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总这次过来，除了处理这个随机性突发事件外，他更主要关注的，则是上回说起过的厂里改制一事。

目前，来料加工厂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经济体存在。在珠三角地区，南下打工风潮造成劳动力资源富足，在中国经济飞速增长的这段时期，人口红利保障了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长足发展，加上各级政府提供的廉价土地资源，使加工制造业成为了这里的支柱产业。

除了可以引进外来设备，提高工业生产技术，消化劳动力资源，促进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之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出口创汇是国家大力号召的需求。大量的劳动力，得以能够用低价去承接来自国外的订单，这其中就包括了很大一部份只收取代加工的工缴费，所有机械、原料均由外商提供，成品也由外商一概包销出口，不仅没有任何风险，国内还可以收取土地租金的这种经济合作模式，即来料加工。

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劳务输出，与常规劳务输出的差别，在于常规输出是把人送出去工作，这种输出则是利用境外奖金，把设备原料搬回到国内来组装；多少有点空手套白狼的意思。

这种经济模式有它的好处，自然也有它的不足。

首先，来料加工厂只是加工贸易中的一种，它不属于投资项目，相当于租用当地的厂房人员进行生产加工，因此，外商并不享有企业的所有权，这也是为什么所有来料加工厂都必须由中方指定人员当厂长的缘故。

第二，正因为它不是独立的经济实体，因而它不具备独立的财务体系，既无法购买土地或房屋产权做固定资产，也无法取得任何形式的银行融资，所有资金都必须由外商提供，而且，除了要支付预先谈妥的代加工费用（即工缴费）外，还需要承担许多不可预估的费用，比如说，额外增加的治安管理费、消防卫生费一类，这让林总老生活在一种不安全感中，随时担心哪天一份传真过来，又要追加什么费用，他还必须给，一点商量都不打。

还有让林总最不满意的一点，则是它的产品没有内销权，必须全部出口。就连想偷偷摸摸地卖点内销都不行，因为厂里根本开不出发票来，没有发票一切免谈。本来，这种形式的工厂，就连原料中的一粒钉子也不能就地采购，必须全部进口，光是这些细琐材料，来来回回的运费成本都有不少，所幸海关的管理漏洞被孟沅发觉，后几批的那些小五金配件，来料箱单上有注明，实际情况则是直接到全有厂拿板车拉回来，这才帮厂里省下不少钱。

目前林总已经同意了与施先生的合作，最主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取得内销许可，而除了把厂子改制成独资企业外，没有其他办法。

前两个月，为了尽快促成此事，孟沅没少往村上乡上跑，问了无数次，表格申请填报了无数，加起来有半抽屉之多。台庆厂是头一家向村上申请改制的来料加工厂，对于政策规定和依据，连村上自己都搞不清楚，向乡上镇上一级级呈报上去，来来回回地批复，来来回回地拉锯，经常是头一回要提交的资料，到了下一回又要新增或重填。总之是反复无常，标准答案一日三变。

来料加工厂的土地资源占用，只是跟村上签订了租用协议，无法取得相关国土局的备案手续，因而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分析，这其实是种非法行为，只不过各地政府对于能够引资创汇的项目，都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并不认真追究；但如果要改制，这个土地性质的变更手续就必不可少，即通过合法手段，把原本属于村上的集体所有制耕地，变更成可供购买固定年限土地使用权的商业用地。这个报告打上去了一个半月都还没回复，龙岗国土局研究来研究去，一直没研究出个结果来，这项目的立项批地就这么卡着，后续关于土地有偿使用的租赁时间跟费用问题，还有土地使用权的过户问题，便全成了空头支票。

详细听孟沅汇报了这个事情的进展情况，以及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牵扯，林总叹口气，道：“好吧，孟小姐你费心多跑跑，实在不行，就去市里找相关部门咨询政策，也只能这样了。”

施先生的广州营业处已经开业，他做熟机电贸易，自己手上有贸易公司，那个壳先用着，新的合资营销企业还在办理过程中；暂时，林总给他的货源还得从台湾转进口过来，关税运费一加，基本上那个利润就只够喝稀饭；所以他们俩都着急得很，改制的事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等这个弄下来，我跟施先生说过，我这边的供货就由你协助监管，你先去广州，到他那儿熟悉一下经营流程，等以后把点铺开后，各地的市场情况你要负责汇总给我。”林总已经把孟沅的新职位给安排妥定，“这边厂里，就交给东方小姐打理，现在理顺了，一个人帮衬着柴经理，够啦。”

到了晚间，孟沅跟东方缕聊起林总的设想，她当然没说这么细，只是告诉东方缕，林总决定调她去广州辅助销售，再以后厂里的事，就要全靠东方一个人担待了。

东方缕其实很欢迎林总的这个决定。她喜欢一人独大，不喜欢有人抢她的风头。

她自认为已经摸准了两位驻厂经理的脉，稍用手段便可以达成自己的意思；就算换了阿文以后回来，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上回的大吵已经将他完全收伏，再说阿红还一直把自己当姐姐，对自己言听计从，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周折——只要孟沅一走，台庆厂便可以由她颐指气使。

***

厂里这批货出了之后，照惯例工人们可以休息两天，又恰逢国庆节来临，额外还可以再放两天假。全厂的工人们都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假期，更是因为林总在回去前，专门召集大家都到院子里，他发表了第一次全员讲话，对大家的辛苦表示慰问，对这次的失窃事件表示不关大家的事，还表扬了大家面对外厂挑衅时的团结一致英勇不屈，以少抗多没给台资厂丢脸。

话末，也委婉地跟大家说，今后还是要和为贵，低调些再低调些，万一隔壁厂有人挑事儿，能忍则忍，忍无可忍，继续再忍，一切记住交给孟小姐她们来处理，不要强出头。

工人们的掌声非常热烈，不管他们听没听懂林总的那一番话的真实意图，但无疑，最后那几句话，所有人都不会产生错误理解，因为林总说，感谢大家这么些日子的付出，他决定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一顿，要让大家都吃得香吃得满意。

这话羸得了长达三分钟的满堂彩，欢呼四起，经久不息。

既然老大发话，这场“盛宴”的召开就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当天。林总业务繁忙，处理完了大陆厂的事宜就匆匆赶回了台湾，他走之前专门跟两位驻厂经理交代，这次的“盛宴”，他们俩不得缺席，都必须参加，算是与民同乐吧。

“大陆的国庆节，对我们台湾人来说，根本就是个灾难。”林总小声非议道：“但入乡随俗，你们不可以流露出不满意来。记住，要高兴，让大家都高兴。”

林总口中的“盛宴”，其实并不盛，因为他只肯掏跟过年一样多的费用出来，照他的说法，这时候菜钱肯定比过年要便宜，吃得应该比过年好吧？孟沅提醒他，如今厂里的工人比过年时多了一倍多，这些钱肯定不够时，林总假装没听清她的话，支唔着就转身离开。

国庆节的晚宴只配六菜一汤，一桌子挤了十一二个。楼下原本只有四张圆桌，新组工人进厂后，孟沅又去买了两张桌子二十个凳子，工人们挤在五张桌子上，留了一张桌子给管理层四位，孟沅见这桌实在太空，就把阿红还有两位组长，以及王国全、关师傅都叫到了这桌，工人们这才坐得松和些。

吃罢饭，将圆桌收拢抬开，柴经理指挥着工人，把楼上的那套音响还有话筒都搬下来，在院中摆好，大家团团围坐，开始表演节目。昨晚工人们就集合在院坝里看电视，如今人多，楼上堆着看电视显得拥挤，既然过节，干脆让大家看得痛快些，于是电视被搬到宽敞的院子里，工人们从七点的《新闻联播》节目开始，一直看到国庆联欢晚会结束；大家尚且意犹未尽，于是今天，厂里就自行举办联欢会。

工人中颇有几个文艺活跃分子，表演天分着实不差，而且为了晚上演出能赢得掌声，还事先排练过，其中那两个演双簧的，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连柴经理的嘴也笑得好久没合上；一个工人表演了小魔术，其余的，不是唱歌就是跳舞，王国全跟三组的一个工人搭档，居然说起了相声，学师胜杰学得活灵活现，几疑是本尊附体；就连胖子都被起哄着上去跳了一段霹雳舞；老实说，胖子跳起舞来还是挺有模有样的，是个灵活的胖子。

两位秘书自然也有节目。东方缕表演了诗朗诵，而孟沅，则给大家唱了一段沪剧紫竹调《燕燕作媒》，她唱得清脆，咬字很有韵味，大家虽基本上听不懂，但一来觉得这曲调欢快节奏活泼，二来再怎么说也得给孟秘书面子，所以鼓掌亦同样热烈。

等大家预先准备好的节目演完，时间还早，柴经理也看得兴起，就让大家接着表演，他说，既然这么高兴，每个组至少再要出两个节目。

庞长元的脑袋还包着，他被大伙儿闹着，要他表演《黑猫警长》中的经典形象一只耳，他苦着脸连连求告，大家原谅他有伤在身，这才被放过。

阿艳被推到中央给大家唱歌，她面红耳赤了半晌才开口，嗓声一亮，众人才惊觉原来她竟是个中高手，音色高亢清扬，一把原生态好嗓子令人绝倒。她先清唱了首《唱支山歌给党听》，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叫再来一曲，于是，第二首歌便是《党啊，亲爱的妈妈》。

台中的人唱得投入，浑没有开初时的扭捏，孟沅偷眼看柴经理，他目无表情，眉头微皱，只没有刚才看表演时神色那么自如，看来，对这种革命歌曲，他尚可以容忍。

等阿艳下来，二组的一个男工，自告奋勇上去给大家演唱，他拿起话筒就开始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

歌词刚刚唱到这里，猛然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暴喝：“什么新中国，我们台湾才是中华民国！”

吓得那男工一激楞，立刻就忘掉了后面的歌词，他扭身傻乎乎地看着柴经理，刚才这一声暴喝，正是出自他老人家的嘴巴。

“好了好了，今晚差不多了，大家想看电视的就再看会儿，想去睡觉的就上去睡觉。”东方缕及时站起身来打圆场，跟大家说完这两句，她朝柴经理笑道：“柴经理，下午我帮你租了新录影带，成龙的片子《超级警察》，你要不要上去看？”

柴经理鼻中哼了声，挥手让大家散去。胖子离开前，问东方缕道：“那家租带子的，有没有那部《香港奇案》？有的话你帮我租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