去曾雪中送炭,助我良多,虽粉身碎骨,无以报答……”

她这话说得发自肺腑。想到那日从馆驿里千钧一发的逃出来,穿过幽暗地道,跑过洛阳市肆,在守兵眼皮底下溜出城,在田垄桑林间飞奔……

最后奔进白马寺,见到这两位高鼻碧眼的朋友,简直如见亲人。那感觉记忆犹新。

“……我无法送你们千里,但有些微礼物,还请笑纳。洛阳的官办织坊已经逐步恢复,我和手下的织娘们发现了不少新机子、新图样,我让她们一件件的试出来,这些是今年第一批样品。”

她使个眼色。织娘们满目自豪,用力把皮箱盖子一掀。

四周的暑色仿佛突然明亮,炎夏里吹来一股五彩清风。周围齐齐几声倒抽冷气。

细丝波浪平纹百花绫,乌亮发光的提花斑纹厚绮,五重经的万世如意锦、绀地绛红鸣鸟凸花锦、香色地红茱萸绒圈锦、四经错位相绞的大孔眼网罗、凤鸟猛兽山峦狩猎满地贴绒绣、五岳河海城邑行镇图绣……

五光十色的顶级织绣,一匹便值百十户平民赋税,此时交叠铺满草地,俨然展开了一片太平盛世。

毕竟,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有衣穿就谢天谢地,谁在乎布料、颜色和做工。

唯有天下富饶安定,女郎们才有可能拾起针线,重组花楼,勾画出久违的绚丽精美。

王放惊讶不已。虽说他常去织坊探班,名为检查工作,实为亲近佳人——也曾见过百架织机同时开工的盛况,但这么多种完工的织品齐聚一堂,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眉开眼笑,悄声道:“阿姊,你这些锦绣多少钱一匹,我要买来给你做衣裳。”

其余人更是连声赞叹。谯平和几个文化人,肚里已经做出辞赋了。而淳于通这种大老粗,只能一遍遍说“好看”,深悔当年父母没送自己去读书。

张良和白起更不必说,趴在地上,就差上去舔。

罗敷心中不免得意。如今她兼管邯郸韩夫人织坊与洛阳官办锦署,吸收前辈织工留下的精华技艺,有机会不计成本的试验,几个月下来,织造出的产品已是空前精致,世间无两。

相比之下,她过去单枪匹马,所完成的一样样成就——吹絮纶、素纱襌衣、五星锦——都显得黯然失色。

听得有人问:“这些……得值不少钱吧?”

她面上还稳重,解释:“一文钱不值的。官办锦署里的东西,向来是供应国家祭礼、赏赐诸侯群臣、以及装点宫室,想买也买不到。”

王放提醒她:“这不叫一文不值。这叫无价。”

她微笑。其实她心中有估价,这一箱布匹,成本大约就得上万钱。

“妾没有万贯家财,只有些许手艺。几箱织物,算是妾的赠礼,两位大将军尽可带走。沿途售卖,可以充盘缠,带回你们祖国,可以做纪念。”

张良颤声道:“给我们?”

他们的行李已经装车,其中一半是大汉两任皇帝的丰厚赏赐,还有其他人送的赠礼。

半车宝贝,一下子相形见绌。

白起叹道:“女神,你知不知道你给了什么?”

小心托起那匹茱萸绒圈锦,判断:“至少两千枚足重的金币。”

张良检查那匹四经绞罗,果断认定:“这个可换一片三十人耕种的土地。”

“这一匹,五十个健壮奴隶!”

“图拉真广场边的二层小楼,带花园和大理石阳台!”

“角斗场视野最好的座位,包三年!”

“你记不记得元老院那个秃顶财务官,他那个最漂亮的待字闺中的女儿,足够聘来了……”

“不不,她现在肯定已出阁了,说不定孩子已有了。不过你送她这匹丝绸,她定然答应做你情人……嘻嘻嘻……”

……

两人越说越兴高采烈,尽情畅想回乡后纸醉金迷的日子,说着说着,忽然笑容凝滞,不约而同眼滾泪水,抱头大哭。

腿脚利落的胡人向导近前催促:“将军们,队伍该出发啦。”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万分不舍地环顾四周。洛水河岸边,是花草掩映中的高大城墙。另一侧,白马寺的屋檐露出一脚,香火气味时隐时现。

大汉的煌煌国都,刚刚经历战乱的洗礼,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单薄见骨,但已能看出眉眼间那急于站起来的勃勃生机。

况且还有这辈子见过的最心灵手巧,最国色天香的异族女郎……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两人毅然决然地披上外袍,跟众人郑重道别。

等送别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白起却还有一事放不下,忽然回头,扭捏说道:“夫人,让我亲一下你的手。”

罗敷怔然,随后哑然失笑。见到自己的第一面时,他就急急忙忙的想吻她手,这还念念不忘呢!

还没等她回应,旁边王放十分自然地答:“不成。”

张良赶紧来帮腔,大大方方说:“在我国的礼节里,这是尊重,并非轻薄。”

王放笑道:“我懂我懂,既是尊重,须得一视同仁。”

说着,伸出自己一双手,慷慨往前一递,一副敢于牺牲的凝重表情,闭了眼,表示随便亲。

两双碧莹莹眼睛,同时朝他一瞪,射出无尽鄙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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