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跪了下来，抓起一把被鲜血染红的积雪。

云裳小跑着奔向对方，默默地把手伸向他。

男子拾起头来讶异地看着云裳。

那对眸子的金色是妖怪特有的色泽，果然，他也非人。

“无须担心。”男子语气缓和地说道，并对云裳微微一笑，态度温和且坚决地拒绝了云裳的手。

他摇摇晃晃地自行起身，然后，对辰仙说了一句话：“我显然是找错地方了。”

“的确。”辰仙回答的语气冷淡至极，每当这种时候，云裳的心总是难过得不得了。

“辰仙……”

云裳揪起眉望着辰仙，此刻身旁突然刮起一阵风。

她惊讶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神兽腾空而去的景象。

云裳屏住呼吸。

神兽状似体型庞大的白马，背上有着金黄色的老虎斑纹，薄得近乎透明的翅膀也同样是白色。

此外，他还有一张人的面孔，低头望向下方的眼睛是金色的，嘴巴四周则沾染着鲜红血迹。

肯定是刚才那名男子变身后的模样。

神兽瞄了脚下一眼后凌空而去，随风撒落的血滴落在云裳的手背上。

“等一下！”

眼见云裳追了过去，辰仙连忙出声阻止，“云裳，不用追他。”

这句话是可想而知。

云裳不予以理会，一边跑在通往大门的小径上，一边大叫着：“阿白！”

不一会儿工夫，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你想做什么？”阿白沿着屋檐飞奔过来。

“载我去追他！”

“辰仙不是要你别理他吗？”

云裳暂且停下脚步仰望屋檐，“你不是答应过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阿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降落在云裳面前，好让她乘坐在自己的背上，然后用力往地面一蹬，再度腾跃至空中。

阿白面朝北方，一边缓缓地飞往逐渐转暗的山坡并降低高度，一边寻找神兽。

“他是英招。”阿白一边眺望下空，一边说道，乘坐在其背的云裳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

英招，拥有人的面孔和老虎斑纹的马神，云裳依稀记得他曾出现在外婆说过的故事中。

“只有这一回，咱赞成辰仙的做法。”

“你的意思是要我不去管他？”

“咱知道英招是非常高傲的神兽，既然他自己选择离去，绝对不会再回头摇尾乞怜。”

“他能够飞回故乡吗？不可能呀，因为他吐了那么多血，说不定飞到一半就会昏倒在路边……”

“果真被你料中。”

阿白朝着脚底下那片一望无际的山林降落。

那是位于山的北侧、靠近半山腰的针叶林，即使承受着大雪与寒冬的侵袭，依旧覆盖在浓浓的绿意之下。

云裳发现了雪地中那绵延不绝的斑驳血迹。

降落至地面的阿白直接载着云裳往林子里奔去。

跑了一小段路后才停下脚步放下云裳。

在一棵大树底下，英招蜷缩着庞大的身躯。

英招的四周有如血海，连白色的身躯和翅膀都被染红了，他用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眸望着云裳。

“英招？”云裳慢慢地走了过去，出声叫唤对方。

“为何要追来？”他抬起头，语气异常平静地问道。

云裳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心想要是回答“总不能见死不救”，对这只神兽未免太过失礼。

对方散发着庄严神圣之感，虽然遭遇险境、满身鲜血，却好像散发出白光照亮四周，很显然不全是白雪的反光。

神仙？

神仙和神兽到底有何不同，云裳并不是很清楚。

不过，云裳却发自内心地尊敬他们，相信他们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英招的身体剧烈抖动、扭曲着脖子在地面上摩擦。

他一定正在受苦，血泊无声无息地渐渐扩大。

云裳深深理解到眼前的英招已经离死期不远，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请随我回府，辰仙一定有办法可以治好你！”

英招闻言再度抬起头、挺起身，人面上清楚地浮现出一抹微笑，“多此一举。”他依旧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中了蛊毒。”

“蛊毒？”

阿白低声插嘴：“是诅咒，而且非常恶毒。”

英招点点头，“蛊毒无药可解，而且，我并不是为了苟延残喘才来见龙王之子。”

“那你来这里的目的是？”

为什么要拖着这样的身子跑来白苑山呢？

他恐怕花了很长的时间飞跃寒冬的天空。

“在莲州，人们开始扫荡妖魔了。”

云裳和阿白都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

无论是妖魔或者是妖兽，都过着隐居山林的生活，多数都被人们当作是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传说。

至少，在云裳生长的地方和都城的人都这么认为。

所以当人们亲眼目睹妖魔时，必定会惊恐不已，主动去扫荡妖魔未免太不寻常。

“说得没错。但是，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仙人在州侯的庇护下，提出了从莲州开始扫荡魔物的建言，那个男子还跑到我们的山上，偷走了槐江山结界的阵石，导致结界变弱，抓走了许多守护那一带的妖兽。”

“你也是被那个仙人所伤？”

英招抬高下巴，“原本想说至少要守住我们的山，可惜能力不足，因此希望龙子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才特此前来拜访他。”

“辰仙他……”

云裳沉默下来。

她想起两人方才在庭院里的对话，记得辰仙拒绝了对方。

英招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紧接着从嘴里吐出大量鲜血，但他依旧气宇轩昂，毫无倒地的迹象，睑上甚至还浮出淡淡的笑容。

云裳的心里万分难过，终于伸出手。

她只是想拍拍英招的背，云裳很明白光是拍背根本不会有任何好转，尽管如此，她仍是伸出手轻抚他的背，这是云裳此刻唯一能为这只神兽做的事情。

彷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英招、云裳以及阿白，任谁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良久，英招喃喃地说了句奇怪的话：“这种感觉，果然是你啊！”

“你在说什么？”

英招小声地唤了某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铃兰”。

他的眼眸依然无法聚焦。

云裳终于注意到了，英招的金色眸子恐怕早已失去视力，而且，他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所映照的人并非云裳，而是另一个姑娘。

“你一定很恨我吧？”英招用略带忧伤的神情喃喃自语，云裳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聆听他的话。

“希望你能谅解，受天帝任命，我的身心必须随时与槐江山同在，即使死去，我这副躯体仍然要回归山林。”他的嘴角不停流出鲜血，语气却十分平静地继续诉说：“我是那座山的守护者，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山里……”

云裳不知该如何是好，终于按捺不住地插嘴说道：“是呀，一定要回到山上！”

听到这句话，英招的金色眼眸立即恢复光彩，“你能原谅我了吗？铃兰。”

他的精神果然有些错乱，尽管云裳十分慌张，但是却无法否认。英招的眼睛闪耀着令人畏惧的光芒说着：“那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把我的身子埋葬在浊泉的旁边，用你的双手。”

云裳大吃一惊，紧盯着英招问道：“在什么的旁边？”

“已遭蛊毒蚕食的这具身子，必须经过祓濯才能回归山林，若你愿意原谅我，并且用你的真心来为我埋葬的话，我一定可以得到救赎，回归山林。”

英招面露微笑，声音却越来越细小，云裳摇着他大声叫唤：“英招山主，振作一点！你到底是希望谁、又是为了什么事而原谅你呢？”

“你一定很憎恶我这个不负责的男子，痛恨我这不尽责的父亲吧！铃兰，请你原谅我！”

睁开的眼睛溢出鲜血，有如悲痛的泪水，云裳毫不迟疑地将英招的头拥入怀里说道：“当然，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山里。”

英招一惊，肩膀剧烈起伏，“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英招再也不会动了，金色眼眸始终注视着天际。

“找不信！”云裳抹了把眼泪，用力地摇晃着英招，“快睁开眼睛，你不能死在这里呀！不是要回山上去吗？快醒醒！”

沙沙，云裳闻声吓得赶忙往后跳开。

“阿、阿白！”

“快离开那儿。”阿白叼起云裳的衣袖，用力地拉走她。

英招的身体突然崩毁了，变得越来越小，然后冒出一缕白烟，瞬间融化了积雪。

过了半晌，那诡异的现象终于停止，白烟也顿时消失，英招那巨大的身躯再也不复见。

无论是雪花，或是斑斑血迹都已消失。

只有一个不知名的黑色物体正在蠕动。

云裳捂住嘴巴。

是一只大蜈蚣！

“可恶的蛊虫！”阿白啪地用前脚使劲地踩踏蜈蚣，蜈蚣被踩得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当场毙命。

“原来是中了鬼蜈蚣的蛊毒！”阿白不断在雪地上抹着脚底。

“鬼蜈蚣？”

“那是蛊毒中毒性最强的毒种。将数只娱蚣、蟾蜍、蛇和蝗虫放入同一个瓶子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就可以制成蛊毒，据说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只毒虫毒性最强，而鬼娱蚣的蛊毒可以溶入酒里，英招或许就是喝了那种酒。”

云裳全身爬满鸡皮疙瘩，侧过脸想偷瞄已经被踩扁的蜈蚣死尸。

但是，娱蚣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和英招的遗骸一样伴随着冰雪融化了。

云裳惊讶地睁着大眼。

只见茶褐色的泥土上留着一个白色物体。

“那是什么？”

阿白歪着脑袋看着云裳拾起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小、小到可以被云裳握在掌心的东西，只见云裳先把脸凑近，然后又拉开距离，仔细地端详着它，许久后，她才归结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应该是英招的骨骸。”

这是她在脑海中唯一想得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