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翻了个身，几个月以来，我早学会了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快速入睡的技巧，但不是今天晚上。

并不是说今天的境况有多恶劣。

我遇到很多恶劣的情况，比如说下雨。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一到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找到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有时候明明朗星在天，万里无云，突然间一场暴风雨就打在了你的头上。

我睡过山洞，更多的时候是像个乞丐一样，在天桥底下或者城镇里的路边。有一次，我在郊外醒来，一条流浪狗还是别的什么类似动物咬着我的裤脚，想要把我拖走。还有一次我在河边的草地睡觉，涨起来的河水浸到我的膝盖。

人们总是把这些想象得很浪漫而忽略其中的艰难，但是当你经历过这一切的时候，再回头看看，你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挺浪漫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某个地方的公园的长椅上，我的旅行包差点被偷。差不多快天亮的时候，一个比我还要邋遢的人打开我的旅行包翻找着什么，他拉动了绑在我手腕上的带子。

“你干什么？”我朝他喝道。

他不理不顾，直到我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才惘然不舍地慢慢走开。他让我想起那次爸爸送我坐火车，公共汽车停下来时，从车下走上了两人，一个人守着车门，另外一个人摸着车上每个人的口袋。

有些人叫骂，有些人怒目而视，他就这样伸手想要从旅客的口袋或者钱包拿钱。

我站了起来，想要急忙下车，爸爸拉住了我。

“不要着急。”他说。

我知道这些人无非也是为了生活，从这一点上，我从来不怪他们——似乎一直以来，我的正义感都没有达到一个正常人的标准，我甚至觉得假如他们是赌徒、瘾君子或者别的什么人渣败类，也没有什么值得谴责。

每个社会总需要有一些人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人的天性适合谴责他人，而不是自我谴责。

我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我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但我仍然对结束这次徒步旅行之后的生活感到茫然。

首先是工作。

我忘记了是中世纪的哪一位神父说过“工作即人生，人生即工作”——大概是这个意思——现代社会的任何一个人，定义他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的工作。

我总觉得这可能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快的一个年代，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年代对所处其中的人提出过如此严格的要求。在过往时代中，扮演推动社会进步的只是一小部分人，现在却要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一枚螺丝。

我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偏激，站在另一个角度，这是肯定，而且我根本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但是此刻我相信自己是对的，至少在某种层面。

——可能是因为我的沮丧。

因为我学的这个专业，我属于的这种人，一份好的工作比一个好的妻子更难找。我想任何学文学的人差不多都会有这种感觉，除非他家底厚。

是的，我可以当个秘书，当个编辑，当个记者，或者别的什么，但这都毫无意义。

而且，我没有任何门径——我猜这句话才是我想要说的。

我毕业时遇到的情况是，我妈妈一个劲地抱怨当初在可选择的情况下，我没有选择好的专业，没有选择好的学校，而我爸爸则时常在语言中流露对自己没有本事，不能给儿子找一条好出路的自怨自艾。

二个月之后，好不容易在一间小公司找到了一份说是编辑的工作。一呆呆了三年，直到这次旅行。

回忆过去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但今晚却有点吸食鸦片的感觉。也许我只是想要为目前所处的这个状况找到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因素，因为云岭已经开始使我感到烦躁。

你有没有试过那种感觉，把过往所有的东西干脆利落地擦掉，眼前一片清明，很舒心，但是当你想建立起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又害怕重新跌落从前的那种状态中去。

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在循环，你以为你跳出去了，其实你还在转圈。

我记得有人做了这样的一个比喻，说人生就好比一条河，我们只不过是河里的鱼，跳得再高，最终还是会掉回水里。

——我想，当时我就有点被自己弄混了，它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但，你看，这也是一种循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