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汴京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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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

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

——陆游《太平花》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在范仲淹的这阕《苏幕遮》的余韵里,我与深秋里的开封城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北宋陨灭九百年后,我站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前,厚重的城墙在眼前绵延开来。穿过大梁门,便进入城中——这座曾经被称为魏之大梁、唐之汴州、宋之东京,“汴梁富丽天下无”的繁华城池。《清明上河图》内的风情,《东京梦华录》里的豪奢,文人墨客笔下还依稀泛着墨香的七朝古都。时隔多载,他们是否还是当初的模样?如此遥远的记忆碎片,会不会像那些散落了一地的汝窑瓷片,闪着夺目的熠熠光华,却再也无法还原为一个完美的作品?

千年的繁华终究宛如一梦,一朝醒来便风流云散了。今天的开封已然沦为中原大地上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城,几许破败,又几许尘埃。千百年来,黄河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汹地卷裹着泥沙吞没了这座城市。时间,在这里化成厚厚的泥土,封存了一个又一个风华绝代的故都背影。

今夜,踏千古之梦,她从水墨中走来,带着满腹心事,轻轻漾出汴河水面。她说汴河是她的梦,碧波轻漾,水雾缭绕,历经千年,情怀依旧。撑着油纸伞,她依约走在张择端的上河之路,任那绣花鞋底轻敲古老的青石板,恍惚间仿佛击碎了时空的界限,让我有机会更近距离地窥视她。于是,心头一抹情思禁不住开始萌动。或许,前生如此般擦肩而过,临去前的秋波流转,那一抹青涩浅笑,便成就了我和她今生来世宿命的孽债良缘。

这样的季节,我仿若长了翅膀,随秋风轻轻飞到她身旁,亲吻她冰凉的脸庞,轻抚她如瀑的长发,在她耳畔浅吟细语,把缀满相思的落叶,把九月的柔肠通通带到她的梦乡。或许是深秋的气息浸染了我的心房,轻轻打开了那扇心窗,带着对她遥遥的祝福,缓缓步入她的殿堂,满眼都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低头,小巷幽静,影影绰绰;仰首,月上枝头,盈盈脉脉。憩于灰褐色的瓦檐下,品上好普洱,看舟头红袖,读唐诗宋词。回眸间,她已走进古人画中,走在北宋长卷里,呼吸着湿润水汽,安静地坐至通体清透。纵然忘情今夕是何年,仍是美得仿若雪白宣纸的分明,恰似烟雨情思的古典。

属于秋的季节,总是容易让人把心灵深处的记忆抖落在心门之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些人、那些事。缓缓展开岁月的长卷,静思生命中最深的落痕。一阵秋风吹来,心湖已是蝶影翩跹、波光粼粼,一回首便泛滥成相思的汴河,静静流淌过九月的天空,而耳畔却只听得脚踏落叶发出的细碎声响。枫叶坠落的那一瞬,忽有琴箫自远方而来,似皓腕凝雪般清扬,如小家碧玉般羞涩,混为天籁,起身四处寻觅之时,却是琴箫渺渺,散于烟雨,无从辨析。

琴箫似梦,在这一碰即破的烟水中穿透于波心。她以红尘为墨,以浓情为纸,挥洒沁润,写下一出出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情话。一代又一代,却是才情为人赋、柔情对人诉,终留遗憾在人心。或许,是满地的落叶触动了我的思绪;或许,是似梦琴箫引起了我的伤感。看今朝,忆往昔,汴京城千年之前的繁华富丽已然一去不返,难道城市必须经历一个荣与枯的过程吗?落寞难道是这座城不可逆转的结局吗?

窗外,秋雨绵绵,淅淅沥沥,不仅湿润了空气,而且阐释了一份心绪。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一位琴师在弹奏秋的韵律。恍惚斜倚山旁,听流水的叮咚,放万千心绪于自然之中,不再是“梧桐叶上三更雨,别是人间一段愁”的愁绪,也不再去伤秋的寂寥。此时此刻,我只愿借这一瓢秋雨把我淋漓的情怀一一溅落,让秋月融化心底的落寞,让秋风为她送去我满眼的思念。

是啊,我在思念她,思念千年之前的那个她,还有那个风情惊艳了几个世纪的绝代佳人李师师。那夜,在铺满落叶的小径,我和她,在那向往已久的开封城,手牵着手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起漫步在时光的隧道里,看历史深处的樊楼,在忧伤里将那往事唱了又唱。“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乐事多,深夜灯火上樊楼。”那是汴京城最绮丽的去处,是一座“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的酒楼。深得宋徽宗宠爱的名妓李师师便住在其间的内西楼,而周邦彦那阕“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少年游》也是作于此楼。

据说,樊楼建得比皇宫还要高,站在樊楼上面,可以眺望整个皇宫内院。不过今天即便站在樊楼之上,也只是望无所望了。天灾、人祸,早已把北宋的皇宫变成了一片废墟。唯一还高高伫立着的那座龙亭,也是清朝时重建的。

北宋往事,转眼成烟。败国亡家的宋徽宗最终凄凉地死在了遥远的五国城,那倾国倾城的李师师也是不知所终。唯余一段情话,千年之后,仍令人欷歔感叹。经年后,各自沧桑,却不知那樊楼上摇曳的星星烛火,是否终究成了他们永远无法磨灭却又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樊楼内西楼西窗下,唤作李师师的出尘女子轻偎在那被后人称作宋徽宗的男子怀里,在他的画纸间,许下千年不变的承诺,只愿与他默默携手对月,畅游汴河水墨,生生世世,天荒地老。求只求,这份情缘百世如一。那宣纸上浓重的一笔,不仅画下千古不变的爱恋,更晕开了他们心中至死不悔的痴绝;然而,又有谁知,仅仅是数载光阴之后,她便要披挂满身的浓愁,痴痴凝视窗外,看一席秋色,满目悲凉?一腔离恨,半世寡欢。纤弱的肩膀,左边是离情怨,右边是离国恨,浓浓郁郁,到最后皆化作缕缕银丝缠绕在发间,凝成一泓秋水刻在眸中。如此深刻的惆怅,爱也难续,此去经年,只任秋雨潇潇、秋风飒飒,在天地间傲然而立。

再回首,那曾经清秀婉约的女子,仿如一道遗世而立的风景,斜插在多舛的命运、沉重的历史里,一去不复返。然而,她幽幽的一声叹息,却跨越千年的时光,仍冰凉地响彻我耳畔。俯身,拾起路边的一片落叶,掸去灰尘,在月光的辉映下,我看到了落叶的静美。没有哀伤于自己的凋零,没有无谓地吝惜什么,坠落的一瞬,就渴望和大地融为一体。即使飘零,也会化作一抔尘土,静静守护在树侧。正如那冰清玉洁的女子,死也要死在她心心系念的那个男人的梦幻世界里。

轻风微拂,枕着李师师的情事,心里漫溢出些许惆怅,又夹杂着些许温馨。不禁轻轻地叹,一曲秋的恋歌后,秋不再是一季的伤感,还有思念带来的甜蜜,还有美好的遐思与期盼。才明白,原来这样的季节里,连忧伤都能调试得恰到好处。可是,千年之后,谁才是那根系在她心头的弦?谁才是那个搅乱她一池秋水的影?是汴京城里那个握书成卷、握竹成箫,挥袖间吟落多少华章鸿篇的道君皇帝吗?是他吗,一袭白衣、一柄羽扇、一顶纶巾,如修竹般翩然而立?是他吗,那个在喧闹的花灯节,月夜之下痴痴凝望她,却不肯猜谜的公子?是他吗,那个长眉入鬓、双眸如星,掀开红罗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男子?是他吗,月老的红线缠绕的彼此,情丝似网,剪不断,理还乱?

烟雨霏霏,杨柳依依,小桥弯弯,丝竹渺渺,桥畔,一顶油纸伞,半湖烟雨,掩映着一张清丽的容颜。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得如同一汪春水,荡漾着柔柔的光,眉梢唇角飞扬,怀中桃花嫩红梨花粉白,仿佛三月的杨柳风里一首写意的小诗,流淌着初春的娇艳与妩媚。千年之后,我仍看得见她,正捂住发烫的脸,挽起袖,弯下腰,纤指在汴河水面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字字句句,分分明明:

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

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

没错,是陆游的《太平花》。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八月,金太宗再度下令,兵分两路,直捣北宋都城汴梁,并于同年十一月对东京形成合围之势。汴京危急,全城百姓,上至帝王,中至将相,下至樵夫村妇,无一不一夕数惊,终日在惶恐中凄凄度日。也就在这时,大批百姓纷纷出逃,离开汴京南下。尚在襁褓之中的陆游也跟随已经罢职的父亲陆宰、母亲唐氏,以及大哥陆淞、二哥陆涭于仓皇之中“踉跄出京华”,回归陆氏故里山阴去了。

“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陆游写这首《太平花》时已是人至中年,但幼时经历的离乱令他终生难忘,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于是在蜀中看到太平花后,就记起了那令他魂牵梦绕的故国都城。太平花,本名丰瑞花,出产于四川一带,宋仁宗时期,有人将此花献往汴京,仁宗因深爱其花,下旨移入后苑,并亲赐名为“太平瑞盛花”,这也是“太平花”一名的由来。后来,金人攻进东京,太平花也被移植至金都,所以陆游睹花思国,才有此说。

太平花,那也是他所钟爱的花啊。她知道,那个叫作赵佶的男人,和他的祖先一样,都对太平花有种莫名的钟爱情愫。可是,人去楼空后,今昔是何夕已然不知,他还会不会忆着太平花,念起自己呢?她不知道,伸手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望向那个数十年后已是满脸沧桑的陆游,心不禁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被掳往五国城之际,这满面憔悴的男子尚是襁褓中的婴儿,却也与她感同身受。那身在遥遥之处的他,又怎会不想着她、念着她呢?

俱往矣。经年之后的陆游,在西蜀古道边的驿站窗下,梦着那远去的红颜遗事,忆往昔“扶床踉跄出京华”的仓皇,伤眼下“头白车书未一家”的悲凄,听帘卷西风,吹去一枕清梦。只是前尘似水,毕竟东流去,终不知水榭凉亭中的绝世芳华,那酡红的脸蛋为谁羞赧,那娇艳的双唇为谁绽放,又是什么让她嘴角轻扬,是什么让她的眸子那样明丽动人?或许,只是伤心,和他相似的心伤。

“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聚散依依,空阁寥寥,那些年月,她曾把酒东篱,染暗香盈袖;她曾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她曾斜倚西窗,问海棠依旧;她曾薄衣初试,绿蚁新尝。奈何,还是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薄薄娇恨、点点离愁,似挂在花蕊上的清露,颤颤巍巍,泫然欲滴。

她哭了,在摇曳的花香里,在喧闹的鸟鸣里,轻轻打开情感的闸门,悄悄探出相思的触角。于陆游伤心的诗句里,于满纸君名的情意里,于颗颗串起的红豆里,一颗不再芬芳的心,乱了。

怅立窗下,风挟着雨轻轻袭来,经年后的陆游想着那婉转多情的女子,徒留一脸的疼痛,终是“泪痕空对太平花”。雨声,滴损柔肠,却不知雨里究竟埋藏了什么,流逝了什么,述说了什么,又倾听了什么。恍惚里,那女子双眉紧锁,长长的睫毛上一滴泪珠宛如湿了翅膀的蝴蝶,在晚风中轻轻颤抖。她消瘦的身形、薄薄的衣衫,在深秋的浓愁里伏在窗前的书案上浅睡。只是,风萧萧梧桐叶上、雨点点芭蕉间,哪堪风雨添悲怆,哪堪风雨卷凄凉?他和她,亦终落得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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