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水流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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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满身花影索醉扶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

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

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

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

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

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

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陆游《成都行》

第二十一章 水流云散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水流云散各西东。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陆游《临江仙?离果州作》

天空微蓝,流云舒卷,陌上,辛夷花开。沿着陆游八百年前踏过的足迹,从绍兴,到杭州,一路风尘仆仆,我又来到他西下成都时短暂停留过的南充小城。那时候,南充有个好听的名字——果州,水果的果,只这一点便足以清芬我所有的念想,抹去我周身的疲惫。

晴和的阳光涉过所有或浮华或沧桑的韵脚,雪一样落满安静且柔软的窗台。远处,是一片绮丽绚烂的繁花,在馨绿的枝头,轻曳粉白浅紫的妩媚。只一眼,便醉了世间所有的风尘。岁月的风,长长地吹来,有浓郁醇厚的暗香携着一帘缤纷纤柔的花语,从檐底轻潜而过。恰如那远古的惊鸿一瞥,微微照影来,自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便是明净似雪、娇艳欲滴,极具浪漫诗情的春日辛夷。满树繁葩密缀,堆锦簇绣的花朵,巧笑倩兮、曼妙飘盈地氤氲而来,像是被谁信笔晕开的一纸画墨,将那份浅紫淡红的风韵以及暮春的疏淡和流丽渲染到了极致。只轻轻地一点,便有玲珑剔透的花瓣携着一指沁沁的余香,在似水流年里舞起倾城的欢喜。

“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安坐于暮春的掌心,捧一盏剔透清润的西湖龙井。耳畔,有淡若轻痕的音乐,正漫过四季里最明媚的心绪,随风飘摇。看着轻纱般飘然若语的白朵,品着香气袭人的绿茶,轻轻走进暗香盈袖的辛夷深处,恰是芳菲四月最惬意、最浪漫的事。

透过岁月繁盛的花语,我仿佛看见那位温婉宁静的女子,正饱蘸诗心雨韵的清丽,在最深的红尘里,为千年之前的他——陆务观,落下最纤秀、最飘盈的一笔。清浅的时光水一样地流淌过来,缓缓涉过他们最初相识尔后相知的印记。那么多文字与心灵的交会,便宛如一朵娴静清雅的辛夷,在这盈盈的浅勾深描中渐渐变得温情脉脉。

回眸里,城市的喧嚣和暮春的温凉逐渐淡去,而云衣霞缕的辛夷花便化作那个典雅庄重的女子,袖一缕风花雪月的柔暖。来去随风,笔走飞絮,是那么远,又是那么近。

白驹过隙,时光如尘。有些人,注定是生命里程中最美好的遇见,尔后,相看两不厌。就像春天的辛夷,和那个诗意飘盈、古典静美的女子,带着斐然超脱的才情,从《诗经》的那头飘然而来。温暖的微笑与墨写的芳菲,足以醉了整个恋恋风尘。而她,活在陆游心尖的唐琬,恰是那朵盈紫飘逸的辛夷,无论光阴如何辗转、时事如何变迁,总能独守心灵的一隅,在他千年的守候里倾心演绎属于自己的优雅和完美。

起初与她邂逅,缘于她那阕应和他的伤心《钗头凤》。相识的偶然,看似不经意的散漫,却又是那么合情合理。茫茫人海,尘缘如风,一纸相隔,远了山水和时空。于是,所有的山高水远,都在我眼底结作笔尖的微澜,只想用几行笔墨在今日里书写她昨日的温婉与明媚。千年之后,除了彼此倾心相交的文字,我和她还能够同在南国的天空下,细数每一个云开月落的晨昏,共话心事梦痕,想来,该是何等的幸运!

窗下,翻开他暗香清浅的花笺,一笔笔流丽清雅的水墨直沁人心。她去后,此去经年,一方小小的角落,一段深深浅浅的心痕,终成他魂羽的栖息地;而她,却携着辛夷花的一抹淡淡绯色,在异乡的世界里,望着他凝眉浅笑,美丽柔婉得仿佛一段迢遥的清梦,总是那样清新入眼,惹人怜爱。她亲切的眉眼,盈盈似水;纤柔的指尖,空灵飘逸。怎么看怎么娇媚,怎么看怎么典雅,回首之际,染花香满手。仿佛随时都在酝酿一场深沉而又内敛的文字盛筵,要邀一路风尘的他,还有千年之后的我,在这个诗意流连的江湖,一笑相逢。

窗外,疏影横斜,辛夷烂漫,绿漪翩跹。捧一束姹紫嫣红的花枝,在柔柔的光线下,细细品味她那颗玲珑剔透的诗心,以及那份刻骨铭心的深情。微微悸动的温暖和感动便訇然绽开在清韵如水的时光印记里,让人猝不及防。那些缠绵悱恻的文字,早已欷歔了一代又一代的多情儿女,而今,更是看疼了我的双眼。即便是在灯下小憩或是在月下独饮之际,也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吟诵起她的相思。只一句,便潮湿了我淋漓的思绪。

想必,那些久远的岁月里,哪怕是无端锦瑟的指尖絮语或是随心而至的感悟,在她的笔端亦能花开嫣然,倾尽那一抹紫色的情怀。只是,那时的他又读懂了几分?我不知道她满身的书卷气和高贵的气质,要经过多少诗书的润浸,方能成就吟风咏月的情怀;更不知道她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委屈,才能有勇气面对一个再也没了他的世界,却依然能够用多情的文字抒怀人生,只任无痕的暗香依依飘过她思念的心房。也许,唯有三山畔、鉴湖边那方山清水秀和人杰地灵的水土,方能孕育出如她一般心静若梦、宠辱不惊的淡泊平和吧?

她是追随陆游的踪影,才来到这座西南小城的吗?从山阴,到夔州,再到果州,何止千里迢迢!到底是怎样的情怀才让她一路尾随至此,又是怎样的承诺才让她做到独步烟雨红尘,细品清风明月,尔后素手写心?是的,是爱,是对他生死相依、永远不变的爱。曾经,他为她留驻三山别墅整整四个年头,只为抚慰她九泉下的孤单,只为舒展她生前紧蹙的眉头,然而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从乾道二年(1166年)到乾道六年(1170年),他日夜纵情于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俨然一闲云野鹤,可又有谁能明白他内心深藏的苦呢?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甘心平庸的男子。尽管身在山阴,但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朝廷与金人的动向。每有风吹草动,便能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出他深藏的忧郁与惆怅。是的,他是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伟男子,从小,他就想成为高祖陆轸和祖父陆佃那样对国家、对社稷有用的人。总把他困在这局促的三山下、鉴湖畔,又如何对得起他对她的这片痴情呢?

想要他好,就该让他放手一搏,去更广阔的天地大展拳脚,岂能由着他的性子为自己荒废了功名、蹉跎了人生?况且他和宛今已诞有数子,而罢官后他早已没了俸禄,家里数十口人全靠他从前攒下的积蓄度日。眼看着陆家的经济状况一天比一天拮据,她又如何能看着他继续消沉下去?幸好,乾道四年,他在张浚幕府结识的陈俊卿荣升右丞相,在这位昔日友人的帮助和鼓励下,他终于决定放弃隐居生活。

乾道五年(1169年)十二月六日,陆游的通判夔州军府事发表,因为久病,不堪远行,所以一直拖宕到乾道六年闰五月十八日,才从山阴启程,经临安赶赴夔州。还是做通判,由镇江而南昌,由南昌而夔州,官职依然,路却是越走越远,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蕙仙也是越来越远。到底是该走,还是留呢?走,他放不下葬在山阴的她;不走,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微薄的俸禄过活。虽然贤惠的宛今对他从没有半句怨言,但已四十六岁的他又怎能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结里不顾家人的感受呢?

还是走吧!蕙仙已经托梦给他了,她说,她不喜欢看到他现在意志消沉的样子,她希望他建功立业,希望他继承先辈的遗志,希望他完成婆母唐氏毕生的心愿,那样的话,她才能含笑九泉,了无牵挂。多么善良的女子啊!她心里想到的永远是别人而不是她自己。可是,他走后,会有谁人再去她芳草萋萋的坟头祭扫,又会有谁人再把她深深浅浅地想起?或许,她要的并不是一个终日伴她花前月下的他,而是一个可以为国家为朝廷分担忧愁的大丈夫,那么,还是走吧!只要心还留在她这里,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放眼望去,夏风,正用它的风情撩拨着远山的魅影;流云,正用它的窈窕舒卷着五月的温润;平静的湖面,正用它的清媚漾动着夏夜的柔婉和轻盈。那粼粼的微波,瞬息摇碎漂萍的光影。恍惚中,但见她在水一方,又为他唱起一首送别的歌。还是《长相思》,她最拿手的曲目。

在她恬淡的歌声里,翠绿的涟漪是杨柳贴波舞出的柔美,黛青色的莲叶,掣一缕袖底轻风,掠过湖面,叠层层清荷微漪,顿时醉了他的心尖,湿了他的眼眸。伸手,临风握住那一只碎光的流萤,睫毛微扬的瞬间,有醉人的芳华,轻曳灼灼的盛夏,在他眼底轻舞飞扬。而满目葱郁的湖光,正携着她满身的馨香,从山水的倒影里缓缓升起。就连头顶熹微的星子也向着西楼渐渐靠近,更有耀目的青春年华,把一朵月光在她顾盼生辉的眸子里种满千年之前的守望。

回眸,月影婆娑一座城池,烟色摇落泛黄的水墨。却是谁在他眼前,荡一叶轻舟,从高古幽远的琴音里,波澜不惊地走过?湖平水阔,有女子婉转如玉,徜徉在他的目光里。然而,明月楼中,又是谁弹拨起千古风云,任那繁华锦瑟与旷远的箫声,斜卧二十四桥,辗转流落至今?

拈一指流云,拂落尘世万年的倦惫,将素衣清颜的月华,洒向湖心那座扼守的城池。他以听风聆雨的姿势,静候末世的红颜。撑一柄油纸伞,在旷世的月光下,将一段美丽而古老的传说倾情演绎。我走了,蕙仙。抬头,凝望碧波万顷的鉴湖水面,他的心微微疼痛起来。蕙仙啊蕙仙,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无论前方的路是花团锦簇,还是荆棘丛生,哪怕千辛万苦,哪怕阻隔重重,我也不会把你一人丢弃在这里。

带着纷繁复杂的心境,他再次踏上了远去的征途,然而,他的心却是不依又不舍。他真的害怕就此与她诀别,再也不能走进有她的世界,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梦不到她娉婷翩跹的身影了。然而她梦里的嘱托他亦不敢忘,于是,这一次的出仕,便多了几分矛盾,几分犹豫,几分彷徨。

病夫喜山泽,抗志自年少。

有时缘龟饥,妄出丐鹤料。

亦尝厕朝绅,退懦每自笑。

正如怯酒人,虽爱不敢釂。

一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

朝廷每哀矜,幕府误辟召。

终然敛孤迹,万里游绝徼。

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

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

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

通衢舞竹枝,谯门对山烧。

浮生一梦耳,何者可庆吊?

但愁瘿累累,把镜羞自照。

——陆游《将赴官夔府书怀》

他终是拖着瘦弱的身躯去了夔州,她亦借着一朵白云随他飘然而去。其实,身处不同世界的他又怎会全然体会她的心意?当那抹沁人心脾的蔚蓝穿越流云,在五月的天空辗转流连的时候,千年的琴弦,亦自她的指尖穿风而出,抹着一份蓝色的心情,催开彼岸的烟火,只为与他共享盛世的精彩和感动。务观,你可知,万世的轮回中,我都会以亘古不变的姿态,静候你温润如玉的微笑,自彼岸悄然绽开?又可知,当如雪的年华从蓝色的等待中缓缓跌落,我愿在旷世的月光下,以梦为马,共你浅酌低吟、醉舞流年?

然而,她对他的期待还是落空了,炎凉的世态始终未曾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虽然夔州的长官对他很是器重,多次提名推荐。但作为一名闲官,在夔州任职的一年多时间内,他始终心情郁闷,日子过得无聊而孤寂。除做了几篇无关紧要的文章,参加过一次试院的阅卷工作外,唯一能让他找到精神寄托的事便是不停地作诗了。是的,无法建功立业,无法完成母亲的心愿和家族成员对他的希冀,以及蕙仙梦里的嘱托。他只能守在她给他的那一幕澄澈静远的蔚蓝里,以颀长俊逸的风姿,掣笔御风,在这篇文字的天空里潇洒来去,笑傲江湖,于字里行间,写下一个又一个不老的传说。然而,这么做除了徒增烦恼,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

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陆游《记梦》

朝衣无色如霜叶,将奈云安别驾何!

钟鼎山林俱不遂,声名官职两无多。

低昂未免闻鸡舞,慷慨犹能击筑歌。

头白伴人书纸尾,只思归去弄烟波。

——陆游《自咏》

“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他心里还在想着迁都的事,还在挂念着光复河山,可残酷的现实又不得不让他放弃这样的想法,“只思归去弄烟波”。她自然明白,他并不是真想就此放弃,他对朝廷,对孝宗皇帝,对大臣们还是心存希冀。然而,究竟何时何地他才能实现心中的万千抱负呢?

务观,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并不在意你的官做得有多大,你能为朝廷贡献多少力量。我只是希望你每一天都活得快快乐乐的,希望你每一天绽开的微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可为什么你的眉头总是紧锁不展呢?如果可以,在流光飞舞的季节,我愿采一缕蓝色的温柔,在最深的红尘里,为你握笔而歌;如果可以,当那份爱的心情跃动着连绵波涌而来时,我愿意为你掣一杯缘分的清酒,在这个凝烟滴翠的时节,为你送上最深、最真的祝福。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幸福,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哪怕风雨飘摇,也要与你相守一生。

终于,她盼来了他眉头舒展的一天。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初,经新任宰相虞允文的提名,主持西北军民事务的四川宣抚使王炎招请陆游参加宣抚使司的工作。陆游的官衔是“左丞议郎、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那时,四川宣抚使司刚从广元迁往南郑,他从夔州调任南郑是从后方调到前方,有了身临前线的机会。从当时的政治形势来看,自然是一个光荣的任命,因此也给予他极大的鼓舞,心境自非往日可比。

乾道八年春,陆游从夔州出发,经三折铺、梁山县、邻山县、广安等地,一路行至果州。因欣喜于果州的绮丽风光,这才放缓脚步,稍作停留,并作诗数首,聊寄心怀:

驿前官路堠累累,叹息何时送我归?

池馆莺花春渐老,窗扉灯火夜相依。

孤鸾怯舞愁窥镜,老马贪行强受鞿。

到处风尘常扑面,岂惟京洛化人衣。

——陆游《果州驿》

留落犹能领物华,名园又作醉生涯。

何妨海内功名士,共赏人间富贵花。

石卫尉家锦步障,移在樊家园馆中。

醉到花残呼马去,聊将侠气压春风。

——陆游《留樊亭三日,王觉民检详日携酒来饮海棠下,比去,花亦衰矣二首》

她欣喜于他的欣喜,惊艳于他的惊艳;她快乐着他的快乐,明媚着他的明媚。站立辛夷花下,遥想闲时煮一壶诗意、静时展一卷水墨,指尖遍染韶光的她,千年之后的我亦愉悦着他们的愉悦。空中的一抹蔚蓝,顿时醉了彼此的流年,涩了彼此的指尖。

陌上花开,萋萋芳草碧连天;流年匆匆,人间有味是清欢。花香四溢、熏风欲醉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个眉目散淡、清雅高洁的她,正枕着满席花红絮柳,斜坐卧榻之上轻松笑说从容。慵懒而明媚的阳光落满她浅紫的裙摆,红尘烟雨,被她平和素朴的心境浸润得澄澈而纯净,很难让人把她和那个历尽沧桑的女子联系起来。那样柔软而温暖的画面,不禁惹我遐思万千。即便外面的世界风霜雪雨、荆棘丛生,她也能在炎凉的世态中,只醉心于指尖那一抹芳华,只为他拢一季倾心的想念,偎着彼此安静素淡的文字默默取暖。

我知道,唐琬是喜欢陆游的诗陆游的词的,尽管不是为她所作,她亦喜欢得眉开眼笑,喜欢得心生阳光。而他,亦不会因为生活疏淡,错过她的经过、错过她的怀想、错过她的思念、错过她的娇痴、错过她逸墨流香的花期。当那抹流光溢彩、紫衣翩袂的风情,落入他散乱且迷茫的深瞳,身处果州的他蓦然惊觉,又是姹紫嫣红的人间芳菲三月天。惊喜中连忙推开那扇久闭的尘窗,让那些柔婉清灵、沉香素淡的海棠花,宛若秦时明月的一卷清词,一点点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想念。

心依旧还在为她徘徊流连,几世的情怀,几世的缘分,至今念念不忘。苍白的手,不动声色地抹平穹宇背后的迷茫,生命在远去的时光中沉淀下永恒的风景和色泽。许多故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走失,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平静的目光,在远远凝望漫过亘古悠悠而来的古道西风。微润清冷的幽香,涉过如烟的岁月,在陈旧阴暗的雨巷里,洒下一地的相思,任他潮湿的目光在回眸的瞬间定格。而那些借汉赋唐诗雕刻的时光,亦在流逝的岁月里日益泛黄,只怕轻轻一拈,便要抖个粉碎。

素笺上,饱蘸雨水和历史的文字,色重如墨。他该穿越几世的轮回,才能还她昔日的风采?又该怎样让时空回溯,重现那一低头的温柔和美丽?再回首,尘烟深处,唯有那一朵朵胭脂清泪,在尘埃里默写着千年的忧伤和传奇。而那一缕香魂旧梦,却在眼底化作了绵密的烟雨,缓缓逝去。依稀里,他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她。

一份缘带来挥之不去的惦念,一次遇见倾失了所有的玲珑。如果爱情可以重塑,许多情节他都会加倍珍惜。蕙仙啊蕙仙,请你务必相信,无论我在、还是不在,我来、还是不来,你我之间的那份情意,都会像那朵泊窗的辛夷,临风握住刹那芳华,为彼此内心微涌的情愫淹留,一任时空转换,只微笑着暖。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水流云散各西东。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陆游《临江仙?离果州作》

离开果州继续北上的时候,因贪恋果州的绝美风光,更因留恋她的绝世芳华,他用月光一样的深邃,默默审视那些翠绿或是苍凉的思绪。曳动指尖如花的寂寞,在宁静悠远的时光中打捞沧桑清瘦的文字。更以一种千古不变的默契,让真心真情幻化成一纸墨痕,任几度浮沉的烟云,在她透彻的眼神中流转成一阕“临江仙”。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初到果州,斑鸠呼唤声中的雨水,把芳草、树林,都催成一片耀眼的新绿;离开果州时,燕子却在雨后,把满地落英的残红和着春泥都衔尽了。绿肥红褪,一来一往,却不知他心中的蕙仙,看到此情此景,又会做何感想?

微凉幽冷的气息,涉过飘摇不定的岁月,在他洞穿世事的目光中流连。再回首,许多故事和情节,都在鸠雨落红后散落了。一些来不及续写的美丽和传奇,亦在掀卷的烟云墨雨里,化作了滚滚浮生里那道凝神伫立的剪影。蕙仙啊,究竟,是什么使你我失散于红尘路上,然后又彼此华丽的转身?

站在春天必经的路口,倚着斑斓瑰丽的血色黄昏,笔端清瘦忧伤的文字,正一点点穿透沧海曦月,把一场声势浩大的流年,流转成她指尖落寞的琴音。而他的思绪,却伴着每一次潮涨潮落,被辗转而去的青鸟衔进山西村的云层。纵使掀开高古幽远的画卷,也晕不开曾经的水墨江南。

“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岁月来了又去,她的身影如同眼前远去的春光,已经模糊不清。只任他陷在守望的崖前,让一颗晶莹如琉璃的泪滴被呼啸而过的年轮碾碎。那么多梦里梦外的记忆和思念,终于被她搁浅。

相聚的时候,彼此间无限眷恋;分别的时候,却又是如此,甚至来不及说一声相惜在天涯。别了,果州;别了,蕙仙。所有的剧情都在他的转身里悄然落幕,只余时光镂刻下的苍白和冰冷,他和她已然跋涉于各自的山水之外。惆怅里,暗绿的青苔爬满她斑驳交错的容颜,而他,依然停驻在万劫不复的天涯这端,等她,归来。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绵密的雨丝,踏着细碎的足音,飞过三月的流云,把一帘织锦的幽梦,挂上季节的窗台;如瀑的柔柳,曳动一束怀春的绿影,在四月撩拨的温软里,迎风而舞。寂静的枝头,写满滴翠的春韵。然而,他却没有心思再把这惹眼的风光一看再看了。

心诉于字,字诉于心。他在素墨晕开的宣纸上,一笔一笔,落下流丽清雅的时光印记,只道真情易写,却不知怨句更难工。驿馆的窗外,暗香轻潜的辛夷花,一树一树,漫过素年锦时的水墨和初夏的风情。影影绰绰中,仿佛又听到她风铃般清悦的笑语,正在水韵缥缈的鉴湖畔,一声声,诉着渔舟唱晚、十里荷香的静美。而他,却已是枕上梦魂惊,依然守在那份蓝色的心情里,醉书流年。

“水流云散各西东。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时光荏苒,岁月无边;淡墨疏笔,且对风吟。水流去了,云亦散了,从此后,相思断魂各西东,注定要与她相隔在遥远的天际。只是,心情烦闷时可否还能牵着她多情的手,一起去海边拾贝,共看潮涨潮落?

迷蒙里,是谁把一抹杏色,涂满江南的绿鬓?又是谁袅娜娉婷的身姿,若水盈盈,把一柄描金的折扇,画满桃花,让轻风落满芳菲,遥寄他隔世的红尘?恍惚中,是谁凌波逐浪,把一叶轻舟缓缓摇进烟雨夕阳?又是谁纵歌溯水,翻卷如花的涟漪,任层峦叠翠的黛山镌刻进青葱的眉眼,任浩渺的烟波隐隐送来隔岸空灵的笛音,正迎风踏浪而来?

是她,是她,还是她。他看得见,那水洗的粉嫩里是她一颗琉璃做成的心,而岁月始终隐在那微澜迭涌的碧水里,悄悄流转,不动声色。她就那样,踩着水波,在白鹭翩飞的兰亭畔,为他吟诵起一阕诗词清韵。任一抹深藏的牵念香染素笺,只等彼岸的烟火点亮季节刹那芳华的美丽。只是,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与她把盏共欢,抚平她眉间的那缕忧伤?

因为生命里有个她,花院明月,纵是半廊亦可爱;因为心里有个她,柳桥轻风,纵是一帽也无嫌。只是,许久不见的蕙仙,可知,我心底的那份诚挚和牵挂,从来都未曾改变?又可知,那一份最深最真的念想,始终,如那一抹天空的蔚蓝,映衬着我带泪的彷徨,在子夜的梦里,轻抚你飘香的秀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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