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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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历史竟然是如此的巧合!九月十八日之夜,正当张学良偕夫人于凤至和赵四小姐观看梅兰芳演《宇宙锋》的时候,蒋介石偕宋美龄来到了南昌,部署新的“围剿”红军的作战计划。

是日夜,蒋介石和宋美龄刚刚做完祈祷,准备更衣、入睡的时候,卧室外面突然传来了轻轻的但依然感到有些急促的敲门声。蒋介石把面色一沉,问:“谁?”

“孙儿孝先!”

“有什么大事禀报吗?”

“爷爷,大事不好了,日本人在沈阳发动了事变!”

对此,蒋介石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就像是他早已安排好了似的。他侧目看了看有几分得意的宋美龄,会意地微笑着点了点头:“请进来吧!”

蒋介石是十分爱惜自己的生命的。他对身边的侍从人员的挑选更是严格。首先考虑的是地际关系,看他是不是浙江奉化人;其次考虑的是校际关系,看他是不是黄埔军校出身;再其次考虑的是人际关系,看他是有什么友人保荐的。这一切都是先决条件。然后,还要凭他自己的经验,召见来人,亲自观察。他特别注意来人的仪表和精神,他认为满意,才做最后的决定。用他自己的话说:“确信万无一失者方可任用。”

至于对贴身的侍从副官的选择,他还要加上一条族际关系,那就是和他蒋某人一定要有血缘相袭。不是乡亲故旧,一律不用。蒋孝先是蒋介石的族孙,同蒋介石的亲信随从副官蒋孝镇是兄弟行。关于蒋介石的保卫工作,自打蒋孝先入选上任,实际上由他一人负责。蒋孝先轻轻地推开室门,走进行营官邸,神情有些紧张,简单地报告了“九·一八”事变的经过。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好!知道了。立即通知南京有关部门,有情况,要随时报告。”

蒋孝先应声退了出去。

宋美龄笑着对蒋介石说:“达令!你真是料事如神,应该庆祝你的计划的实现……”

“不!”蒋介石沉吟了片刻,像个哲人似的不紧不慢地说,“夫人,日本入侵满洲的枪声未打响的时候,我希冀能早一天听到;如今这枪声真的打响了,我又觉得它似乎来得早了些,因为……”

“有些事情你还没有准备好。”宋美龄抢先作了结论,接着又很扫兴地说,“比方说吧,如何对付国民舆论,如何借此处理好和广州汪精卫的关系,如何利用美国、英国等盟邦的力量,逼迫日本人不要扩大事态……而你嘛,在张学良被迫下台的时候,完成真正的统一中国的大业!我说得对吗?亲爱的蒋主席!”

“哈哈……”蒋介石猝然大声狂笑起来,说道,“知我者,夫人也!”

蒋介石和宋美龄设想好了应变的对策以后,于九月二十一日由“剿共”的前方——南昌回到了南京。

九月二十二日晨,蒋介石在南京市党员大会上讲话。肃然大讲“以和平对野蛮,忍痛息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旋即召开国民党中央党会,决定对粤采取和平方式,准备释放胡汉民,使其主持党政工作。同时,还决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分别发表三个文告。

即日夜,发表《中央告全国同胞书》。该文告一不言动员民众,二不言出兵抗日,只要求全国绝对服从蒋介石的中央,严守秩序,埋头工作,交捐纳税,勿问国事。

九月二十三日,发表《国府告民众书》。向国民宣布了对日的基本方针:(一)依靠国联主持“公道”,乞求帝国主义给以“合理的援救”。(二)继续鼓吹“以文明对野蛮,以合理态度显露无理暴行之罪恶”,要国民以“文明”的不抵抗,忍受日寇的野蛮屠杀。

同时,发表国民党中央执委会《致粤人要电》,除重谈上述主张外,还着重强调:“危害民族生存之**必须根本铲除。”蒋介石为了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主义,国民党增设了“特种外交委员会”,由**老手戴季陶和宋子文分任正副会长;蒋介石为了借“九·一八”事变吞并广州的国民政府,决定派陈铭枢、蔡元培、张继携带他给汪精卫等人的亲笔信赴广州议和。他在信中高唱:“弟当国三年,过去是非曲直,愿一人承之。唯愿诸同志以党国危亡在即,各自反省,相见以诚,勿使外间以为中心党徒只顾内争,不恤国难。……”

九月二十四日,蒋介石在官邸召见了张学良的代表万福麟和鲍文樾。他说:“你们回去告诉汉卿,现在他一切要听我的决定,万不可自作主张,千万要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蒋介石送走万福麟和鲍文樾之后,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他甚是得意地走回了下榻处,望着含笑迎过来的宋美龄,真诚地说:“你真是我安邦定国的贤内助啊!……”

宋美龄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甜津津的。但她冷静得很,知道此刻不是听丈夫唱赞歌的时候,为了进一步在蒋介石的心目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她理智地掩饰起飘飘然的感觉,故作沉重状地说:“事情刚刚开始,恐怕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广州的汪精卫是个老奸巨猾的政客,他不会轻易地上你的圈套的。”

“那,他就要背上分裂国家的恶名!”蒋介石成竹在胸地说。

“他若是把分裂国家的恶名转嫁到你的头上来呢?”宋美龄越发地显得沉重了。

对此,蒋介石张了张嘴,还是没有答出一句话来。

“你的这一手,是可以把那位少帅置于卖国的地位,但如何借此分化、吃掉他手下的几十万东北军呢?你仍然没有可行的措施吧?”宋美龄又把话题一转,有意地反问。

蒋介石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地退去了,又习惯地蹙起了眉头,遂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把头一侧,问:“夫人!你认为我当务之急是什么呢?”

“美国朋友让我告诫你:谨防**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把不抵抗的帽子戴到你的头上。”

蒋介石禁不住地笑出声来,他望着不知何故的宋美龄,大夸其口地说:

“我蒋某人点的这把火,怎么可能烧到我自己身上来呢?可笑!实在是可笑……”

但是,历史却无情地作了这样的宣判:玩火人必燃其身。

广州国民政府借与南京国民政府议和解决争端,力图通过“合作”来改组南京政府,达到分散蒋介石手中的权力,夺取国民党中央与南京政府领导大权的目的。九月三十日,宁、粤双方在广州举行会谈,粤方提出三条主张:(一)蒋介石下野。(二)广州国民政府取消。(三)由宁、粤召开统一会议,产生统一的国民政府。宁方代表认为其他条件可以商量,唯有蒋介石下野一条实难接受。为此,双方争执不下。聪明的蒋介石大唱高调,认为本人去留可议,希粤方代表北上谈判。粤方代表深知蒋介石的厉害,为安全计提出三条:(一)释放胡汉民;(二)开会地点在上海;(三)宁沪警备部队必须由保持中立的十九路军担任。蒋介石完全地答应了粤方的条件,遂促成了宁粤在沪的会见。

十月二十日,汪精卫率粤方代表百余人抵达上海;十月二十二日,蒋介石乘飞机抵沪。是日下午一时,蒋介石亲自赶到孙科的寓所拜会汪精卫和胡汉民。三人握手言欢,谈笑风生,不知情者一定会说:中山先生的三位弟子团结得像一个人。正式开会以后,粤方代表突然又提出三项主张:(一)国府主席宜如德国总统,不负实际责任,由行政院负责实际责任。(二)废除总司令制。(三)由一、二、三届中央委员会共同负责党务。蒋介石非常清楚,这三项主张得以实现,等于把他手中的党权、军权、政权全部夺走,他是绝不会答应的!但是,面对数以百计的党国元老新秀,总不能骂上一句:“娘希屁!”拂袖离席。他匆忙起身,吹捧了一阵汪精卫和胡汉民以后,又说了这段很有名的话:

“诸位同志皆党中前辈,本人为后进,向来服从前辈。此次诸同志议定办法,凡胡、汪先生同意之事,我无不同意照办。我若不行,尽可严责。”

但是,蒋介石当日飞回南京以后,对汪精卫、胡汉民同意的事就不照办了,郑重声明中央的法度不能变更,约法不能改变,中央机构不能改组。这就使得所谓的“共赴国难”的上海议会陷入了僵局。再加之汪精卫和胡汉民的矛盾难解,使得本已分裂为宁粤的国民党,又演变成宁粤沪三家了。所谓的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只能分而开之,从而开创了国民党历史上的一大奇闻!结果,汪精卫和胡汉民分而合击,使得妄图借召开“团结御侮,共赴国难”的四大的蒋介石不仅芒刺在背,而且还戴上了一顶不抵抗的帽子!

蒋介石为了挫败来自汪精卫和胡汉民的进攻,他又公然宣布恢复被开除党籍的四百八十一人的党籍,拉拢政敌、老冤家冯玉祥和阎锡山。他还慷慨激越地说冯玉祥、阎锡山等人“实际上并未叛变本党。反对攻击者,系对我蒋某个人。故一切罪恶,皆由我个人造成。假使无我,各同志或不至于如此分崩离析,而帝国主义者抑或不至如此压迫。故对党内同志,对总理,我承认是有罪的人。而今忏悔,愿牺牲一切,贡献于党国,赎我罪恶。”

蒋介石如此拙劣的表演,不仅激怒了爱国的人民,而且也等于给做女皇梦的宋美龄当头一棒。就在这天晚上,宋美龄大声地质问蒋介石:“你为什么要这样讲?”

“这叫以退为进!”

“不!不……你这叫往自己脸上抹黑,往我的身上啐唾沫!”

“你懂什么!”蒋介石粗野地说罢一头扎在了床上。

宋美龄惊呆了。她望着倒在床上的蒋介石,突然想起了输得精光的赌棍回家骂老婆的习俗,遂双手捂面,失声地哭了。

如果说宋美龄出于浪漫、幻想的性格支配,对未来有着超越现实的估计的话,那么蒋介石对形势恶化的分析和判断却要现实多了!不久,他最害怕的学潮和工运,犹如不可遏制的狂风,席卷了神州大地,搞得他没有一时一刻能安宁下来。自九月二十八日宁、沪学生在南京联合请愿,包围了南京政府外交部,痛打了外交部长王正廷以后,一向视庶民为粪土的宋美龄也坐卧不安了。她没有好气地问:“达令!你真的要变成徐东海第二了?”

徐东海即为北洋政府的总统徐世昌。在他任职期间爆发了“五·四”运动,演出了火烧赵家楼,痛打外交部长章宗祥,进而逼迫徐世昌下台的戏剧。蒋介石自然知道这段历史,也清楚宋美龄说此话语的真意,他冷酷地笑着说:“夫人!我可没有徐东海那样的大度。再说,我手中的人枪也不是吃素的!”

蒋介石对日本的方针是以文明对野蛮,可是他对爱国群众的义举则是以野蛮对神圣。他公然指责请愿的爱国师生是“受共产党的煽动”,随之就派出大批军警宪特镇压学生的游行示威,逮捕、打伤了大批的爱国青年。镇压的结果,唤来了人民的觉醒。使爱国的群众逐渐地认识到卖国、不抵抗的不是张学良,而丧权辱国的罪魁祸首是蒋介石。于是,“惩办祸首蒋介石”的呼声越来越高涨了!

蒋介石为了从这被动的局面中解脱出来,倏忽之间又收起了对内镇压的大棒,高高地举起了抗日救亡的义旗。他一反昔日惧怕群众的常态,在蒋孝先等人的保卫下约见了静坐示威的学生代表。他看到学生一个个都面带怒容,激昂慷慨,充满了抗日救国的热情,不得不以更高的抗日调门来搪塞。他一会儿说:“三年之内就要收复失地,如果三年之后失地不复,当杀我蒋某之头以谢天下”;一会儿又自吹自擂,他就是岳飞,要亲自率部北上抗日,只是后方不统一,还不能北上。为了抵制汪精卫和胡汉民要他下台的斗争,同时也为了进一步欺骗全国人民,他猝然高举右臂,大声诡称:

“本人将率师北上抗日!……”

蒋介石的表演赢得了不少掌声,他十分得意地和示威学生挥手再见。

入夜,浓云重压在金陵城头,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那阴冷的小风一吹,真是冷得很哪!蒋介石非常得意地回到了卧室,一看愁眉不展的宋美龄,故意地说:“夫人,你怎么还不如那些要求抗日的学生娃娃对我热情呢?”

宋美龄不明其意,勉强地笑了笑,并不无挖苦地说:“我是不会拥护你到东北打鬼子去,也不会坐在国府门前高呼救亡的口号!”

“可你不会像学生娃娃那样,为我的讲话拍手鼓掌,对吧?”

宋美龄以为蒋介石在和自己寻开心,但再一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又像是在自夸和炫耀,遂又诧异地问:“那些静坐示威的学生会给你鼓掌?”

“那是自然!”蒋介石绘声绘色地讲罢会见学生代表的经过以后,伸手挽住宋美龄的臂膀,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样子,“学生单纯,容易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放心吧,你我又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当!当!当……

悠长而又哀怨的钟声响了,回荡在金陵的夜空。这钟声惊醒了石头古城人民的酣睡,也把沉入到甜蜜的美梦中的蒋介石和宋美龄唤醒。浑浑噩噩的蒋介石推了宋美龄一把,大感惊诧地问:“夫人!你听?”

“我听到了!”宋美龄依然带有睡意地答说。

蒋介石渐渐地从浑噩入睡的状态中醒来,很快想到国府官邸的上空为何突然响起了钟声?待到他听清了这钟声的方向,匆忙翻身下床,穿好拖鞋走到窗前,随着钟声又习惯地陷入了沉思……

天亮了,蒋介石轻轻地打开色调柔和的窗幔,几声啾啾的鸟鸣,又把他的视线引向庭院中的花丛,只见那花枝叶片上晶莹的水滴,随着小鸟的追逐和戏闹,相继滚落在湿乎乎的地上。钟声的节奏越来越急迫了,他那本来已经烦躁的情绪终于暴怒了,自语地大骂:“娘希屁!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

宋美龄也心烦地离开了那舒适的睡床,边梳妆边不满地自语:“缺少文明,不讲公共道德,这要是发生在美国,轻则罚款,重则治罪!”

“咳!不要老是张口美国,闭口美国,你一定要清楚,这是中国!”

“中国也不能这样乱哄哄的,搞得人连个安稳觉也睡不成吧?”宋美龄越说火气越大,“前些天,学生在国府门前静坐示威,搞得精神高度紧张,想睡也睡不着;而今,老和尚们又莫名其妙地跑到国府门前敲钟!”

“好啦,好啦……不要轻易地给佛门之徒背骂名了!”

“那……你说说看,这响了大半夜的钟声,又是谁在国府门前敲的?”

这时,卧室的门铃响了,蒋介石一看墙上的挂表,知道是蒋孝先来唤用早点的,他转身由床头柜上拿起假牙塞入口中,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和夫人一会儿就到。”

“爷爷!我有紧急的大事向您报告。”卧室门外的蒋孝先很是紧张地说。

蒋介石一听这话下意识地怔了一下,旋即眉宇之间又生成了一个霉包:“那就进来说吧!”

蒋孝先推门走进卧室,告之静坐示威的学生,听了蒋介石率师北上抗日的讲话以后,不但没从国府门前撤退,而且又在门前发起了“送蒋介石北上”的运动。一夜之间,各地到南京督促出兵的学生多达两万人之众,结队来到国民政府门前,要求蒋介石签署出兵的日期。同时,还在国府门前那棵大树上悬挂一口大钟,轮流敲打,声称“不答应出兵日期,誓死不离开国民政府,要叫这中华民族的警钟长鸣不息!”今夜又逢大雨,天气很冷,饥寒交迫的学生在风雨中站了整整一夜,冻倒了很多人。

“全都冻死了才好呢!”宋美龄的心火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

“不!不……”蒋介石快速地踱着步子,“学生一个都不能冻死,否则,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好一个善心的菩萨!”宋美龄不快地说着风凉话,“快把你的退兵之计拿出来吧?”

蒋介石事出无奈,感伤地说了一句“解铃尚需系铃人!”遂决定再次亲自会见这数以万计的学生。他走到国民政府门前,看到淋得像是落汤鸡的学生巍然挺立在门前,虽说一个个冷得打着牙巴骨,可每个人那肃穆的表情却令他生畏。他看到这群情激愤的场面,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他慷慨陈词地讲了一番救亡抗日的大道理以后,旋即又施展欺骗的手段,答应三天之内宣布出兵抗日。学生生怕上当,要他当场签字。他借口“回去写!”乘机溜走了。

与此同时,汪精卫利用这一形势于十二月三日,在上海法租界大世界共和厅召开了汪记国民党四大;胡汉民在广州结束了胡记国民党四大,并于十二月四日正式成立了胡记广州中央党部,并派孙科等三人北来上海,向汪精卫传达粤方的要求:坚持要蒋介石下野,如到十二月二十日蒋介石还不下野,胡、汪两派中央委员就在上海召开四届一中全会。

蒋介石面对党内四面楚歌的危局,仍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强行在南京组成了中央临时委员会,电请粤方中委速到南京开一中全会,妄图把胡记、汪记的中央委员都综合到他的中央里去。十二月十二日,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在南京开幕了,但胡记、汪记的中央委员拒不出席,在党内发动了声势浩大的逼蒋下野的运动。这时在北平、在上海、在全国各地掀起了更大的抗日狂潮,时时都在冲击着蒋家王朝的大厦。加之,上海和南京都在纷传蒋介石当年访日和日本达成的出卖中国东北的协议,使得蒋介石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宋美龄几乎是天天在说:“我们怎么办吧?”斯特林·西格雷夫在其著作中说:“每当遇到这样一种日益恶化的局面,蒋总是发现运用打太极拳的办法很有效。当进攻者逼近而打过来时,防守者向旁边一闪,进攻者扑个空就跌倒了。”他终于做出了第二次下野的决定。

蒋介石决定下野的当天晚上,在私人官邸召见了亲信和朋党张群、戴季陶、何应钦、何成浚,以及他的大舅子宋子文等人。蒋介石怀着怆然的情感,开门见山地说罢下野的决心以后,宋子文第一个起而发言:“我赞成下野,但下野是为更好地上台做准备。这方面传贤老是有经验的。”

传贤老即为戴季陶。“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出任外交委员会主席,提出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和日本开战的主张,被蒋介石定为既定的国策。时下,蒋介石就要下野了,为了置进攻的政敌于死地,他以藐视的口吻说:“南京的宝座交给汪、胡二位先生来坐,我们派人去各省做官。其中,尤其是江、浙两省的父母官,必须由我们的人来当。如果大家没有不同意的见解,就此做出决定。”

与会者都是蒋介石的智囊、谋士,对戴季陶的主张是心照不宣的。很快就做出了如下的决定:顾祝同出任江苏省主席;鲁涤平出任浙江省主席;熊式辉出任江西省主席兼民政厅长;邵力子出任甘肃省主席;而贺耀祖为甘肃省政府委员兼甘肃、宁夏、青海等省的宣抚使。蒋介石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很好!我只想提醒诸位一句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然在我尚未下野之际做出了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衔命的同志都要以急行军的速度赶赴任上。”

“这点很重要!”戴季陶加重口气地补充了一句,旋即又说,“敬之、雪竹是带兵的。我想二位是懂得有兵就有权这句老话的。我希望二位做到唯蒋公之命是从!”

“一定!一定……”何应钦与何成浚匆忙站起,迭声答道。

“这样一来,京畿和江浙都置于我们的手中了,无论是谁登上南京国民政府的第一把交椅,日子绝对不会比我们下野的蒋主席好过。”戴季陶冷淡地笑了笑,巡视了一遍与会者赞同的表情,又说,“做到这些并不难,但这并不能迫使汪精卫和胡汉民二位先生觉悟。我认为蒋主席复出的钥匙是操在子文手里的。”

与会者都明白这句话的寓意,不约而同地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宋子文。蒋介石冲着自己的财神爷——大舅子点了点头说:“快把你手中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吧?”

宋子文手中的万能钥匙是什么呢?是钱!宋子文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了,声调平平地说:

“蒋主席离职以后,我立即辞去财政部长之职。我希望不把金库的财产留给赶我们下台的人用,而是为了蒋主席复出做准备。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还要把财政部的文件和档案一并移往上海,这样的结果嘛……”

“就让视权如命的汪、胡二位元老赤手空拳地当主席吧!”张群一语道破了天机,与会的朋党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张群沉吟片刻,又得意地问宋子文,“依你之见,他们上台以后能支撑几时呢?”

“最多三个月!”宋子文斩钉截铁地答说。

“我看还可以再添把火!”何成浚老谋深算地说,“当兵人就要吃粮,蒋主席离任以后,百万大军一齐向国府要饷、要粮,一旦演成兵临城下的好戏……”

“他们自然就会哀求蒋主席复出,收拾这盘残棋了!”何应钦突然接过话碴,抢先地做了结论。

蒋介石愁容即逝,满面生辉。但是,当他看了看身边的谋士、战将多为亲日派的首领,遂又提高嗓门说:“请诸位注意,抗日这面旗帜不能丢,还是由我们举着的好。我想以在野的身份召开‘国难会议’,诸位意下如何?”

“好!好……”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

权且放下以退为进的智囊会议,再看看独居卧室的宋美龄又在想些什么?

宋美龄是个理想主义者,有点经不住这突然下野的打击。这些天来,蒋介石经常发脾气,且又很少和她说心里话。她清楚自己的毁誉是系在蒋介石身上的。蒋介石位尊至极,她就可以平步青云;一旦蒋介石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她也只好跟着当一名屈死的鬼了!因此,她从开始和蒋介石斗气,一下又转为政治上的贤内助,就说生活上吧,待蒋介石也是百般温柔。她唯一的希望,是蒋介石从她的温柔的爱中解除烦恼,把精力用在东山再起上。同时,她又施展自己的手段,调动财神爷兄长宋子文的能量,为即将诞生的汪记胡记新政权设下财政陷阱,和江浙财团一起抵制新的政权。她尽管从蒋介石下野的黑暗中看到了曙光,但依然在室内焦急地等待着会议的结果。

夜很深了,蒋介石方才走回卧室。宋美龄一看蒋介石那轻松的表情,便迫不及待地说:“上帝一定给你带来了吉祥如意的福音!”

“是的!是的……”蒋介石突然感到那样的轻松,主动地挽着宋美龄走到沙发前,依偎着坐在了一起。他简单地叙述了会议的结果以后,又笑着问:“夫人,你说我们还应当做哪些事情呢?”

宋美龄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我要杀人!”

“什么?你要杀人……”宋美龄震愕地望着猝然变色的蒋介石,“你要杀谁?”

“邓演达!”

邓演达,字择生,早年毕业于保定军校,追随孙中山革命。他积极拥护三大政策,并为黄埔军校的七人筹委之一。北伐开始,出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殊多功勋。蒋介石叛变革命,邓演达力主东征讨蒋。大革命失败后亡命国外,在欧洲游历考察。不久前归国,将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积极地从事反蒋活动。由于叛徒告密,于八月十九日被捕,并解送南京关押。在此期间,宋庆龄四处奔走,希冀蒋介石释放邓演达。因而,宋美龄听说要杀邓演达,急忙反对:

“杀邓演达不行!方才,我二姐还打来电话,强烈要求你释放他呢!”

“哈哈……”蒋介石冷笑过后,又阴狠地说,“就是上帝来讲情我也不允!杀邓演达,是为了给汪精卫和胡汉民点颜色看。夫人,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宋美龄惶恐不安地,“你第二件事要做什么呢?”

“我要学着雍正皇帝的样儿,建立我自己的军机处。”

“这和欧美诸国所倡导的民主政治……”

“大唱反调!对吧?”蒋介石蓦地站起身来,漠然而笑,“夫人!不要忘了我们脚下的大地不是美国。我愿把雍正皇帝自书的一副对联送给你: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宋美龄不语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中国的了解,是那样的逊色于蒋介石。

“夫人,谁对我下野最为高兴?”

宋美龄想起了许多政坛宿敌,似乎感到他们都露出了欢欣的微笑。但是,当她想到张学良的时候,又禁不住地想起了蒋介石借逼张下野,达到瓦解、消灭东北军的计划。历史竟然是这样的无情:蒋介石却被逼下野了!她痛苦地沉吟了片刻,有意避其所问,又以反问的口吻说:“达令!你下野的消息公布以后,那位少帅的日子会好过些吗?”

“欲加难过!”

“为什么?”

“卖国的罪名都飞到他的头上去了。”

“这样一来,你的逼张下野,借以消灭东北军的计划还能实行吗?”

“能!一定能。”……

十一月二十六日蒋介石引退下野了,他和宋美龄乘专机回到了故居溪口。

十八

正如蒋介石所预言的那样,张学良的日子愈加难过了。

“九·一八”事变的枪声犹如惊雷,炸醒了沉睡的中华民族的灵魂,全国人民共同呐喊出了一个声音:同仇敌忾,救亡抗日。这声音就像是永不消逝的怒吼,时时回响在张学良的耳际,他那过于脆弱的心弦就要被震断了!然而他那颗热爱故乡父老的良心没有泯灭,天天带着一种屈辱之情会见各方要求抗日的代表,借此向全国人民表白自己的心。

他在接见北平市各界人民抗日救国会的代表们说:“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你们将我打死,我都无怨。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做去,总要使之平均发展。欲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中国在统一的局面之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也是愿意的。”

他在召见东北籍旅平学生会的代表说:“我听从中央,忍辱负重,不求见谅于人,只求无愧于心。我敢断然自信的,第一,不屈服,不卖国;第二,不贪生,不怕死。我现以二事与同学们相约:(一)请你们尽力研究中日间的条约关系和妥善解决途径,有何意见,可随时函告;(二)有愿投笔从戎的,请先行报告,以便将来我和你们一同抗日。”

他对主张立即与敌人作战的中下级官佐说:“我爱东北,余心永远不安。但余实不愿以他人的生命财产,作余个人的牺牲,且不愿以多年相随、屡共患难的部属的生命,博余一人民族英雄的头衔。日本这次来犯,其势甚大,我们必须以全国动员赴之,始能与之周旋,如我不服从中央命令,只逞一时之愤,因东北问题而祸及全国,余之罪过,当更为严重。诸君爱国的热忱,可暂蓄以待时,将来必有大可发挥的一日。”……

人民,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民是看重抗日行为的。就在张学良对于东北问题,国难家仇,痛苦极深,战乎?和乎?矛盾丛生的过程中,东北三省的大好河山逐渐落于日寇之手。作为东北最高行政长官——并统帅数十万东北军的张学良是难逃国人、乡亲唾骂的!加之手下不过万人枪的马占山揭竿而起,遂成了一时的抗日民族英雄,各界人士送给张学良一顶“不抵抗将军”的帽子也是理所当然的。面对这国破家亡的危局,他张学良就是满身是嘴也讲不明、道不白了!

随着土肥原贤二秘密来津策动爱新觉罗·溥仪离津出关,从此满洲独立的风声四起,一切寄托于国际联盟解决的幻想破灭了,愤怒的人民——尤其是沦落为亡国奴的东北人民把历史的罪责全部推到了张学良的身上。而请求抗日救亡的各界人士络绎不断,几乎就要把顺承王府的门槛踏破了!

初冬的京城寒风袭人,冻得稀疏的行人抄着手、缩着脖,连走路的节奏都加快了许多。虽说顺承王府各座厅堂卧室之中温暖如春,但各屋的主人却都像遭了霜打似的,连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今天早上,张学良简单地用过早点,就又用心地翻阅蒋介石的下野通电。有顷,副官谭海慌忙走进,双手呈上几张名片,有些紧张地说:“副总司令!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几位负责人请求拜见。”

张学良仔细地查看名片,知道求见的是杜重远、阎宝航、高崇民、车向忱、卢广绩等人。他清楚这些求见者非等闲之辈,都是东北流亡北平的知名之士,有着强烈的爱国之心。今日相约来访,很可能是向自己兴师问罪,甚至是逼迫自己举旗救亡。见吧?不知该如何答对这些爱国志士的质疑;不见吧?实在找不到拒见的正当理由。一时之间,各种滋味又扑向心头。但用心一品尝,似乎只有“无脸见江东父老”这句话能够概括他矛盾的心情。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杜重远的名片上的时候,他禁不住地慨然长叹了一声,郑重地说:

“请把杜重远先生等人带到会客室相见。”

杜重远,吉林省怀德县杨大城子人。早年考取官费留日,抱着“提倡实业以救中国的愿望”离乡东渡,进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窑业科学习。毕业归国后决心经营瓷业,以实现实业救国的夙愿。老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奋斗,终于创办了肇兴窑业公司。他聘请技师,从国外购置新式机器,采用新方法烧制瓷器。他领导生产的瓷器色泽优美,花纹新颖,行销东北各地。与此同时,他热心社会活动,被推为奉天省总商会副会长,并在张作霖的镇威上将军公署里挂一个秘书头衔,和张学良结为挚友。为抗议日本在东北各县增设领事馆,他曾发动和组织数万人进行示威和抵制日货运动。日领事冈村企图以高官相诱,他愤怒地拒绝道:“君以官吏为可贵乎?不知人生最低要求即为生命。今敝国受制于贵国,形同猪狗。我这生命,� �已置之度外,又要官做什么?”“九·一八”事变之后,关东军视他为反日首领,到处缉拿,他不得不忍痛舍弃经营了八年的实业,全身心地投进抗日救亡的事业中。不久,在北平成立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他被推选为常务委员兼政治部副部长。正当他四处游说,八方串联,发动群众,支持马占山抗战的时候,越来越不明白老朋友张学良在想些什么。为了启发这位少帅重整山河,遂邀请东北籍的志士同仁登门拜访。

“都不是外人,请随便落座。”张学良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呼来访的客人。虽说他尽量装出分外热情的样子,可话语之中依然流露出了难堪的情绪。这时,随侍给客人们献茶,他又热情地说:“用茶!请用茶……”

杜重远看着张学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难受样子,神态严肃地说:“汉卿!都是自家人,不要这样客气了,你也请坐吧。”

“好!好……啊——嚏!”张学良猝然打了一个喷嚏,旋即又涕零不已,难以自抑,只好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捂住了嘴鼻。

“总司令!”谭海一步跨进客室,提醒地,“您应该进屋注射针剂了。”

“是!是……”张学良又打了一个喷嚏,歉意地说,“对不起,请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在谭海的搀扶下走出了会客室。

杜重远等人相约来访的目的,是力促张学良高举抗日救亡的义旗,率领几十万东北军官兵打回老家去。大家一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真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趁着冷场的空当,大家又很自然地发起了牢骚。那时的人火气就是大,因而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说的话就越难听。正当过于激动的阎宝航重拍桌面,站起身时,只见张学良怒眉冷对地站在了门前,阎宝航大声地指责:

“俗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像你这个样子,怎能带兵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又如何收复失地,解救沦为亡国奴的父老乡亲?!”

张学良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真想倏然转身离去,但最终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声调悲凉而又低沉地说;

“看来,你们来访的目的,就是扮演弥衡骂曹的角色的。那好吧,我张学良就站在这里听你们的训骂!”

杜重远等人被张学良这反常的行为镇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就说正在火头上的阎宝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了。张学良痛苦地巡视了一遍大家的表情,沉默了片刻,突然分外激动地说:“你们说啊?你们骂啊?你们也认为我张学良不抵抗,不爱国,我可以引咎辞职,让你们来干!”

客室内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杜重远示意阎宝航不要反驳、抗辩,旋即又请激动不已的张学良落座,心平气和地说:

“蒋介石不抵抗日本的侵略,这是他出卖东北三省的既定方针;你是我们东北最高的父母官,为什么要执行他蒋某人的不抵抗政策呢?”

“我是他的下级!”张学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依然是火气未消地,“再说,你们不要听信社会上的风传,随意地说蒋总司令卖国!”

“这怎么能说是社会上的风传呢?”杜重远也突然一下激动起来,“我刚刚从上海、南京回来,他的表演连普通的工人、学生都骗不了啦,可你……为什么还这样忠诚于他呢?”

“你看!”阎宝航取出一份英文报纸,“外国人都知道,蒋介石当年访问日本的时候,和日本人秘密签订了出卖东三省的口头协定,你怎么就会不相信呢?”

“连汪精卫、胡汉民都抓住了他这一点大做文章,唯独你……对他还忠心无二,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高崇民难以理解地摇着头说。

南方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的确把张学良搅得有些乱了方寸。他听了高崇民的话语之后,越发地对蒋介石突然下野产生了怀疑,遂蹙着眉头再次陷入了沉思。

“汉卿!”杜重远起身走到张学良的面前,格外深沉、动情地说,“中山先生说得好,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蒋介石一意孤行,违拗时代的大潮下台了!我们希望你顺乎救亡的潮流,表明抗日的态度,不然的话……”杜重远突然收住了话语,滚滚热泪潸然而下,近似啜泣地说,“你就太对不起沦为亡国奴的三千万东北父老了!”

气氛紧张的客厅中响起了不同的哽咽声,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历经长时间的沉默,杜重远心情沉重地说:“汉卿!我们不希望你步蒋某人的后尘,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罢带头告辞走出了客厅。

偌大的客厅就剩下张学良一个人了,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瘫在了沙发上!他几乎停止了思维,耳边老是响着一个声音:“汉卿!我们不希望你步蒋某人的后尘,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话声越来越响,最后猝然化作了惊雷,不间断地向他轰击着,他倏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近似歇斯底里地大喊:

“冤枉啊——冤枉!我张学良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正在这时,夫人于凤至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客厅,她一看张学良这悲天恸地的样子,惊得停住了脚步。旋即又快步走到张学良的面前,惊恐万分地问:

“小爷!你、你怎么了?……”

张学良很快恢复了理智,他一看于凤至那惶恐不安的神色,又猝然放声狂笑不止。待到满腹的积郁随着笑声散去以后,他才又想起会见杜重远等人的事情。但是当他再打量这空旷的客厅后,又茫然地问:“我的客人呢?”

“听谭副官说,他们早就离去了。”于凤至看到张学良这变态的情景,难过地落下泪来。

“那……你来客厅有什么事吗?”张学良诧异地问。

“小妹她……”于凤至擦去泪水,不安地说,“她不知何故,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哭了。”

张学良惊得“啊”了一声,遂蓦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于凤至的手,焦急地问:

“大姐!你知道小妹为什么哭吗?”

于凤至摇了摇头。

赵一荻是位坚强的女性,直接诱发她啼哭的原因是上海的《时事新报》。说起具体的事来,也真是有点滑稽……

“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不仅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罪名,而且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也公开披露于报端。很快,他便成了一位沉浸于女色,而不顾家破人亡的李后主似的人物。古语说得好:防民于口,甚于防川。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庶民百姓的口中传来说去,再经一些文人骚客的加工、演绎,就真的变成了一则则离奇的传说。至于移花接木的事也是层出不穷的。一句话,各种亡国败家的风流韵事、荒唐传说全都加在了张学良的身上。这些天来,赵一荻看过不少登载这类黄色新闻的小报,她从未放在心上,因这是出于无聊文人的笔下。今天吃过早饭以后,她一边哄着闾琳玩耍,一边翻阅南方的报纸,想把蒋介石下野的真正原因搞个清楚。当她翻到十一月二十日上海出的《时事新闻》的时候,《马君武感时近作,哀沈阳二首》的标题扑入眼帘。她知道马君武是学界的泰斗,时任广西大学校长。她怀着一种崇敬之情捧起了报纸,十分认真地读起了这位马君武校长的诗作: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

温柔方是英雄冢,

那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

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

更抱佳人舞几回。

赵一荻看罢这两首哀沈阳的七言绝句以后,完全地惊呆了。她从马君武的诗中第一次感到了事态发展的严重性,明白了张学良在全国人民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了自己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她双手捧着报纸哭了,而且哭得那样的伤情!于凤至闻声赶来相劝,都难以止住她那悲凉的哭声。

张学良急冲冲地走进了赵一荻的卧室,他没有首先善言相劝卧床涕泣的小妹,而是拿起了弃置床边的《时事新闻》。他看完了马君武的诗作,倏忽之间生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懑之情,用力把报纸一摔,连声地说着“无聊!无聊……”然而当他想到“翩翩蝴蝶正当行”这句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红极一时的影星蝴蝶正在平津拍摄有声影片《自由之花》,饰女主角小凤仙。他禁不住地黯然自问:“难道小妹是为了她?……”遂又微微地摇了摇头。正当他要启口询问赵一荻真正的哭因的时候,赵一荻蓦地从床上爬起,紧紧地抓住张学良的双手,声音颤抖地问:

“请你平心说句老实话,我是那种误国害民的女人吗?”

“咳!你这是说些什么呀……”张学良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为什么像马校长这样的社会贤达,也要写这样的诗呢?”赵一荻分外认真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

“那……又关谁的事呢?”

“我!”

张学良说罢抽搐了一下身躯,他那微闭的眼角中渐渐地淌出了两行热泪,旋即又缓缓地垂下了头。

赵一荻匆忙松开紧握着张学良的双手,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没有顾得上擦一把自己满面的泪痕,就轻轻地揩拭张学良挂满面颊的泪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林冲夜奔》中的一句唱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她终于从这晶莹的泪水之中,看清了张学良那颗悲苦的心!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悟到自己的涕泪无疑是一把盐,撒在了张学良被深深刺伤的心窝上,越发地加剧了心爱的人儿的痛苦!她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哭泣,自我忏悔地说:“我虽然不是误国伤民的妲己,可也不是当今的女英雄梁红玉……”

“首先,我就不是抗击金兵的岳飞!”张学良突然把头一昂,非常激动地说,“你们跟着我蒙受了不白之冤!……”

忠诚相爱的心是互通的。赵一荻知道此刻不是自责的时候,她只有提出新的谈话议题,才能和缓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当她的视线再次落到张学良那虚弱的身躯上的时候,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对流言蜚语的回答,只有靠自己的实际行动。可你要完成收复失地、打回老家去的使命,就必须有着坚强的体魄。容我直言,你老是这样靠吗啡这类毒品过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说得对,我一定戒毒!”张学良话音刚落,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来了烟瘾,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遂又像害了严重流感那样涕泪不止,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赵一荻一看张学良那狼狈的样子,爱心又占了上风,忙心疼地说:“快进里屋打一针去吧!”

“不!不……”张学良双手捂面,坚决地,“我就是难受死……也再不注射这毒剂了!”

“不!不行……戒烟是痛苦的,赌气也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还是快进屋去打一针吧!”赵一荻边说边挽着张学良的臂膀向里屋走去。

张学良陷入了极大的苦闷中。一方面他被“不抵抗将军”的罪名压得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他权衡了诸方的军事实力,感到东北军的力量太弱,不是装备精良的关东军的对手,难以举起“打回老家去”的义旗。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日本人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也不清楚争权夺利的南京政府何时罢战言和,支持他收复东北的失地。为此,他又向顾问端纳请教。

端纳是一位寡言的战略间谍,素常日子里从不进言献策。但是,他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使命,那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张学良,遏制日本人独占满洲,鲸吞中国,保护英国在华的利益。“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明火执仗地抢占了东三省,老对手土肥原贤二把爱新觉罗·溥仪劫持出关,准备成立傀儡政权,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次打击,或曰是一次失败。他曾暗自骂过张学良无能,也曾为蒋介石的下野高兴。但是,如何才能遏制日本人把手伸向华北呢?只有鼓动张学良坚决抗日。

“汉卿!你应该知道蒋主席下野的真正原因吧?”

“我正想就此请教于你。”

“依我之见,不是汪精卫和胡汉民联合把他挤下台的,而是中国的老百姓要求抗日的呼声把他轰下台的。”端纳望了望凝神细听的张学良,又不紧不慢地说,“换句话说,是日本人的枪炮把他赶下台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张学良明白端纳说的话意,但他依然又发出了提问。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时下中国的人心所向是什么呢?是抗日,是收复被日本人占领的东北失地。可是这位蒋主席呢?他害怕日本人的枪炮,结果丢了中国的人心。怎么办?要么和日本宣战,要么自己下野,”端纳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位蒋主席比你要聪明多了,他选择了下野。”

张学良听到最后的结论甚是不悦,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说:“难道我只有和他一样选择下野才是聪明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端纳淡淡地笑了笑,“他下野以后,南京立刻有人替他承担不抵抗的罪责;你就是解甲归田,也取不下这顶不抵抗将军的帽子。”

张学良缄默不语了,仔细地揣摩着端纳这番话的寓意。

“再换一种说法,蒋介石下野之后还能入主南京。你的地位不同,你也不可能施金蝉脱壳之计。时下,你只有代蒋介石受过;将来,你也只能听信他的差调。”

张学良的自尊心受到了侵犯,他真想厉言相驳。但他一想到端纳的地位,尤其想到忠言逆耳利于行这句话后,他又只好收住就要出口的话语,遂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我的话绝无恶意,因为蒋介石复出的条件就要成熟了。”

“真的?”张学良惊得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惊诧不已地失口相问。

端纳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张学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近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完全可能!”端纳有意停顿了片刻,似引起张学良的注意,旋即又严肃地说,“一旦蒋介石再次入主南京,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丢掉满洲的错误,尽其全力守住长城一线。不然,你的日子就越发地不好过了。”

对此,张学良怆然地笑了笑,遂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但是,历史却无情地嘲弄了张学良,端纳的预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日寇为了转移中国人民和国际舆论对入侵东北的谴责,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指使上海的党羽田中隆吉,以及男装妖花川岛芳子制造事端,挑起新的所谓上海事变。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驻沪的五个日本和尚向中国工人寻衅,双方发生冲突,打伤日本和尚天崎启升,他旋即又自焚公使馆,然后嫁祸中国民众,借此卑鄙伎俩进一步扩大紧张的事态。二十七日,日寇向上海市长吴铁城提出最后通牒,限二十八日下午六时答复日方提出的“道歉”、“赔偿”、“取缔抗日活动”、“解散抗日团体”等五项无理要求。二十八日晚上,日寇在上海发起进攻。十九路军在爱国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的领导下奋起抗日,遂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

与此同时,孙科因得不到江浙财团的支持被迫辞职,一时拥蒋复出的呼声甚嚣尘上。就在爆发淞沪抗战的这一天,蒋介石和汪精卫在南京召开了临时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成立军事委员会,指定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朱培德、李宗仁五人为常委。不久,因淞沪败局已定,遂决定迁都洛阳,并于三月一日在洛阳召开了国民党二中全会,正式推举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军事参谋部参谋长。从此,蒋委员长的声名传遍了中外。

正当蒋委员长对日缔结和约,对内号令三军,向红军发动第四次“围剿”的时候,张学良渐渐地感到了蒋委员长的威胁。

“九·一八”事变不久,张学良为了向国人请罪,自然也是为了试探南京国民政府对自己的态度,于十二月主动请辞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职。令他震愕的是国民政府准其辞职,改任北平绥靖公署主任;更为令他吃惊的是,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五人常委中没有他的位置,而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这些蒋介石的宿敌,又成了他**讨赤、呐喊抗日的亲密战友了!对此,张学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愤不过的赵一荻却发起了牢骚:

“蒋委员长做事连遮羞布都不要!中原大战的时候,为了打败冯玉祥和阎锡山,他对你献够了殷勤,今天任命你为陆海空副总司令,明天和你换兰谱、拜把子;今天,你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罪名,连代他受过的事都忘了!”

张学良听后没有发怒,相反却漠然视之,平静得很。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早就懂得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以及“没有永久不变的朋友,也没有自始至终的敌人”的含义。他关心的是如何挽回名誉。当然,他也想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委员长对自己将采用什么新的手段。

一天上午,他刚刚注射完针剂,精神矍铄地走进客厅,等候救亡志士杜重远先生的到来。一见面未等寒暄,杜重远就直率地说:

“汉卿!你应该看清了这位蒋委员长的庐山真面目了吧?”

“我想还是先认清自己的处境为好。”张学良凄然而笑,遂又沉下了脸色,“不然的话,还会做出愧对国家民族的蠢事来!”

杜重远哀叹地摇了摇头,旋即呆然而坐,很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难道除了谈议这位蒋委员长,你我就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了吗?”张学良恳切地问。

“当然有喽!可是……”杜重远有意地停顿了片刻,很是沉重地说,“我认为离开这位委员长,就无法说明白你的危险处境。”

张学良为之一怔,立时感到杜重远有忠言相告,稍许吟哦,郑重地说:“好!你就随便地谈吧。”

“汉卿!在你的政治生涯中,除去日本人以外,谁能对你构成最大的危胁?”杜重远的表情显得是那样的深沉、忧虑,“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正是张学良身处逆境防范的要害。他作为北平绥靖公署的最高长官,既有统辖华北五省二市的权力,也有御日寇于长城以外的义务。当年,由于他的出兵入关而失败的冯玉祥、阎锡山又东山再起,和蒋介石握手言和,成了蒋委员长领导的军事委员会的要人,他们会忘掉这历史的宿怨吗?随着西北军的复活和晋军的壮大,他们肯于听从号令吗?一旦我张学良率东北军和日本人交战,他们肯于出兵相助吗?万一在御敌的同时发生自相杀戮的惨剧,他张学良不仅坐失华北五省和平津二市,数十万东北军连退路都没有了!所以,他低沉地答说:

“我最担心的是阎、冯二位将军宿怨未消。”

“恐怕更怕他们突然釜底抽薪,另起炉灶吧?”杜重远一语道破了真谛,他望着面带难色的张学良,进而又说,“这也就是你在蒋委员长面前挺不直腰,一直委曲求全的所在!对吧?”

张学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有沉重地点点头。

“这也就是蒋委员长的厉害之处!在此微妙的政局之中,他有意起用你们共同的宿敌冯玉祥和阎锡山,迫使你俯首听命,成了他的一名过河的卒子。”

张学良无言以答,凄楚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利用你和阎冯的矛盾稳住华北,以便他抽出重兵对江南的红军进行新的围剿,达到他倡导的既定国策——攘外必先安内的目的;第二嘛……”杜重远借着呷茶品茗的机会,观察了一下张学良的表情,“一旦日军向长城一线用兵,也好借日本人之手,消灭你手中的东北军!”

“这绝不可能!”张学良中断了缄默,坚决地反驳,“他蒋某人还不至于如此歹毒吧?”

“那就请你认真地回顾一下历史吧!”杜重远沉痛地讲述着张学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经过,遂仰天长叹了一声,“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吧,他蒋某人是位精心的设计者,你张汉卿也是情愿上他圈套的人。这就是历史!”

“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张学良无力地反驳着。

“这就是你的悲剧所在!”杜重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汉卿,想过没有?你为什么在蒋某人的心目中还有一席地位呢?”

张学良有意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的手中还有几十万东北军!一旦你失去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张学良悲痛地打断了杜重远的话语,再次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希冀这激扬的心潮快些平静下来。

杜重远望着苦不堪言的张学良,希望他能更加清醒,因而收住了话语。

张学良终于又睁开了双眼,他望着显得更加深沉的杜重远,小声地问:“依你之见,我们应该如何做起呢?”

“抗日救亡!”

“抗日救亡?”

“对!唯有如此,你才能改写自己的历史,得到国人的谅解;唯有如此,蒋委员长也好,冯玉祥和阎锡山也好,才不敢再牵着你的鼻子走;唯有如此,我们失去的家乡才能收复,我们沦为亡国奴的父老兄弟才能重见天日!……”

杜重远泣不成声,再次淌下了悲痛的泪水。

张学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起身走到杜重远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

“如果我不救亡抗日,你……就号召东北的父老乡亲挖我的祖坟!”

“汉卿!……”杜重远紧紧地握住张学良的双手,哽咽地说,“这次,你可要多长个心眼,不要再让这位蒋委员长利用抗日,把你……逼到绝路上去!”

“放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张学良漠然一笑,“大不了一死!”

但是,张学良万万不曾想到,他被蒋介石逼得从抗日前线上撤了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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