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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后院里有两座坟,南北各自相向,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似的,只把背景留给对方。院子是以红砖墁地,大红,深红,浅红,桃红,绛红,殷红……像是美人颈上刀刃挖开的血口,即使只拿目光微微瞟,也觉得这红是如此妖异。

这日清早林羡鱼照例的一身素白,衬着冰雪般的一张脸,髻上挽一朵白绫扎的芍药,人整个儿的像一抹白影子,只有唇红得尤其刻毒,如同雪里洇开一朵血花。她身后随着个锦衫如火的少女,面貌与她倒有六分肖似,只是一样的眉目胜花,却是别样的清婉如玉。

少女走得很慢,像是有脚疾,每一步都要用尽了全身力气迈出,却不过往前挪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林羡鱼看不过去,扭身把她一拉,身子跟着一腾,翻手扣住她的肩,直把她按在左边的坟前,冷声道:“慕鱼,在阿娘面前,你可还有话说?”

少女也不回话,只低头把衣角在掌心里搓来弄去,脸上尽是无限的委屈之状,林羡鱼看得不耐,踢她一脚道:“你别给我装可怜,到底认不认错?”

她被踢得趴在了墓砖前,索性把脸埋下去,呜呜哭起来。林羡鱼脸上有几分不忍之色,然一想起她的行径,简直要恨得抓狂,把心一横,道:“哭也没有用处,你给我在阿娘面前发誓,以后与他一刀两段,这事便就此揭过!”

少女却是个左性子,软硬不吃,突地爬起来用一双黑井似的眼睛下死力地盯了林羡鱼一眼,像是衔恨又似是含情,陡然伸手把耳上一只碧玉耳璩拽下来,捏作两断,恨声道:“姊姊莫再逼我,否则妹妹便如此物,人亡魂消。”

林羡鱼惊得往后退了两步,颊上涌出两抹胭脂似的红晕,自有一股妖娆之态,气得抖着身子,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来:“他到底哪里好,教你如此死心塌地,舍生忘死?”

“姊姊怕是这辈子也明白不了!”少女把脖子一梗,厉声叫,“因你根本没有心!”

林羡鱼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似万马奔腾,又似千万鞭炮一齐暴响,身子跟着晃了两晃,终是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亲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若是她没有心,为何这个时候却因着她这话胸口这样作痛,像刀割,像火烧,像油煎,像有人把它揉碎了,捣烂了,涂抹出千千万万只恶鬼厉煞,抓心挠肺——这诸般的滋味,每一种都直指人心,绞着绞着绞着……

她定了定神,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飘着一缕冰凌似的光,居高临下地瞧着少女道:“林慕鱼,你听好,赵敏儒昨儿向我求亲,我决定答应他!”

少女听了这话,再没有刚才的恨劲儿,倏地抱住林羡鱼的腿哭道:“姊姊,不能如此,你要是如此,妹妹便活不得了!”

赵敏儒央冰人去林家提亲,也只是一番试探,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却不成想,对方竟应了,实在出于意料之外。

他先前只见过林羡鱼一次,还是远远的偷瞧。那是个如冰雕雪堆般的美人儿,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在胸腔里跳得躁乱,呼吸也忘记了,像有人拿着羽毛对他全身上下地搔,那种烂漫的酥软。

他那时便想,这世上若还有人值得他上心,也便只有林羡鱼了。

之后想法设法的结识,却总是不得门路。

林家的“倾墨香染”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染坊,日进斗金,然则只靠着林羡鱼一介女流撑持,再是家大业大,再是冰雪剔透,终究是力有不逮。城中有些头脸的,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皆打着林羡鱼的主意,想要来个人财两得。

先前林羡鱼也还着管家应付应付这些上门的冰人,到了后来,竟是一律谢绝,她更是轻易地再不肯出门走动,赵敏儒想要结识,除非能穿墙越户,深入林家。

可是这一日他遣了冰人去林家提亲,正抱着满心地失落守在家里,等那冰人给他回报无望的消息——他到底也还抱着那么几分热切的希望——等来的却是林家的老管家。赵敏儒倒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诧异,忙地着人上茶,老管家把手一挥道:“赵公子不必客气,大小姐差老奴来将此信交付,这便告辞!”

赵敏儒拆开信,上面只了了数字——愿永以为好——他的心脏跟着猛地一抽,像是痛楚,痛快淋漓地一刀下来,把他的胸口切成一朵花儿,以最销魂的姿态绽放,便是醉生梦死的快乐,这快乐简直要使他飘起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便突然发现了这世间的美好,觉得那日头红得尤其可爱,园子里的花开得异样绚烂,就连他最看不惯的侄子赵慧允也格外顺眼起来。

翌日更有林家的家仆上门送请帖,说大小姐邀他于荡碧轩一叙。

他坐车到了林家,随那仆从穿过一重又一重院落,满眼的深绿浅红皆是匆匆而过,再是娇姿明媚,也无心多看。这速度已然是极快了,他却还觉得慢,恨不能肋生双翼,直飞到林羡鱼面前才好。

待到了荡碧轩门口,那家仆顾自去了,他却倚着门踌躇,不知要用怎样的表情,怎样言词,才会使自己看起来不会太过笨拙。他还在苦思冥想,那门却突自内拉开,林羡鱼淡漠地瞧着他道:“赵公子,娶了羡鱼,你可会觉得快乐?”

她离他这样近,容颜像是高天寒月,不可触摸,然而衣香如风,却又如此真实的拂过他脸。他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回过神来,局促又不知所措地道:“自,自然,是快乐的!”

林羡鱼却把唇角一挑,淡而无味地道:“却为何,羡鱼只觉得这人存于世,即使事事顺心,也只是不快乐。”

自打入了荡碧轩,赵敏儒便神魂颠倒,目光飘来转去,只离不了林羡鱼。林羡鱼早便觉察,却不点破,脸上浮着抹渺然的笑意,着个绿衣小婢烹了茶来,亲手满了一盏送在赵敏儒手里。赵敏儒受宠若惊地接过,嘴里迭声说着“怎敢劳烦小姐”指尖却假装不着意地碰了碰林羡鱼的手指。那一种香生肌骨的凉,简直令他从头酥到了脚。

林羡鱼虽恨他这轻薄,可是既已允了他的婚事,这些事总是不能避免,当下抑住心间厌恶,瞧他痴痴迷迷地咽了一口茶,方才淡然开口道:“羡鱼一直疑惑,之前我与公子并不曾见过一面,公子却为何向羡鱼求亲?”

那茶虽是极品大红袍,赵敏儒这时候却是品不出一些滋味。他心魂失守地再呷了口,咂了咂舌道:“我曾于挽云居上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小姐并不曾注意到我。那时候我,我便——我慕小姐高华,早便有结识之心,只恨小姐深居内院,不得亲近!”

“公子有心了,”林羡鱼到底是个女儿家,被他这样热切的目光逼视着,再加上他言词无忌,即使她是如此冷心冷情的一个人,脸也禁不住泛红。她低头避过他逼上来的目光道,“只希望公子以后,莫要后悔!”

林羡鱼这抹不经意的娇羞又把赵敏儒看得酥倒,直恨不能学那浮浪子,也放浪上一回,上前抓着她的手,或者揽着她的腰,说一句“怎么会后悔,能娶小姐,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他到底还算是个风雅公子哥儿,自认清慕高雅,绝说不出这些放浪言词,更是作不出此种下流行径,吭哧半日,末了抖着声音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又怎会后悔,绝不后悔!”

“如此最好,那么,便在下月初一日成亲,公子意下如何?”

赵敏儒惊地站了起来,想今日已然十五,离下月初一日便只剩半月而已,如此匆促,却是为了哪般?他虽对于一亲美人芳泽急不可耐,甚至夜夜**焚身睡不安枕,却是不敢造次,只心里谋划着,必要用最盛大隆重的婚仪把她迎娶过门,也好教她对自己无愿无悔,死心塌地,这样计算下来,至少也要用两月时间筹备。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正不是如何接口,林羡鱼斜倚了椅背,轻声漫语道:“公子若没有异议,便如此定了吧,天也晚了,羡鱼也乏了,公子还请回去,改日咱们再把诸多细节细议一番!”

赵敏儒一听她这送客之词,心里那阵惊异早没了,只是不愿意就此离去,延挨着,厚脸皮地扯东拉西。林羡鱼听得不耐,向门外唤一声“香螺”,便有个绿衣窈窕的丫头施施然推门而入,林羡鱼对她招了招手道:“好生送赵公子出门!”

赵敏儒回到家里,人依旧是昏昏然的一种醉态,然则他并没有喝酒,只是美人的那一袭香,比这世间最醇的酒还要来得醉人。

侍女上来给他宽了衣衫,俯身便欲吹熄桌上烛火,他突地出声制止道:“我还不睡,你去烫一壶酒来!”

那侍女怔了怔,想这吩咐实在怪异,赵敏儒一向不善饮酒,更因为不愿在人前出丑——他那种醉态,又是尖叫又是跳舞,想起来也教人脸红——所以他禁酒,哪怕是在家里头也轻易地不肯沾一滴。这时候他突然说要喝酒,怎令人不狐疑。

他自己却想不到这个地方去,见侍女怔着不应,蹙了眉冷声道:“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烫酒来!”

侍女被他这一声唬了一跳,身子一紧,对他福了一福,咬着一个“是”字出去了。少停端了只白瓷酒壶上来,上面绘的缠枝小葵花,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精致。他对侍女挥了挥手,着她下去,用不着在这里伺候着,他这个时候心里的快乐是私密的,不容任何人知道。侍女乖巧地退出了屋,室内立时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只有影子在烛火里晃动,一抹叠着一抹,像是活了一般,有似鬼魅妖魔。他的心跟着一颤,冷气从肌肤每个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想这真是见鬼,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柔弱胆小,简直可笑。他强自镇定心神,端起酒壶倒了杯酒,微红的酒液衬着翠玉的杯子,那种色泽,像是少女羞涩时微透颊的两抹红晕,我见犹怜。

他又忆起林羡鱼那低头时的一痕娇羞,身体立时酥了,心跳得有如擂鼓,他真怕这闷雷似的声响给人听到——若是被人得知他对一个女人如此的神魂颠倒,到时他定会成为全城的大笑话。可是他喜欢她的心是这样真实迫切,要如何压抑——心里是她眼里是她,就连呼吸里也全是她——他咬了咬牙,低头抿进一口酒,微微的一抹辣意,只在舌尖上稍作停留,便一路滑下了胸口。

这酒本不是烈酒,可是因他酒量欠佳,只这么一小口,脑袋便有些晕起来,脸上更生出一种热,像是给最亲爱的人抽了十几下耳刮子,疼痛也是甜蜜。

他正意乱情迷,也不知自哪个角落里蓦地传来一阵浅笑,先时还细细碎碎,遮遮掩掩,到了后来,简直肆无忌惮。他真正恼火,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除了那个日日不让他顺心的侄儿赵慧允还能有谁。

他恨得一拍桌子道:“你藏什么,给我出来!”

“哎,叔叔有命,侄儿安敢不从,这便出来,这便出来!”话音才歇,他身后的床幔便起一阵涟漪,一只手伸出来把幔子一撩,跟着自床上跳下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雪白素绢衫子,散着头发,大不过十**岁,却是一双眼睛,生得极黑极大,像是最深最深最深最深的夜色。

赵敏儒这个人,因为书读得多了,有些呆气,一向看重长幼尊卑,上下关系,不许人越雷池一步,也所以他对底下人向是正颜厉色,甚至对自家侄子,也不甚宽容,讲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严父才能教子有方。然则他虽是整日里拉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到底舍不得真下手打这个聪慧伶俐的侄子。

赵慧允因自小聪慧过人,嘴又甜,赵家上下没有一个不疼他的。因着父亲过世的早,他过早地明白了世事,把这察言观色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赵敏儒那软弱脾气,他早摸透了,所以不管对方怎样管教,他却不肯妥协地长成了这一种嘻皮笑脸的脾性。

他嘻嘻哈哈地往桌边一坐,很没有坐像地歪斜着身子,伸手便欲抢赵敏儒手里的酒杯。赵敏儒眼尖地拍掉他伸来地手道:“好好的不去学些正经东西,偷鸡摸狗的勾当却是无师自通,整日瞎折腾,成个什么体统!”

“叔叔这样有体统,却为何每次有应酬的时候,却教侄儿去应付——要是教那些个人得知叔叔这粜酒的却不会喝酒,企不笑掉人家大牙!”赵慧允根本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自拿过酒壶往嘴里倒,待喝够了,拿袖子把嘴一抹道,“叔叔敢是有什么喜事,怎么竟想起来要酒喝了?”

赵敏儒虽恨他这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轻佻态度,却也不好过于严厉。自打四年前他全全地把生意交于赵慧允打理后,在他面前便愈发没了威信与震慑力。那些多余的说教,说了他也不会听进耳里,索性不说也罢。

赵慧允猜到他心思,也不在意,随他去气就是,只一味催他道:“快些道来与侄儿听听,也好教侄儿开心开心!”

他们虽是叔侄名份,却不过差了六岁,一个生得过于晚,一个生得过于早。赵敏儒虽还拿着叔叔架子,可他到底是个年轻人,有着年轻人的浮躁,更因为于人情世故上不大通,什么事都瞒不得人,全摆在脸上,所以才教赵慧允看出了端倪。这时候被赵慧允搔到心痒处,他便恨不能将林羡鱼答应自己求亲之事痛快淋漓地说上一说。可是他天生的腼腆,尤其在男女之事上放不开,未语便先把脸红了半边,羞涩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便要成亲了!”

赵慧允倒有些惊异,想不到这个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叔叔竟这样“一鸣惊人”,拿眼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方才咂着舌头道:“原来竟有人喜欢叔叔这样的书呆子,快快告诉侄儿是哪一家的姑娘,侄儿也好去谢她一谢——叔叔这回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赵敏儒被他说得难为情,脸上更热得厉害,像给人灌了辣椒水,真恨不能一头扎进冷水里彻头彻尾的凉上一凉方好。他平日最恨赵慧允这没正经地样子,然而他的话却总是一针见血的犀利,像四年前他教他评评那个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客商,他便很不客气地道:“不过是个斯文败类,表面上正言竑议,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这时候虽被对方讥嘲,他也确实想听听赵慧允的看法,便道:“这位姑娘,便是倾墨香染的林掌柜,林羡鱼!”

在听到“林羡鱼”三字后,赵慧允拿在手里的酒壶倏地落了地,一声脆响,碎成了千瓣梅花。在如此静夜里,这碎响真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力度。他也顾不得这些,陡然站起来对赵敏儒叫道:“不行,你不可娶她!”

自打那日两人闹翻后,林羡鱼便把林慕鱼强行软禁在风华居里,着十几个丫头婆子轮番看着,不许她踏出院门一步。然而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自己的贴身丫头香螺早便被慕鱼买通了,在众人放松戒备的时候,悄悄地把她放了出去。

香螺早年在家的时节原与邻里张阿哥极为要好,私许了终身,后来她被阿爹卖进了林家,这事也便不了了之。却不想这许多年后,张阿哥竟找到林家来,说除了她,这辈子再不肯娶别个儿。这事香螺却不敢对林羡鱼说,她知她性子,最恨男女之事,三月前家丁吴二问她讨丫头紫俏做老婆,吴二本是与紫俏有私情的,这时候大着胆子来讨,也是听了紫俏的指点。紫俏原想着,大小姐是个慈善人,虽则表面儿上是这般的冷若冰霜,然待下人却一向宽容,这事更是光明正大,明正言顺的,她没有不成全的道理。哪成想林羡鱼当场便变了脸,着人各打了二十板子,一个发卖到极南之处,一个发卖到极北之地,要让他们老死不能相见。

香螺自也试探过地,那还是一月前,她瞧着吴二与紫俏的事算是过去了,趁着那一日正做成一单大生意,林羡鱼心情颇好之时,假装不着意地道:“小姐,前儿个紫俏着人捎了信儿回来,说知道自己错了,求小姐开恩,还把她买回来方好!”这事她倒没有说谎,紫俏自小长在林家,林羡鱼是待她极好的,一应吃穿用度比之富户家女儿也不差些什么。这时候被卖到那冷寒的极北之地,哪里比得这江南的和暖,已是受不得了,更兼之买她的那家对下人又苛刻,三日一骂,五日一打,她这样娇贵的一个女孩儿,如何受得这折磨,所以偷偷地教个行商捎了口信来,只求林羡鱼开恩再买她回来,哪怕做粗笨活计也好,她再不敢做其他奢想。

林羡鱼原本心气平和,就算是生意做成了,在她也没觉得什么可喜。然而世人是这样儿的,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自然是该欢喜无限地方才正常,她不愿别人觉得自己怪异,也便做出那种种开心之貌,笑给人看。

可是这时候一听到“紫俏”这个名字,她便恼了,使力一拍桌子道:“你别在我面前提她,以后通通地不许提,她这是自作孽!”

香螺身子一哆嗦,唯唯应了,却还不死心地问:“小姐这样恼她,却又是为了哪般——到底,她服侍小姐一场!”

林羡鱼听到“服侍小姐一场”心就软了,幽幽叹了口气道:“香螺,你可别学她,这样伤我的心——你说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为何非要勾搭个男人才能过活。男人如何靠得住,喜欢你的时候,便会做出诸多丑态,甜嘴蜜舌地讨你欢心,不喜欢的时候,便弃之如敝屣,何苦如此,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她像是痴了,着了魔,入了障,只一味么复叨念着“何苦如此”,再不理会其他。香螺便明白了,只要她身在林家,她与张阿哥便没有可能。

她也非是不心恨,很多次想着不如与张阿哥与一起逃走,可是她与林家签得乃是死契,一旦事发被抓了回来,不光是她自己死,怕带累得张阿哥也要受皮肉之苦,或者就是个死。她又想到平日里林羡鱼待自己的好处,也不愿就这样背她而去,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不得主意。

半月前的一个晚上,林慕鱼却突然把她叫过去道:“你的事情我尽知了,想姊姊是定不会答应的,然你若为我所用,事后我不仅成全你与那张阿哥,且要赠你们白银百两,还了你卖身契约,放你自由,你意下如何?”

她似是突然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线光芒,那一种心动,像是烈火焚身,蓦地跪下去道:“二小姐有事旦请吩咐,就算是粉身碎骨,婢子也在所不辞!”

因着与林慕鱼生这一场气还不曾平复,林羡鱼许多日不曾踏足风华居。那些个奴仆们更是赔着小心,怕林慕鱼偷跑之事被林羡鱼发现,还不知要怎么开发了他们,所以竟是一力瞒住了,没走露一点儿消息,只私下里偷偷去四处搜寻。所以林慕鱼偷跑之事,林羡鱼竟是不知道。

林慕鱼倒也没有跑远,只在南市瓦肆的飘舞阁定了个雅间,许了舞娘五百钱,着她去赵家通个消息。钱虽不多,然而不过是跑跑腿的事情,舞娘自然万分乐意,去了不过半日,回来后对林慕鱼道:“那位小爷,说是今晚必至,还请姑娘稍待!”

林慕鱼打发了她,便在雅间里坐卧难安,恨这天色怎么才是正午,恨这日头怎么还不落下……好不容易挨到暮色四拢,门扇突被轻扣了几下,她心下一跳,摸到门边儿,小声问那门外之人是哪个。隔着薄薄的凌花槅子,传入一个浅淡的音色,却是个极为动人的声调:“是我,赵家慧允!”

她忙地把门拉开,看到门外廊灯下愈显清媚的少年,便有一种扑上去搂住他尽诉委曲的冲动。可末了只是眼睛微红地垂了头,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她抽出火折子愈要点起桌上纱灯,赵慧允突地一按她臂道:“还是不要点吧,如此说话方便些!”他倒没想到孤男寡女的嫌疑,这时候只是心乱如麻,像四面皆是洪水,只等着瞬间扑下给他最致命的一击。他神思恍惚着,又哪里有心思想去理论这些有的没的。可是林慕鱼心里转是百转千回,想他这是何意,直想得脸红。

赵慧允自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沉默半晌,极为压抑地开口道:“我听叔叔说,羡鱼答应了他的求亲,此事,可真么?”

林慕鱼幽幽叹气道:“如何不真,若不为此,姊姊也不会将我关了起来!”

赵慧允却有些惊异了:“你与此事又有甚么干系?”

“我么?”林慕鱼真怨他是个木头,他们私下交往这许久,虽则日里说说谈谈,皆是些无关风月的雅事,可是难免瓜田李下,人云亦云,姊姊知道了,难道还能不起疑么。可是这话教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启口,更何况她确是对他爱慕,恨不能人言成真,然而对方久久地没有表示,只是对姊姊念念不忘,想到此间她更有些恼了,只恨地道,“姊姊以为你我两人有私情,不许我与你来往,为了断了我这念头,故此,答应了你叔叔的求亲!”

赵慧允听得心下直跳,自耳根发热一直烧到脸上,猛地跳起来道:“她如何误会到这个地步,我与你,你知道,我,我心里是只有她的!”

林慕鱼真恨他这坦白,心里是一种火烧的疼痛,她自思自己并无一处比不上姊姊,却为何所有这些个人,却只记得林家有个林羡鱼,而不知还有一个林慕鱼。就连她一心爱慕的这个少年,当初接近她,结交她,也不过是为了打探姊姊消息。她心里波澜涌动,又是怨,又是恼,又是恨,这样恨姊姊,恨世道人心,连带的也恨起赵慧允来。他把她又当成了什么,如此无视践踏她的情意,她不信他不明白她的心,他是这样通透的一个人。

只是这番心思转折,她的心痛心恨就似万箭穿心,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她拿衣袖把眼睛一抹,银牙狠狠一咬,一双灼灼眼眸直逼视着他道:“那么,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慕鱼呢——你定知慕鱼之心是在你身上的,若是你肯与慕鱼厮守……”

然她这话还未完,他陡地一拍桌子道:“林慕鱼,咱们两个,绝没有可能!”

这一晚大约是寅时初刻,林羡鱼的旧疾突然发作,那一种万毒攻心的火灼辣痛,一时像是有数不清的脸孔狞笑着,挥舞着手中长鞭狠狠地抽,一时又有如成千上万的人,伸出尖长指甲狠命地抓。这痛楚盘根错节,使人无所循形,她强忍着,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只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再滚到墙边。

她这旧疾连林慕鱼也并不知晓,她抱着哪怕是死也绝不使人知道的心思,独居一所小院,丫头婆子们皆不许靠近,费尽心机地逃避着世人眼睛。

可是今夜这痛来得太快过猛烈,她实在受不住,便拿头狠命地撞那墙壁,一下一下一下……每一次都有千钧之力,直撞得头破血流。可是这疼痛不仅没能使她昏迷,倒反而使她更清醒,痛便发作地愈发势不可阻,有如万蚁啃咬般地咬遍了全身每一寸角落。

她浑浑噩噩地熬到天微明,身上的痛楚方才平息些,支起身子爬到木榻边,依着那榻腿站了起来,然而她力气早用光了,这时候脚一沾地,便全身酸软地倒在了榻上。

恨意就突从胸口迸裂,火山喷火般不可遏制。恨阿爹,恨赵夏氏,恨赵慧允,恨他们赵家。她原本以为过往那些恨早便完结了,在不久后,也便一并随她埋入尘土。可是赵慧允勾引慕鱼,他怎么敢勾引慕鱼——这使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嫁予赵慧允的亲叔叔赵敏儒,也好灭了慕鱼这痴心妄想——想到这些,这恨更是变本加厉,摧折得她恨不能立时死去。她分明是要忘记,要放下,可是天不从人愿,他们不肯放过她,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她又忆起阿爹的那张脸,身体里更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痛!

当年阿爹又何尝不是费尽心思才求得阿娘下嫁,不想成亲不过六载,他就变了心,恋上了赵家酒坊的寡妇。那时候她方五岁,并不懂得个中曲折,只是见着阿娘日日以泪洗面,而阿爹却是彻夜不还,偶尔回来,对阿娘不是打便是骂,她心里对阿爹就生出些恨来,阿娘却教导她,“不要恨,他再不好,也是你的爹爹!”

突一晚阿爹回来,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那般和颜悦色,是她出世以来从不曾见过的。她万般欢喜,说要去叫阿娘,阿爹陡然一拉她道:“这事只咱们两个知道,不许告诉别人,你娘也不行!”

她还欲抗议,阿爹猛地抄手把她抱起,用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胡乱喊叫,踅身悄悄从后门摸了出去。

他们在黑夜里左转右转,大约行了将有半个时辰,方才转入了一间院落。那院里只两三点灯火,分外寥落,听得见叶子落下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其间更混着一种短促的啜泣。

她本能的害怕,偎紧了阿爹,阿爹安抚地说一句“别怕”,可是他的身子分明颤抖地厉害,她现在想来,阿爹那时候的颤抖,也许是一种高亢的快乐。

阿爹抱着她走到左首亮着灯的一所屋门前,轻扣了两下,来开门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脸白的异乎寻常,一双黑得极阴郁的眼瞳,薄唇刀眉,美得格外凄厉。

阿爹见了这女子,便生出莫大的欢喜,那是她从不曾看他在阿娘面前有过的欢喜。她看到他拉住了女子的手,而对方红着脸把手抽了回去。

待进了屋,她立时便被一股浓重的药味呛得头昏脑胀,嚷叫着要走。阿爹不顾她的叫嚷,径自带着她穿过了乌木多宝格,直进了内室,将她推到床边。

他掀起床上碧翠软沙罗床幔,让她往床上瞧。那床上正躺着个年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子,脸色青白,呼吸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她扭脸望向阿爹,茫然不知所措,阿爹抚着她的发道:“这是慧允,他以后便是你的弟弟了,你是姐姐,要好好的看顾弟弟!”

光是妹妹慕鱼已让她烦不过来了,她哪里还想要这劳什子的弟弟,当下摇头道:“羡鱼不认得他,羡鱼要回家!”

阿爹听了她这一句话,忽地勃然作色道:“他是弟弟,听懂了没有,你做姐姐的,要用命来爱护弟弟!”她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吓得大哭起来,那女子拉了拉阿爹的衣角,小声道:“不必如此,她还小呢,你这样,却教奴心何安!”

阿爹也不顾她在眼前,只把那女子紧搂在怀里道:“若是能用她的命,换了慧允的命,那便值了!”

那之后的大半年,阿爹会每隔七日便把她抱去慧允弟弟那儿施一次针。她先时并不觉得如何,且赵慧允已慢慢好转,虽是病怏怏的,却是花儿一般的容貌,说话又会讨人喜欢,她如何不喜,更兼之阿爹曾对她交待,此事不许对阿娘提起,不然弟弟便有祸事了。她出于保护赵慧允的目的,自然无不依的,所以这事便一直瞒住了阿娘。直到半年后她第一次发作,痛得死去活来,叫了大夫来瞧,大夫说这非是病,乃是中了毒。可是问他是何毒,可有法子治好,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如此者数十次,阿娘整个儿地绝望了,人消瘦的竹竿似的,风吹便倒。

她对死亡自然也有恐怖,知道自己身上这毒无约可医,想是时日无多,便问着阿娘道:“阿娘,羡鱼是不是要死了?”阿娘那时候已然没了安慰她的心思,只一味低泣,她强颜欢笑地,“阿娘,在羡鱼死以前,想见见慧允弟弟!”

阿娘只当她是说胡话,说“你哪里有什么慧允弟弟,你只有个妹妹,慕鱼,我去将她叫来!”

她拽住阿娘,使劲儿摇头道:“真的,羡鱼还有个弟弟,他叫赵慧允,爹说,要让我爱护他像爱护自己的命……”她如此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了出来,阿娘突然就疯魔了,尖叫着冲了出去,嘴里反复地喊:“林尚,赵夏氏,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那一日傍晚几个壮丁把阿娘用块破木板抬了回来,已然没了生气,成了一具面容扭曲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生死睽违,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伤痛。她什么也做不得,只是扑在阿娘尸体上哭叫,若是可以,直想就如此哭到天荒地老!

依着林羡鱼的意思,阿娘的坟建在后院,待大丧七日,埋了阿娘的尸骨,她便跪在坟前死活不起来,任是哪个拉扯也不管用。彼时林家也并没有此时的富贵,除了两个年幼的丫头外,便只有林羡鱼的一个奶娘。奶娘的丈夫儿子皆死于灾荒,她因此上把林羡鱼当自己孩子般看待,这时候见她如此,又怎能不心疼,拿衣角揩着眼泪道:“小姐,夫人已是去了,何苦如此,你若是累坏了身子,岂不是教夫人在地下也不安生么!”

奶娘好说歹说把她劝了回去,她却是个拗性子,半夜里又悄悄地摸去坟前跪着,一壁小声啜泣,生怕给人听见。如此哭了将有一个时辰,她脑袋昏昏沉沉,身体眼看便歪下去,倏有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扶了她一把。

也许是因着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即使在这静谧幽魅的夜里,更在阿娘的坟前,骤然出现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儿,她也并不觉得惊怕,只是本能的转脸去瞧那人。借着还算清朗的月色,便看到一双幽异的双瞳,她真形容不出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只觉得对方瞳仁里的清光,像是蓝幽幽的两团鬼火。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是不是林羡鱼?”

她以为他是勾魂使者,无心机地点头道:“是,你是来索我命的么?”

“错,”那人摇头道,“我乃是来救你命的!”

她还待再问,那人却作个禁声的手势,顾自将腰间一只锦囊解下,从里面抽出一只蓝幽幽的长针。她到此时方才觉得害怕,身子向后退了退,转身便要跑走。那人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就在她扭身之际,忽伸臂将她捞进怀里,伸一手捂了她嘴,另一手拈着长针,直**她胸口。

倒也并没有多大的疼痛,只是一小股软麻在身体里乱窜,她顿时觉得脑袋万分沉重,似是吊着巨石重铁,渐渐生了睡意。那人早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轻声漫语地道:“我终是力有不及,只能做到如此。这一针可压制你体内毒性十五载,到那个时候,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此时脑� ��还有一线清明,迷迷糊糊地问:“你,你是谁?”

“我么,”那人似是回忆往事,想了半日方才细细碎碎地道,“我是个无足轻重之人,此次救你,也是人情难却,你若谢,便自去谢赵家酒坊的赵夏氏便可,我乃受她之托!”他说着把她放下,转身起个起落失了踪迹。可是她却牢牢记下了他的话,也就是那句话,使她心下万种恨意纠结,欲报不能,欲放不可,末了只能强行压在心里,等着岁月将这恨与她这条命,一并消磨掉。

那之后再见到赵慧允,已是十年后。

彼时她得到阿爹的死讯,亲自去到赵家交涉,要把阿爹尸骨讨回,与母亲合葬。她自然并不真的想要将父母合葬,所有说词都只是借口,她要的,不过是把阿爹葬在阿娘坟后,哪怕是死了,她也要他向阿娘认罪!赵夏氏也并没有为难她,痛快答应了,这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想说些什么,只是许多的话在舌尖上打转,却如何也吐不出口,倒是赵夏氏拉着她的手哭天抹泪地道:“羡鱼,是我对你不起,你尽管恨我,只是,你别恨慧允,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她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花容月貌已是不在,想这岁月真是狠毒,美人老起来尤其可怕,原本她脸上那鲜活的色泽只余满面衰朽枯败,心里就突生出几丝怜悯。然而一想到母亲,想到自己五年之后,也便要香消玉殒,这又是何等的残酷,恨意复又爬上来。她使力甩开她道:“阿爹的尸骨,我明日自遣人来取回,若无他事,羡鱼这便告辞了!”

她领着几个家人匆匆出了赵家大门,却迎面与个少年撞上。那是个生得如花儿般艳异的少年,像是圣手底下的河泽山川,秀逸婉转。她虽只看了一眼,却惊地向后一退,心里头一个名字反复地,针一样地四下乱扎,赵慧允。

她慌地把头一偏,欲要避开对方,不想赵慧允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道:“羡鱼,你是羡鱼,我认得你,你是羡鱼!”

她心里早是波涛汹涌,脸上却装成一片冰霜之色,甩开他道“你认错人了”转身匆匆逃走。

可是赵慧允不肯善罢干休,四下里打听她的消息,后又于半路上拦了她数十次,纠缠个不了。原本只要她说句狠话,对方也便作罢,然而她似是对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上了瘾,也或者在内心深处,还有些别的因由,可是她不愿深究,就如此与他耗了下来。

直到得知他与慕鱼私会之事,她心里有一种软绵绵的痛楚,是与过去无关的,新滋生出的一种如泣如诉的疼痛。她不许他们男欢女爱,男人原本就靠不住,她抱着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无论如何要拆散他们,拆散所有人!

鼓乐早停,前厅贺客迎门,吆五喝六声不断。这是孟秋七月初一日,远称不上秋色连绵,只一径的热,日头狠毒地似是欲要了世人的命。林羡鱼由喜娘扶进了新房里,几个虎视眈眈的粗壮婆子坚守门外,她们早得了赵敏儒吩咐,万不能放赵慧允进来。

赵敏儒与赵慧允这对叔侄此时已算得势不两立,半月前那晚的一番叙谈无疾而终,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定是要娶,一个则放下话说,定要坏了这桩婚事!

大婚这日赵敏儒自然格外仔细,因为没有长辈主张——他的大嫂,也即赵慧允的娘亲赵夏氏,已于年前过世——所以他忙里忙外,身心俱疲。就是这样也不肯放松,一大早便吩咐小厮时时把赵慧允的动静向他禀报。

那小厮去了不到半刻便慌地跑了回来道:“小爷,小爷不见了!”

他气得狠踹小厮一脚,想这诺大一个赵家,竟是没个可堪用的人,若事事亲力亲为,岂非要把他累死。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四下搜寻,只招来五十几个彪悍家奴,对他们一番交待:“今儿个乃是爷的大好日子,若是一切顺利,我自然赏你们,然若是出了一点儿差错,少不得一顿板子吃!”

谁知道,就是这样千防万防,却没有防到新房里。

赵慧允大半夜便摸进新房,窝在床底下,强忍了一整日的饿,只等着要把林羡鱼给掳走。

他出此下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他那书呆子叔叔是个牛性子,人情世故上虽是极为不通,可是只要他下心要做的事,一万个人也拦他不住。更何况林羡鱼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何能容人破坏这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婚事。这半月来他殚精竭虑,在赵家里里面面,安排了几十个家奴轮番看守,防得有如铁桶一般,连个苍蝇也别想混进去。

这事不只是赵慧允急,林慕鱼也急得死去活来。自打赵慧允明确表示心里只有林羡鱼,林慕鱼便对他纠缠不休,翻来覆去地问他自己哪里比不上姊姊。赵慧允如何讲得明白,他只知自己喜欢羡鱼,一心一意,即使她对他爱搭不理,不假辞色,然他死活也拧不过自己这颗心,满脑子是她,满心里是她,再容不下别的人和事!

林慕鱼自知强不过他这心意,转而退一步道:“只要你肯要我,我,我什么也不在乎,哪怕是,哪怕是你要娶姐姐!”

他为了赵敏儒与林羡鱼大婚之事,已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应付她,假意敷衍道:“若是你真愿意,我自是无话可说,只是这太委屈了你!”

林慕鱼信以为真,一壁哭着偎进他怀里道:“只要你心里有我,慕鱼便已心满意足了!”

他倒也不是不感动,只是这时机总是不对,你让他说些知情识趣儿的话,他也实在说不出口,只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叹气道:“现在最紧要地,还是想法儿坏了叔叔婚事,不然你我的事,也不过是竹篮打水!”

林慕鱼更偎紧他些,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慕鱼倒是有一法儿,只是要你受些委屈!”

他这法子便是要赵慧允事先藏在床底下,择机而动。赵慧允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头绪,只得依此行事。他想起这些便觉得自己下作无耻,吃的一整日的尘土也不敢抱怨了,想这全是自作自受。他趴得全身麻木,正要动动身体,那门突被人推开,七八只脚乱哄哄地踩了进来,隔着红绸暗梅花纹床衣,他瞧见三个着青绿彩缎绣鞋的人拥着个着绛红缎扣绣鸳鸯鞋的人坐到了床上。

她们说得什么他根本听不入耳,只有心跳得仿佛毁天灭地的火焰,眼看着就要烧破胸膛。几个女人终是把一车子的话说尽了,怏怏出了门。一时室内静得针落可闻,他们的呼吸辉映着,躲避着,纠缠着……他想这世间再没有哪一刻比之此时更销魂。

眼看天渐转暗,警戒似有松懈,他悄悄地伸出半个身子,不妨头顶上林羡鱼冰冷的声音蓦地砸下来:“我以为你这辈子也不准备从底下出来了呢!”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翻出床跳起来指着她道:“你,你早知道了?”

“你那样大的喘息声,要不教人知道,也难!”林羡鱼索性把头上喜拍扯下来,艳如妖魅的一张脸,是令人惊惧的一种美色。她瞧见他这惊慌,倒笑起来,道,“你有那样大的胆子猫在底下,这时候倒怕些什么——我现在已是你的婶婶了,以后却要好好地**你一番!”

“什么婶婶,我不承认!”他气得咬牙切齿,想事情倒了这个地步,还怕得什么,索性豁出去了!陡然上前抱住她道,“羡鱼,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喜欢你!”

她也并不挣扎反抗,只任他抱着,淡淡道:“说得多么好听,你既喜欢我,又为何去招惹慕鱼?”

“我并不曾招惹,我,我只是,想借着她接近你,我已知错了!”

“可是晚了,”她轻叹口气,似是怨恨又似是感伤,“我与你叔叔已拜了堂,以后便是明正言顺的夫妻,咱们名份已定,你还是死了这心吧!”

“不,不,不,不……”他接连喊了数声,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我们走,现在就走,去个没人识得咱们的地方……”

“你要我跟你私奔?”她突地紧抓住他的手臂,“那好,你现在便带我走!”

林羡鱼支开门前看守的一干丫头婆子,随赵慧允左拐又转,出了后门,抄着小路,一路行到北市瓦子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准备天一亮便出城。

林羡鱼答应与赵慧允私奔,那时候真是不假思索,实出意料之外。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己命不久矣,不在今日便在明日,走了倒好,一则可教慕鱼对他死了心,另一则,慕鱼自此后也便只会恨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更不会知道,她的姊姊在与他的爱郎私奔后,便香消玉殒。

这样一想,简直心痛欲死,痛得*出声,才惊觉这哪里是心痛,分明是恶疾发作。此次疼痛来得尤其剧烈,仿佛是巨浪滔天,一霎将她淹没。她把唇嘴得破了口,指甲掐得掌心流了血,这疼痛却愈发汹涌,无休无止。她忍受不得,滚到地上,撞翻了椅子,惊醒了睡在隔壁的赵慧允。他急跑过来猛把门撞开,待看到她这番疯魔似的模样,心急如焚,慌地上前扶起她道:“羡鱼,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痛得无力回话,身体里更有一股恨意伸延,想自己受这非人的折磨,全是因他,他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突张嘴狠狠咬住他手腕,咬得痛快淋漓。他痛得闷哼一声,然只是哼了这么一下,便再不出声,任由她咬下去。她渐渐松了口,把身子缩作一团,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朝他厉声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他上前抱起她往放到床上,眼泪跟着往下掉,哑声道:“羡鱼,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大夫!”他转身要走,她猛地拉住他衣角,强忍着疼痛,一字一顿道:“无用,若是能医得好,我又何苦,何苦到这个地步,我,我就要死了,与其这样痛苦地死,不如你给我个痛快!”

他不能亦不肯相信,只紧握住她手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哪怕要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设法医好你!”

“可惜,已是来不及了!”她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眸望住他,“你真得肯为我死么?”

“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何不可!”他恨她对自己感情的不信任,又心痛她被病痛折磨,为了安她的心,他自靴里摸出把用来防身的短刀,扬手向自己手臂扎下去,血流在地上,是午夜才得盛放的血色昙花。他闷声道,“你痛,我便陪你一起痛!”

林羡鱼一阵血气上涌,身体跟着疼得有如千刀万剐,也顾他不得,只把头低下去,欲往床柱上撞。赵慧允眼疾手快地用身体挡住她这自残,紧搂住她,拿着刀子往自己另一只手臂上又扎一刀,忍着痛楚柔声哄她道:“羡鱼,你瞧,现在有我陪着你,痛我们便一起痛,死也便一起死,只要我们在一起,痛也是甜的,哪怕是死,也是无尚幸福!”

林羡鱼只觉得胸口热胀得厉害,好像有什么要破胸而出,眼泪泉涌而上,用尽全身力气推他道:“我不要和你一起死,你去,找大夫,快去!”

赵慧允得了这一句话,就似得了纶音佛语,身上的疼痛全飞去了九霄云外,折身匆匆下楼请大夫去了。

然而等他领来了大夫,林羡鱼早便气息断绝,他那把短刀正牢牢插在她心口上,香衣浸没,血染山河。

老大夫哪曾见过此等修罗场面,吓得厉叫一声转身便跑。赵慧允却是傻了,整个人似被挖空,只余一具躯壳,哭不能,笑不能,悲不能,喜不能……他末了被跑堂的一声尖叫震醒,恶鬼般把他赶出去,将门狠力拴上,爬到床前抱住林羡鱼尸体放声大哭。

然而哭也是绝望,哪怕是肝肠寸断,倒不如陪她死了的好,如此在黄泉路上,她也不至于寂寞。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而有一种欢喜,伸手便去拔插在她心口的刀,不想刀未***,反把尸体带得一动,露出压在尸身下的一块素绢巾帕,一行惊丽的血字。他惊疑不定,把巾帕拿到手里细瞧,上面了了数语——而今你我缘分已尽,君要好自珍重,勿起轻生之念,替奴好生看待慕鱼,万不可有负!

他只觉天天旋地转,想这天大地大,却是无一处不寂寞荒凉。

夜色愈深,有木柝声响了三下,不知谁的喊声悠悠荡荡飘了进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原来已是三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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